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岭分部的079号急救车擦破深浓夜色,疾驰在东华市的大街小巷。
两场出单的间歇,周漾低头翻了翻手机。
钟佑麟问她:「最近情绪还好吗?」
这段时间,她与潘辰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虽然因为最近出车任务重,二人一直无暇进行赛前排练,但搭档做急救的时候,他们的配合越来越默契了。
许是黄齐云私下里有所交代,也可能潘大小伙儿“幡然醒悟”,对于她这个“拖后腿的”极偶尔出现的失误,他终于以能动手(纠正)不动口(挖苦)的方式来帮助她进步了。
周漾自然也拿出了满分的诚意,或是向他请教临场应对问题,或是拉着他一起做总结、参加集体活动,出车的时候也格外积极主动。
她迅速打字回复钟佑麟:「好多了。」
想想又补充了两个字:「谢谢」
至于他之前开玩笑说以请吃饭代替“咨询费”,她选择性失忆略过不提。
他们现在偶尔在微信上讨论“小明”条漫,她有时会问他ai自杀危机干预项目的进展。因为间或会从许悄悄那里获悉项目的边角消息,她猜想他近来应该也忙得不可开交,
两人退回到曾经的“业务交流”关系,也是让她觉得最熨帖舒适的状态。
周漾发完致谢信息就熄屏静音,奔向下一个急救单目的地。
这一单是位骨折的伤者。
看着快四十岁的大姐,骑电动车摔倒的时候,用胳膊本能地护住载着的孩子,结果手肘就抬不起来了。
周漾前几单跑的都是老小区多层的急救,身上的疲乏感还没彻底消褪,一张脸在昏黄的路灯光下显得越发黯淡。
潘辰看看她,又粗略检查了一下伤者的情况,对黄齐云说:“这单我来吧。”
他的手上功夫很好,打包扎又快又漂亮。红分面向公众做培训的时候,经常找他示范创伤包扎步骤。
“行啊。”黄齐云示意,“我来检查小孩子的情况。”
好在小姑娘只受了点皮外伤,她取出急救箱里的清创药品为她处理伤口。
一旁,潘辰已经拿起绷带卷往受伤母亲的胳膊上绕。
周漾不用像他俩那样跪地施救,筋骨略微松快了些,立在一旁边观察边待命。
她仔细看潘辰的手法,发现他用了环形包扎,应该是伤者创面较小的缘故。
“阿潘,是不是用横8法更好些?”
周漾小声说道。电动车母亲伤在手肘处,很大可能造成了骨折,她觉得,换种包扎方式有利于固定关节。
潘辰的动作停了停,继续舞着长指缠绕伤者创面,包扎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
周漾给完建议后就有点后悔。潘辰是组里的“包扎专家”,他采取哪种手法,自然是在仔细查验伤者情况后做出的决定。她的建议多少有点班门弄斧。
潘大小伙儿什么也没说。
送完这单后,黄齐云组有了短暂的空闲。
时间将近夜里十二点,几人瘫在办公室的折叠床上,形态各异:潘辰枕着胳膊盯天花板,黄齐云托着下巴歪在床头,袁小伟躺成大字型,周漾则趴睡着翻自己的一线手册。
房间里一时静悄悄的。
“喂。”潘辰扬声唤了一句,把另几人吓了一跳。
他似是刚神游回来,反应过来自己声音过大后,有些局促地撇撇嘴,欲言又止的样子。
“喊谁呢你没名没姓的。”黄齐云不满地飞了个白眼过去,又垂头闭上眼。
“喂”是谁呢?当然是在他那里的确从无姓名的人。
周漾放下笔记本,心想,来了,秋后算账。
她“以攻为守”,主动说道:“阿潘你的绷带打得真不错,下次我要一道一道模仿。”
潘辰给她捧得没了脾气,梗着颈子说:“我再急着秀绝活,也、也会在检、检查完伤情以后的。”
“是呢。”周漾不好意思地吐舌,“我太自作主张啦,要充分相信同伴才对。是吧齐云姐?”
黄齐云一个点头瞌睡醒了大半,大脑捕捉到的那句“相信同伴”魔音灌耳,迷糊点头道:“对。互相信任是基础,技能大赛加油。”
她和袁小伟同时望向潘辰和周漾。
潘辰:“……”
周漾笑眯眯地受着:“了解了齐云姐。”
袁小伟特欣赏她这股乖觉劲儿,咧嘴道:“小周饿了没?袁哥去买夜宵。”
黄齐云:“哇老袁你也太偏心了吧只有周漾的份儿?”
袁小伟赶紧改口:“不是的不是的,每人都有、都有。”
“这还差不多!”
周漾由衷地笑了,由于忙碌而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了些许。
没一会儿工夫,袁小伟两手空空地折返回来,对着几张茫然的脸摊了摊手:“愣啥呢,出任务去吧。”
“建设路香樟花园小区39栋808,动脉出血,可能伴有服药导致的神志昏迷。家人已在热线调度员指点下进行了止血操作。”
黄齐云念着出车单上的情况说明。
周漾靠在急救车厢,手掌轻拍面颊以保持意识清醒。
动脉出血、服药昏迷……
她蓦地撇头对黄齐云说:“是割腕自杀吧?”
“是呗。”黄齐云见怪不怪。她跑院前急救很多年,接触自杀案例已经习以为常。
然而,对于周漾来说,这却是她调岗车组后,接诊的第一起自杀救治。
还是在了解了钟佑麟的“生音”项目之后。
她不由得挺直了脊背,想要对抗肩头骤降的那股压力。
黄齐云浑然无觉,依然低头盯着出车单。
“香樟花园小区39栋808……”她又碎碎念了一遍,“这地址怎么这么熟悉啊。”
周漾不以为意地说道:“是富人区吧。”
专属司机接送,私人医生随时上门的富人,急救车一年也拉不了两趟,偶尔跑一次对小区留下印象不足为奇。
“对啊。”黄齐云认同,“所以我觉得以前肯定去过。”
她蹙眉回想:“应该也没过去多久。”
周漾说:“不如先想想急救过的对象,哪些最可能是富人。”
开玩笑的口吻在紧张的预急救中带起一丝难得的轻松气氛。
急救车急转了个弯,冲进洞开的巴洛克风格大门。
豁亮的灯光流淌进灰蒙蒙的花园林荫道。
潘辰和袁小伟接过黄齐云推来的担架车,小声嘀咕道:“怎么连个路灯都没有。”
周漾跟在黄齐云后头下车,口罩遮住一半脸,垂下的浓密睫毛承接着车厢光线,仿佛镀上了一层亮银。
黄齐云突然回过身:“我想起来了,那个十八线女明星嘛,之前害你被投诉的那个,今晚还是她啊!”
眼前慢慢浮现一张明艳又不甚清晰的脸。周漾顿时有点恍惚。
是她的话,还真是巧啊。
“求救人在吗?”
是袁小伟的声音。
不远处,某道举着手机电筒的身影不甚分明。
周漾放缓了步伐。
她听到伙伴们急促的足音落在林荫道,呱嗒呱嗒呱嗒。
听到袁小伟语气焦急地问来人:“人怎么样了意识恢复了没?”
听到斜前方不确定的某处传来跑车的轰鸣。
听到钢琴小提琴的交响,夜风拂过冬青叶簌簌,听到黄齐云惊讶的一声“欸,是你呀”。
听到那个曾经响彻她往昔时光的温醇嗓音淡定地回答:“暂时止血了,人还在昏迷,我带你们过去。”
然后,所有细碎的鸣响嘈杂的声浪统统在耳畔退去了。
她听到自己的呼吸,轻柔平稳的,节奏顿挫的,像只是在以呼吸的方式宣告着内心的震荡与言语的艰涩。
——真的,很巧啊。
钟佑麟站在一束细弱的光芒里,整个人挺拔而瘦削。
这是半个多月以来周漾第一次见到他。他眼窝乌青,面颊也陷了进去。看来,他的确为了手头的项目身心俱疲。
周漾迅速压下心头复杂的情绪,认真地听黄齐云询问伤者情况。
看见周漾的那一刹那,钟佑麟微感惊讶。他知道她今晚是夜班,却没想到这场急救正是由她的车组承接。
他很快收敛了神色,边带路边回答黄齐云的问询。
808室的装修是极简北欧风,清清冷冷的,就像地上躺着的、失却血色的人。
周漾头一次看到季晴海这么安静、颓靡,毫无活力,昔日明艳.照人的脸庞如干枯萎顿的花瓣,仿佛下一秒就沉坠入泥。
潘辰仔细检查完她腕上的伤口,果断采取了加压包扎。
黄齐云说:“酒精中毒引起的昏迷。这是先喝酒再割了手吧。”
她考虑一瞬,还没开口吩咐,周漾已经翻出打算使用的药品:“先打葡萄糖吧。她这个情况,不适合用纳洛酮。”
后者会让患者清醒。他们无法保证季晴海醒来后会不会再实施极端行为。
黄齐云点头:“送红岭一分院吧。”
她转而望向一旁伫立着的钟佑麟:“你是她亲友吗?”
周漾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就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我是发现人,她的亲友在外地,今晚赶不回来。”
“哎,那她现在这个情况,得有个人跟车才行。我们先去医院给她做创伤处理和醉酒治疗。后续如果她有心理精神方面的问题,再请她亲友想办法,看看要不要转去专门的医院吧。”
钟佑麟点点头:“可以,谢谢你们。”
这正是他期许院前医疗部门在自杀救助中采取的干预措施及施救步骤。
依然昏迷着的季晴海被抬上担架车。
急救车厢内。
黄齐云密切观察着伤患的反应,周漾一瞬不瞬地盯着监护仪。钟佑麟坐在离她不远的位子上,沉默地数着吊瓶里的液体滴答。
季晴海的面上渐渐泛出一丝血色。
车厢内静默无声,周漾回避着钟佑麟偶尔投来的视线。
时间仿佛吊瓶水滴答,每一秒都被拉得无限漫长。
季晴海倏然睁开眼,第一时间望向钟佑麟。ωωω.χΙυΜЬ.Cǒm
她似是才发现左手被包扎得密匝严实,挪动着打吊瓶的右手费力伸向他。
她的手颤动得厉害,带得滴管不停晃悠。
黄齐云忙上前扶住吊瓶支架,轻声安抚道:“我们现在正去医院了,你再躺一会儿就好。”
空茫的眼神轻飘飘地掠过车厢里的几个人,毫无光点地定在钟佑麟身上。
嗓音喑哑地唤:“阿Ⓙu。”
仍费力地把打吊瓶的手伸着。
“回血了。”黄齐云皱眉。
周漾一直微垂着头,此时轻轻按下了她的手腕。
她挣扎得厉害,情绪愈发激动。
“阿Ⓙu,阿Ⓙu。难受,好难受。”
黄齐云看着钟佑麟:“家属帮忙安抚一下啊。”
钟佑麟倾身上前,压着嗓子说:“季晴海,我们快到医院了,很快就不难受了。”
周漾本能地缩向另一边,避开他无意间抵过来的手臂。
钟佑麟捕捉到她细微的反应,目光落在她被口罩遮了一半的脸上。
他的手蓦地一沉,指头虚虚地搭进担架床旁苍白冰冷的掌心。
季晴海无力地攥着他的手,咧开嘴露出一个轻浅的笑。
钟佑麟没有转开视线,依然偏头看着周漾。
“阿咀。”季晴海又唤。
“嗯。”他终于垂眸看了她一眼,侧脸撞进周漾骤然转过的视线中。
一如以往清雅俊秀,又带了点令人心生踏实感的成熟气质。
那声“嗯”依然低低的,尾音微微往下掉,像以这样的方式让担架上的人放心,让她不要怕。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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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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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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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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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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