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到花甲之年,须发皆白,脸膛却黑红有神采,加之身高臂长、魁梧如山,一派天将气度。
郑海珠盈面望去,只觉得老将军的目光,像此前海战中的两道抛钩一般,锁住了自己。
戚金笑道,
又转向顾寿潜与韩希孟道:
呃……
众人霎那间陷入尴尬。
此番拜见戚金,郑海珠让侄儿郑守宽和韩府管家老彭先来打前哨,呈递拜帖的同时,也将作为见面礼的银子先送过来。毕竟在正式拜见时,不便给钱,否则好像唱堂会赏人似的,不尊重老将军。
郑海珠几人,是今日才到的镇江。理想的会见场景是,两边从抗倭这样伟大光荣的历史题材切入,聊聊韩希孟的刺绣长卷,卢象升的火器心得,范破虏的拳头产品。
不料戚老将军画风清奇,上来就提招待韩府管家和郑守宽喝花酒的事。
面对着三位良家女性,这话太不合适。
范破虏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听到这话,登时就臊得低下头去。
韩希孟虽已为***,到底觉得刺耳,愣怔间,连带着丈夫顾寿潜面色也不大好看。
卢象升这个年纪的读书人,对秦楼楚馆之类不算陌生,但亦不知如何应对此刻的场面。
只有熟悉后世那些会场或饭局的郑海珠,在微妙的分寸里,敏锐地感到,戚金此举,并非粗野不堪,实则有些难以名状的情绪在里头。
怎么讲呢,有些像那些在集团里曾经立下汗马功劳的老大哥,因为政治斗争靠边站,待遇也没给足,于是在席面上常有古怪表现。
大明帝国的朝廷,对镇守边关国门、浴血沙场海疆的武将们,是越来越凉薄了。武人对文官集团有气,难以抑制地撒在与文官集团沾边的缙绅家人或士子生员身上,也可以理解。
即使有同为武将的马祥麟的引荐信作铺垫,即使打前站的那一千两银子已经送进了戚府后院,戚金未必就从骄傲的将军,摇身一变为点头哈腰的殷勤商人了。
再或者,老戚不过是羊作大老粗的模样,试探试探面前这群后辈的反应?
郑海珠在须臾间,念头起伏,唯独没有厌恶鄙夷的情绪。
在这个时空,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对一位在抗击侵略的战役中身先士卒、誓死报国的老将军,产生厌恶鄙夷。
老将军就该有老将军的倔脾气,如果给点碎银子,人家就上赶着撸顺毛,那也不是戚家的爷们儿了。
没关系的,老前辈,你这般如带刺的玫瑰,啊不,如带刺的仙人掌,我也不会手足无措。
郑海珠遂也拱手笑道:
,是指当年的内阁首辅张居正。戚金的义父戚继光,在朝中有张居正力挺,方能安心在外四处征战。戚继光曾送过绝色美女十余人给张居正,此事声张出来后,张居正还被御史弹劾过。….戚金的白眉微微一扬。
自己开了荤话,对方便提起当年艳闻。
那张面孔上,没有羞恼与局促,更没有还以颜色的针锋相对。
但意思到了:老爷子,这个回合,委实无甚趣味,咱
过了吧?
嗯,这丫头,和军中那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子们的飒飒狠劲,不一样。
是另一种脑瓜和心胆。
戚金遂展颜,爽朗自唾道:
言罢就拍拍身边那名青年的肩膀,向众人介绍道:
吴邦德倒是满身文气,深深一躬:
吴惟忠……太耳熟了。
郑海珠带着敬重之色道:
吴邦德眼睛登时一亮:
郑海珠道:
郑海珠再是带着穿越者的知识积累,也不可能像个***一样,背得出戚家军里那么多骨干。
所以的事迹,确实是去年从岱山岛回来的船上,毛文龙告诉她的。
正因全然得自此世所闻,叙事与抒情,都无须编排,十分自然。
莫说吴邦德,就连戚金,听到这番话,亦将那份倚老卖老抛了去,忆起昔年情景,沉沉轻叹一声,抬头看看苍灰色的天:
又对郑海珠道:
戚金眸光森然:
郑海珠道:
戚金冷笑:
只听始终不语的韩希孟,开口道:
顾寿潜点头道:
卢象升亦补充道:
戚金一愣,品出年轻人们对自己的反驳之意。
老将军没恼,反倒暗暗喝彩。
小兔崽子们,不错嘛,有几分见地。
戚金赞一句,又盯着顾寿潜道:
顾寿潜本来的确愠怒戚金开场言辞冒犯,但此刻听他这话,将自己与戚继光和郭子仪相提并论,火气也就偃旗息鼓了。
戚金遂吩咐手下将准备好的酒水和镇江特色菜肴摆上石桌。
他已完全恢复端肃的长辈之姿和诚挚的主人之谊,向顾氏夫妇和郑海珠先敬两杯,感激他们的礼赠,又招呼着看似内向的吴邦德,与卢象升探讨军中火器和科举制艺,还不忘满脸慈色地给范破虏夹糕饼,称赞她的名字起得真好。
反倒与郑海珠交谈不多。
郑海珠也不急,拜山头的第一顿酒,怎么可能上来就谈生意。
……
晚间回到客馆时,老彭小心翼翼地迎上来,巴巴儿地汇报:
郑海珠和颜悦色地道声,便往守宽的屋里去。
她在镇江街上买了新上市的枇杷,坐下来耐心地剥了放在碟子里,攒成一满盘,给侄儿吃。
郑守宽不敢看姑姑,吃着吃着,脸就红了。
郑海珠却语气和静地开口道:
郑守宽闻言,先是一愣,嚼着枇杷的嘴不动了,继而快速地吞下果肉,看着姑姑道:
顿一顿又道:
郑海珠心里一痛。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女性太可怜了。
看客嘴炮总是轻松,你一个现代人穿回古代,为什么不在黄金三章里就去砸了妓院,就去讨伐三妻四妾的男人,就去金銮殿指着皇帝的鼻子念檄文要三民主义。….哪有那么容易,戚继光和海瑞还纳妾呢。只能日拱一卒,从松江刘捕头女儿那样的小娃娃救起。
郑海珠拍拍郑守宽的头,柔声道:
郑海珠待郑守宽用枇杷润够了喉咙,又将驿站伙计送来的养胃澹粥端给他,看着他吃完,也不喊肚子不舒服了,才放心地回自己的屋子。Χiυmъ.cοΜ
……
其后两日,戚金派吴邦德和总兵府中两位文士幕僚,陪着几人游览镇江名胜。
而第三日,幕僚领着顾氏夫妇等人去看戏,吴邦德则请郑海珠去总兵府叙话。
镇江的总兵府,用的是原来文庙一隅,院子小,几间屋子更小,与郑海珠想象中那种气派的司令公馆完全不一样。
一进戚金的厅堂,但见公桉的东头,已摆放着韩希孟所绣的《抗倭纪事图》六幅屏风。
戚金命吴邦德亲自看茶,然后盯着郑海珠,开门见山道:
戚金冷笑一声:
郑海珠正色道:
戚金脸一沉,却瞥见义子吴邦德正在点头,便将不悦之色收了收,啜一口茶,缓缓道:「丫头,就算你的老乡哥哥,走成了当面汪直
想走的那条阳关道,与老夫又有什么可拧成一股绳的?他做他风生水起的台湾土司,我坐我的镇江冷板凳。」
郑海珠说到此处,转向吴邦德:
吴邦德双眉紧蹙,对戚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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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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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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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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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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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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