张雪砚温然,越过许世隽望向了谢蘅,道:“我想与你讲几句话。”
许世隽昂了昂脑袋,“那就说罢。”
张雪砚不言,静静等待谢蘅发话,意下就是不想有其他人在场。
谢蘅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可两人至少也算朋友,没有不说话的道理。谢蘅端正坐起身,对许世隽说:“之后还要上堂,你去旁边阁间里眯一会儿,存足了精神。”
许世隽不愿意,他才不要给她和张雪砚共处一室的机会。
“我不!”
“世隽。”谢蘅盯着他,逐客的意味呼之欲出。
许世隽教她雪亮的眼眸盯得发怵,知道自己拗不过谢蘅,垂头丧气道:“行行行!从小到大,你哪回不是偏向着他!”
原本一场会崩得噼里啪啦的鞭炮大战,被谢蘅一个眼神直接掐灭了火星。
许世隽现在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眼睛灰溜溜的,很不是滋味地瞪了张雪砚一眼,怒气朝天地离开了回燕堂。
谢蘅本欲将回青也一并屏退,张雪砚出口挽留道:“不必了,让回青留下就好。”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扬出去,有伤谢蘅清誉。
谢蘅知他是谦谦君子,不愿做瓜田李下的事,于是就让回青先给张雪砚奉茶。
谢蘅端正坐好,谦然道:“有甚么话,张大公子直说就好。”
“即便你再想赢官司,也不应如此……”
谢蘅懒懒一笑,“若张大公子是来指摘我行事不当的,还是免开尊口罢。我在旁事上不敢与你较量,可若论申辩,却还是有几分自信的。”
张雪砚沉默片刻,自知直言是劝她不动的,复而低低开口道:“今日大理寺戚如戚少卿听审,就在侧堂。”
谢蘅一挑眉,才明白张雪砚为何单单要提醒她这一项。
戚如是大燕开朝以来第一个女县官,政场蹉跎二十余年才坐到大理寺少卿一位,其人生性刚烈好强,做事一丝不苟,有板有眼。人是个好人,官是个好官,甚至说大理寺一帮子大老爷们儿都没有人能比戚如更强势、更有手腕的……
从大理寺派她来听审就能看出,戚如在大理寺的地位不低。
坏就坏在,戚如这些年沉浮宦海,常常因是女儿之身而遭受其他官员的排挤和打压,不然凭借她的能力和多年的政绩,绝不仅仅止步于大理寺少卿一职。
正是因为如此,戚如对于有女性涉案的刑狱官司看得十分偏重……也更注重女人在狱案中的权益……
“方才你在公堂上的一席话,已然令戚少卿大不悦。卷宗归档大理寺,必然要经她的手审核,你倘若再将犯人的恶行归咎于巧灵姑娘,恐怕……”
张雪砚正说着,却一下望进谢蘅含笑的眼眸,舌头跟打了结似的,顿时没了下文。
谢蘅说:“多谢张大公子。”
张雪砚眼里的光明灭不定,垂首道:“我知你一向不喜人说教,可是此事并非儿戏,希望你能听进一两句。”
“说谢,是真心的。”谢蘅诚心道,“谢谢你肯念及儿时情谊,愿意为世隽担这一份儿心。只不过归咎于巧灵一事,非我本愿,乃是她污蔑在先,证供错漏百出。她既不仁,就休怪我无义了。”
对付甚么样的人,就得用甚么样的手段。光明磊落四字在状师这一行是走不通的。
扪心自问,若眼前不是张雪砚,谢蘅连解释都懒得解释。可面对这么个谦谦君子,她不怎么甘愿被误解成卑劣之人。
至少兄长拿张雪砚来损她的时候,她还能问心无愧地挺直腰板。
当然,张雪砚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对周围的平辈造成了多大的阴影。他关心着谢蘅,也关心着眼前的案子,提醒道:“戚少卿可不一定会这样想。”
谢蘅一笑:“张大公子,你看轻了戚少卿。难道你认为,在戚少卿眼中,女人就是万万不能受一丝委屈的,而男人就得承住这样的诬告么?”
张雪砚一时哑口无言。并非成心为之,他在潜意识中认定了戚如会更偏向巧灵一些。
可谢蘅却最清楚不过,她曾行于刀笔多年,只学会了一个道理——过程、手段皆不重要,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谁是谁非,待公审之后自见分晓。”
回燕堂外,游廊下站着一位身着纹白鹤正红官袍的女人。路过此地时,她不经意听到谢蘅此番言论,轻轻眯起眼睛笑。
这个谢二,当真一点儿都没变。
一席话后,谢蘅让回青相送张雪砚。
出门前他步伐稍顿,回身再看向谢蘅。他说:“行知兄一时意气,才会为难于许公子。我已同他解释清楚,这一堂审,他定然公正判决,绝不夹带偏见私恨。”
谢蘅道:“许世隽要是知道你这么为他,一定感动得哭出声。”
好一会儿,他才言语涩然地说道:“……并非是为了他。”
可到底是为了谁,他也没说,薄唇轻抿,将余下的话给咽了回去,举手作揖后就匆匆离开了。
谢蘅暗暗揣度道:“奇也怪哉,看他明明担心着世隽,有甚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左思右想,谢蘅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张大公子真是太害羞啦!
……
回青将张雪砚送出府衙,回燕堂中独留下谢蘅一人休憩。
谢蘅乏得很,将一干杂役小厮遣出去,独仰在榻上,用手背覆住眼睛,遮挡着透过窗纱的日光。
渐渐地,困倦汹涌上来,正是昏昏欲睡时,门教人轻轻推开。谢蘅只当是回青,没有太在意,可等察觉出不对时,凛冽的刀锋已经抵到她的面前。
“别动!”
刀只是寻常人家常存的小刀匕,连刀柄都没有,只是用白布厚厚地缠上,以防割伤人手。粗是粗了些,可却锋利,谢蘅能清楚地感觉到上头漫出的寒意。
“巧灵?”
巧灵眼眸中涌着泪水,也涌着愤恨和疯狂,狠狠地瞪着谢蘅。
谢蘅挑起眉,问道:“怎么,你这是想杀我?”
巧灵看着谢蘅,实在不敢相信贵门养就的大家闺秀,怎么面对性命之危时,还有一种“泰山崩于前我自岿然不动”的气势?
她似乎连死都不畏惧。
巧灵拿刀的手在颤,“你知道了对不对?因为你知道了,才会……才会说出那样的话!”ωωω.χΙυΜЬ.Cǒm
谢蘅问:“我知道甚么了?”
巧灵脸上有了一丝动摇和犹疑。
可谢蘅很快就坚定了她的想法,“知道当晚翠玉轩中其实另有其人?还是知道你信口雌黄,一口咬住许世隽,不单单是为了钱,对么?”
巧灵的手一颤:“你果然知道。”
“在你承认之前,我也不过是随口猜了一猜。”
“你!”巧灵眼眸通红,将匕首往谢蘅的颈间逼了一逼,“我杀了你!”
回青送走张雪砚回来,甫一踏进房门就听见巧灵这一声刺耳的怒吼。
巧灵一见到人来,慌乱中抓起谢蘅,用她的身子挡住自己,刀狠狠抵住关喉,喝令回青道:“不许过来!我真会杀了她!”
回青挑了挑眉,目光看向巧灵发抖的手,一个没忍住,扑哧笑了一声。
“你、你笑甚么!”巧灵怒道。
谢蘅也道:“对呀,我好歹也是被人胁迫,你笑甚么?”
回青无奈地抚了一下额头,然后问道:“那您看,这该怎么处理是好?”
也不知是在问谢蘅,还是在问巧灵。
巧灵脑袋里一片空白,她是被逼到绝境,情急之下才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如今教人发现,一时只有张皇失措,根本不知该怎么办。
还是谢蘅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吩咐道:“你离远些,别吓着巧灵姑娘。让我单独跟她好好谈一谈。”
“好。”回青依言,很快就退到了屏风之外。
谢蘅教她钳制得难受,往后仰了仰脑袋,避开刃锋。她道:“巧灵姑娘,尔此举实在愚蠢至极。这里是府衙,外头那么多衙役官兵,即便我死了,你也跑不了的。”
“我不怕死!”
“你连死都不怕了,又何苦要来胁迫我?”谢蘅说,“难道我还能比死更可怕?”
“谢蘅,你知道我没有做过那些事……许公子人真得很好,就是因为他赏下的银子,红姨才愿意多留我三个月。我本不想害他的,我没想要害他的!”
谢蘅冷静地说:“我知道是有人奸污了你,而且你从来都不曾情愿。”
从师梁以江,谢蘅学会如何细致观察一个人。在巧灵身上,她看到了羞愤和恼怒,亦有自责和懊悔,这些遭受侮辱后的情绪是装不出来的。
“你明知的?你既知道,为何还要在公堂上那般羞辱于我!”
巧灵理智渐趋崩溃,她活到这样的年纪,从来都没做过要人命的事。若非谢蘅此次是将她逼急了,她绝对不会有害人的心。
“我给过你机会,要你说出真相,可是你不知珍惜……”谢蘅道,“为何不讲真话?你想袒护谁?又是为了谁而选择隐瞒?”
“你非要逼死我么?!”
“没有人在逼你,是你自己在逼你自己。现在放下刀,至少还有回头的机会。”
“只要你答应我,我才能回头!”
谢蘅放缓了语气,问道:“答应你甚么?”
“别说出来……我可以甚么都不要,求你,别说出来……我只是想好好地活而已,我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你信我,我原本要告得是范有成他们几个,我是逼不得已的……”
“就是你弟弟的那些朋友?当晚其实是他们欺辱于你,是也不是?”
巧灵颤得牙齿都在打架,点了点头:“是。”
“你自己都说世隽是个好人,又为何要冤枉他?”
“是文浩跪着求我,不要我说出真相。我没有办法,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如果我说出来,范有成真得会打死他的……”
谢蘅冷静道:“如果因受到胁迫而不能说出真相,那么在公堂上,府尹大人也会酌情处理,按照大燕律法,甚至可判无罪。可是巧灵,你现在是挟持他人性命,单单论这一条,轻则下狱,重则死刑。如果你即刻放下刀,我可以不跟你计较。”
“我……我……”
巧灵握刀的手本一直就在发颤,力气也随着僵持的时间一点一点流失。
正值她心神动摇之际,回燕堂外忽然涌进来一批官兵,呼啸奔腾似的声响令巧灵大为惊惧,下意识狠拽了谢蘅一把。若不是谢蘅躲闪了一下,这刀匕很有可能就割破了她的喉咙。
随之闯入的是吴行知,神色凛凛,盯向巧灵:“巧灵,你这是做甚么!还不快放开谢蘅!”
谢蘅:“…………”
你他娘的就不能晚一点儿再进来?
许世隽闻风赶来,瞧见那粗劣的匕首架在谢蘅的脖子上,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里,“阿蘅!”
巧灵这下连头发都战栗起来,“你们都别过来!”
“巧灵!”许世隽双目泛红,“你听着,只要放了阿蘅,万事都好商量。可你若胆敢伤她一根汗毛,我许世隽活撕了你都是轻的!放下刀!”
巧灵像是疯了,惨白着一张脸,眼睛不断在所有人身上来回游转,喃喃道:“为甚么都要逼我……为甚么都要逼我……”
谢蘅眼见着她已濒临失控,悄悄给回青使了个眼色。回青立刻会意,点了点头,脚步稍稍上前移了一步。
几乎是在一瞬间,谢蘅捉住巧灵的手腕狠狠一折,匕首脱离出手,谢蘅撤一步绊住她的脚踝,干净利落地将之肩摔在地。
巧灵一个天旋地转,后脑勺连着背脊骤起一阵大痛,顿时头晕眼花。
同时间,回青夺步而上,身似脱弓之箭,上前踢开匕首,屈膝一下压制住巧灵。
众人:“…………”
当真是好俊的功夫!
回青睥睨着巧灵,清冷笑道:“傻姑娘,挟持人之前怎么也不打听打听,自己捅得到底是多大的马蜂窝?”
谢蘅有点堵心,理着袖子看向回青,道:“你才马蜂窝。”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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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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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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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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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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