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动天将已发生的一切内情,全都告诉了雷损与狄飞惊,雷损老成持重地听着,而狄飞惊则时不时提出疑问,这疑问往往切中要害,更助于了解情况。
在他们身边,团团围住了六分半堂诸多堂主,如五堂主雷滚、六堂主雷娇、七堂主豆子婆婆、八堂主花衣和尚等辈,皆露出悲怆神色。
白愁飞站在一旁,以局外人的身份看待一切。
更远的地方则是病容中带着一丝强韧的苏梦枕,加之师无愧,花无错、莫北神,刀南神等一伙人。
杨无邪却没有来,而是坐镇金风细雨楼,这毕竟是六分半堂的地盘。
他来到这里,本来就是冒险,但雷损却好像对这位年轻的强敌视若无睹,既不相迎,也无敌意。
——或许,这是因为仇统的到来,已令他深深感到局势的变化。
——或许,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已不再适合为敌。
同样的,六分半堂三、四堂主相继死去,苏梦枕却无半点欣喜之情。
他以奇特而忧伤的目光看向雷媚的尸体,直到这娇俏可爱,面带笑意,好像到死也没有察觉到有人将自己一分为二的女子被人抬走,离开视线为止。
苏梦枕的眉宇间升起一种女人看了固然心疼、男人看了也会愁闷的凄凉。
四大神煞是陪着他打天下的兄弟,但时至今日,薛西神赵铁冷死在了宋虚手中,而郭东神雷媚却死在了仇统的手中。
苏梦枕本来只能从文字上感受到前者的死去,现在却亲眼看到了后者的尸体,因而分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也看着自己的过去一分一毫地被某种巨大的东西吞没。
那东西,或许就叫时间吧。
他下意识左右回顾,看向周围属下,没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苏梦枕的心里已升起一种苍凉:不知道下一个死去的会是谁?是我,是我的兄弟,还是雷损?又将是谁来下手?是仇统,还是雷损,又或者他们会背叛我,由我亲自下手?
风风雨雨,纷乱如麻。
不过,这心绪只是一闪而逝。
苏梦枕到底是一方霸主,虽因属下相继而去,前方命运未知,自己病症愈重如是种种缘由,而不免伤春悲秋,但他终究还是能够挺直了腰板,抵御住这纷至沓来愁惨酷烈的命运。
他忽然走上前去,来到了雷损的面前,“雷损,你是否已经将雷动天的报告,听得差不多了?”
苏梦枕并不客气。
他也一向不对雷损表达客气,既不在意对方是自己未婚妻的父亲,更不在乎对方江湖老前辈的身份,而对六分半堂总堂主的尊位,当然就更好像是当作空气一样了。
这话一出,在场的许多堂主,都大怒,有人想要开口,有人想要大骂,还有人想要直接动手了。
但是一只手拦住了他们,这是只仅有两根手指的手,一旦看到了这只手,六分半堂便无人敢多嘴一句。
因为这是雷损的手。
苏梦枕对雷损很不客气,而雷损却对苏梦枕十分礼貌,老老实实地交代一切,“苏公子,我听完了。”
他的态度放得很低,低得就好像是有求于苏梦枕一样。
苏梦枕悠然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雷损笑了笑,“好,我这就告诉公子。”
然后,他一五一十地将过程全部告诉了苏梦枕,不见半分增减,和雷动天相差无几,规矩得就好像是一个管家面见自己的少爷。
在这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谈及雷媚是郭东神的秘密。
这当然也是苏梦枕今日能够赶到这里的原因。
雷损小心翼翼地说出这件事情,过程中竟然不见任何发怒的迹象,反而满脸笑容,好像苏梦枕在他手下安插人手,探听他的消息,非但不构成冒犯和侮辱,相反是他梦寐以求的荣幸。
苏梦枕则也十分坦然地道,“咱们江湖争斗,无所不用其极,本来就是常规手段,是不是?”
雷损道,“是。”
苏梦枕道,“既然是,那么你的麾下被我安插人手,这是你能力不足,对不对?”
雷损道,“对。”
苏梦枕道,“如果你有能力,当然可以在我手下安插人手,我也绝不责怪。”
雷损忙不迭道,“不敢,不敢。”
任何人看到这一幕,都已知道一件事情:这一老一少,京城的两大霸主碰了面,并未有任何人所想象中的激烈对抗、唇枪舌剑,而全然是苏梦枕压制了雷损。
一段对话下来,在场的六分半堂弟子、执事、堂主们,都已抬不起头。
而金风细雨楼的人物,虽身陷重重围困,来到对方地盘,却反而容光焕发、斗志昂扬。
想雷损也是一代风云人物,他本来出自霹雳堂雷家堡,后来出门自立,跟随雷震雷、雷阵雨等人创立六分半堂,身经百战,几番拼杀,后又经历血腥夺权,无往不利,方才有如此江湖地位。
时至今日,居然给这年轻而病态的苏梦枕服软。
这不能不让人感叹。
同时也让人分外觉得,六分半堂是不是已经在金风细雨楼面前全无胜算,否则以雷损心狠手辣、霸气绝伦的枭雄之姿,怎会在自己的地盘,拿出如此低的姿态?
不过,真正的虚实,其实只有苏梦枕、雷损、狄飞惊、雷动天、白愁飞几人。
而如果杨无邪在,他也一定会懂。
雷损的低姿态,其实是为了试探苏梦枕会否得寸进尺,一方面是苏梦枕确实势大,数年来拿出好几招妙棋,广纳贤才,压住了六分半堂一筹;另一方面,则是因狄飞惊经过上次孔雀楼的会面,判断出苏梦枕的病情的确很重,时日不久。
一个时日不久的人,做事当然会急。
而一个稳操胜券的人,做事自然更躁。
就算他不着急,也会有力量令他着急——周围那一个一个满脸笑容的金风细雨楼人物,心中都已经将雷损看成了不堪一击的人物,这份心态会令他们导向自我毁灭的结果。
苏梦枕自己也会被这股力量所摄,到时候将明知错误而不可阻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也只有这样,雷损方有可能看到这位从出道以来就异军突起、不可抑制的新兴霸主的破绽,并制造出六分半堂又一次在江湖波涛中稳如泰山的不败神话。
苏梦枕当然也清楚这点,所以他反而要更气盛,更气焰。
自某个时间段后,他方醒悟到自己和常人的生命尺度从来不同,行事不可避免地变得偏激,并且停也停不下来,金风细雨楼也从此开始步入正轨。
赵铁冷就是鲜明例子,一旦开始使用卑鄙手段,这东西便深深进入苏梦枕的生活,无奈而无法拒绝地成为一种习惯。
而今日同样如此,两虎相争,有胜有负,这本来就是常理。
雷损选择急流勇退,将短暂的强势、局面的胜势、场面的优势送给了他,苏梦枕也没有理由不接受。
因为他确实时刻能够感受到生命的力量流逝,每一天睡着之后都会担忧第二日能否再次醒来,这样的心理折磨是许多人无法想象的,更将他的生命整个的锻炼成不可动摇的神兵。
或许自己会露出破绽,或许这自己构造的局面,到时候反而成为自己的束缚和阻碍,但苏梦枕已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雷损守株待兔,苏梦枕火中取栗。
雷损只求万全,苏梦枕剑走偏锋。
雷损好退让,苏梦枕喜猛进。
在常人眼中,则无疑是雷损尽显颓态,苏梦枕声势浩大。
他们就好像是两个演员,共同维持着一个舞台,前者选择了一种自己喜欢的演法,后者选择一种自己擅长的演法,非但互不干扰,甚至成全对方。
但世事从无绝对,纵然聪明如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多走的路是否正确,对方是否胜过自己一筹。
越是走到高位,他们越觉得无法把握的事情增多。
少数能确定的事情,则是在彼此之间,雷损能感觉到苏梦枕锐利难当却又冷静自制,苏梦枕感到雷损忍辱负重而能不动声色,在更上层的局势上,两人迄今仍是平分秋色,不分上下。
这是往年所感受不到的东西,两个人都知道决战之日已近。
不过,毕竟有一个仇统在捣乱,他们始终还是无法放下顾虑,真刀真枪的对决。
现在的当务之急,无疑是解决这个在京城中胡乱杀人、祭拜魔刀的狂人。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说法,暗地里若有将其收为己用的机会。雷损自然不会在意种种劣迹,他手下早已良莠不齐,无需在意名声;而苏梦枕更极有把握,只要仇统配合,有太多手段对方变成一个人人敬仰的英雄人物。
他们各自的手下虽死在了仇统手中,也并非全无感情之辈,但却总能在真正大事上抛却个人的喜恶。www.xiumb.com
两人谈着谈着,那你攻我守,你进我退,你强我弱的势态,忽然发生改变,他们同时耳朵一动,嘘声静止。
过得一会儿,才有六分半堂的属下传来消息。
“方小侯、狄小侯、刑部朱老总、傅中书亲自到来。除此之外,还有蔡太师、秦相爷、高太尉、诸葛神侯各自的代表,蔡太师派遣来了大开大合三神鞭,秦相爷那边来了门下四大护卫‘穷凶极恶、歹毒绝狠’,高太尉这边则来了自己的养女高寄萍高老大,至于诸葛神候……并非是四大名捕,而是名为王小石、郭大路的两位陌生人物。”
苏梦枕和雷损对视一眼,两个你死我活的对手,在这一刻有了某种亲兄弟也未必有的默契。
他们深深知道,这些人如此大动干戈地到来,一半是为了仇统这么个狂徒,另一半则是关注苏梦枕和雷损之间的冲突。
上次孔雀楼事件,秦桧、高俅、蔡京、方应看、狄青麟未能亲至,只是派遣人物暗中调查,完全小看了宋虚所能引发出的事件,显然十分后悔,这次再不愿意落后了。
他们大多是朝中的力量,各自形成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依仗。
苏梦枕与有桥集团、刑部、诸葛神侯交厚,而雷损则是蔡京、秦桧、高俅三人共同押注的对象。
不过老实来说,包括诸葛神侯在内,这几伙人之中,没有一对关系能算是真正值得信任,他们随时都有见事不对立刻撤去势力倒戈相向的可能。
当然,诸葛神侯在性质上还是和别人不太一样,他本身对江湖争霸的事情参与极少,更永远不会倒戈相向。
他支持金风细雨楼的方式不是如蔡京等人暗中调配高手、残害忠良,而是破坏阴谋、澄清误解,他的行事与其说是与金风细雨楼站在一列,不如说是限制蔡京高俅秦桧的暴行,而蔡、高、秦三人的暴行又恰好总是与金风细雨楼有关罢了。
他选择的从来不是苏梦枕,而是公理道义。而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两者之中,金风细雨楼往往相对更占据道义,双方因而有所交集。
诸葛神侯无疑乐于见到苏梦枕的最终胜利,但又从来和苏梦枕保持一定距离,这想来是他自觉双方不是一类人的缘故。
所谓敬而远之,大致如此。
尊敬你的选择,但我们还是远离一点吧。
正因如此,他是唯一能有资格弃苏梦枕于不顾,而令苏梦枕心悦诚服的人。
对有桥集团和刑部两方,苏梦枕便无这般态度,只有满心提防警惕。当然,雷损对蔡京高俅秦桧莫不如是。
到了此时,雷损也终于明白苏梦枕为何有胆子前来此地,这本来是非常危险的境地,雷损这边高手显然更多,一旦围杀,金风细雨楼将胜多败少。
但苏梦枕做出绝对正确的选择,当雷媚将消息告知苏梦枕时,苏梦枕转手已将消息告知朝廷,这件事情瞬间由小而大,波及甚广,看似越来越乱,但乱中有序。
这个序的意思是秩序。
秩序就是上面的人定下来的。
朝廷中人绝不会允许双方冒然决战,就好像是两个公司位处你死我活的境地,但他们各自的股东其实有相同立场,一旦爆发战争,彼此都会经济大损,而只有等到战斗爆发后他们能获取大量利益的局势,方才能够爆发、可以爆发、允许爆发。
是以,往往常人以为不死不休的局面,在极高处往下看去,不过一个玩笑一样的东西,并且随时可以因一伙人的意志化敌为友,化友为敌,是敌是友,非敌非友,不一而足。
纯有利益为衡量一切的标准。
雷损和苏梦枕看似各自集团中的领袖,所受的桎梏却超乎常人想象。
这不能不说是一场无奈。
两人迎了大量的人员进入场地,雷损和苏梦枕一下子从两个说一不二的首脑,成为芸芸众生之二。
只因此时此刻,这里已几乎成为整个临安府说得上话的人物的会议。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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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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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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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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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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