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劣者曾如此希望着。
若是他无法从被冠以「卡玛尔瑟」之名的少女那哭泣声中,捕捉到那种他始终无法将其置之不理的孤独与无助;若是他没有清晰的意识到,眼前的女孩与那个男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的话
如今的他,就能够获得自由了。
他大可将眼前的少女同样视为「卡玛尔瑟」,随意嘲笑卡玛尔瑟如今的处境,庆贺着昔日仇敌之死。他甚至可以掐住对方的脖子,或是将其按在床上。
那样劣者的心情将会无比畅快。那将是隐忍了二十余年的大复仇,他人生的意义就此圆满…他将不再是劣者、他将不必再是劣者。
他也无需再背负这被诅咒的肮脏之名,他将不再是卡玛尔瑟的儿子。二十八年过去,他终于能仅作为自己而过活了…..
——假如他能够忽视掉女孩的悲伤与苦痛的话。
但是劣者做不到。
莫名其妙就陷于被规定好的「命运」中、被迫拥有自己宁愿从未有过的亲缘、举目望去根本没有朋友、在任何圈子中都是局外人如今的「卡玛尔瑟」,和当年的劣者正处于相同的处境。
与其说她是「卡玛尔瑟自作自受」得到的报应,倒不如说她和自己一样都是被真正的卡玛尔瑟所迫害的人。
他们是同类。
在这个世界上,或许仅此一人的同类。
但若是承认了对方的存在也就同样意味着劣者接受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此生此世,他也再没有机会向那个男人复仇。他在心底念了一次又一次的诅咒,终于还是囤积在了那个他并不想回归的童年中。
劣者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微微低下头来、第一次认真打量起了少女的面容。作为自己的同类,他至少要记住对方的脸才行—一虽然他的记忆力并不算差,但他从来都不会去记忆那些不重要之人的脸。
因为他已经撕碎了太多人。
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在他面前爆出血雾、崩裂血管。那是不怎么美好的死相。
若是记忆力太好的话要么就会堕落成漠视人命的魔鬼、要么就会在午夜梦回时陷入噩梦之中。
劣者既不想伤害他人,也不想委屈自己。所以他选择忘却。
随着他低下头来,巨大的鹿角投射出宛如荆棘般的粗大阴影。房间中浅淡的深红色灯光,像是透过红酒之后看到的醉人光线。女孩的脸因此而显出淡淡的酡红当然,那也可能是因哭泣而被自己的泪水所灼红。
「拿去。」
劣者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将擦过自己嘴巴的手帕递回去。哪怕这是自清洁手帕,并不用担心脏污的问题。可
他也会有一种间接亲吻的感觉。
因此他将那手帕叠好并放到自己的枕头上,将另一个枕头上的丝绸枕巾拿了过来、交给了女孩。
卡玛尔瑟二世伸手接过了枕巾。她原本是坐在床边、伏在劣者的怀中哭泣而劣者则刚刚从床上翻身坐起。
若是她要转过身来面对劣者的话,会扭的腰有些难受。
所以她干脆将自己靴子用力踢掉,随后翻身上了床、面对着面坐在劣者对面。
随后,她才拿着枕巾擦拭着自己的脸。并没有任何化妆的痕迹,仅仅只是素颜便已是能称得上是惊人的美丽这也正是她被袭名精灵选中的原因之一。
「……我好多了。」
说着,她扬起脸来、尽力露出开朗的笑容:「谢谢你」
因为有些畏惧劣者那巨大的鹿角,她说着话的时候、还把自己脖子往后稍微缩了缩。
直至此刻,劣者才第一次看清并记住了女孩的脸。
一一那一瞬间,他就意识到了那种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那秀气而精致的容貌,比起美丽或是成熟、而更接近「可爱」的风格。偏温柔向的眉眼,清澈到如同浸着水的黑宝石的双眼。
与自己的母亲近乎一模一样。
不客观来说,比母亲还要更加美丽。
因为是偏向稚嫩风格的容貌,而当劣者的母亲去世时、她已经快到三十岁了。怀孕又让她的面颊微微发胖、被囚禁的生活也让她的皮肤没有那么柔软白皙。但那确实是同一风格的类型。
是劣者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杀手的那种容貌。
于是劣者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这也属于卡玛尔瑟计划的后手。xǐυmь.℃òm
假如杀死他的并非是罗素,而是自己那么他恐怕就会夺舍眼前女孩的躯体、挂着他那标志性的冰冷而魔性的微笑来找自己。
也幸好是罗素替自己打破了无限循环的命运。
他才能够从这种恐惧中逃离而这位无辜的少女,才能保住自己的独立人格。不至于从劣者与他父亲之间的争斗中,作为消耗品而被献祭。
只是看着她的脸、与她的双眼对视,劣者就感觉自己的目光无法从她的身上离开。
「你叫什么名字?」
劣者突然发问道。
女孩一瞬间感到了些许困惑。
她迟疑了一下:「我是……卡玛尔瑟?」
「我是说,你原本的名字」
劣者认真的询问道:「并非是作为卡玛尔瑟。而是作为你自己你的名字是什么?」
「那个名字,已经没有意义了。」
黑色长发的女孩有些落莫:「背负卡玛尔瑟之名后,原本的人生就已经终止了。不会再有任何人会去叫那个名字,我曾经的家人、朋友也从此离我而去…哪怕我并不是完全的卡玛尔瑟,也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了。」
「——不。有意义的。」
劣者沉声说道:「名字这种东西,只要有人去叫、就有存在的意义。
「我不想叫卡玛尔瑟这个名字,它总会让我想起那个男人、光是念起心中就有憎恶与厌烦。但我知道,这并不是你的错你也同样是被害者。
「若是在想起你的名字时,我心中有一丝一毫的怨恨、那便是对你的迁怒。可我又确实无法立刻忘记过去发生的一切所以我打算用另一个名字来称呼你。
「无论是不是过去的名字都好,请告诉我另一种称呼你的方式。如果不愿透露过去的名字,你也可以在这里起一个名字……或者给我一个代号,都可以。」
劣者认真的说道。
他是一个很沉默的人。如果能做事,他就会尽量不说话。他的怒火总是积压在心中,他的声音因沉默而有着重量。劣者很少能一口气说这么长的一段话,更很少会向他人解释自己的动机。
他如今会说这么多,完全是因为他不希望女孩误解自己的行为。
而听着劣者的话,女孩微微睁大了眼。
一瞬之间,又似乎有泪水从眼中浸出。
她原本就是爱哭的孩子。但如今她并没有任性的再度趴在劣者身上哭哪怕现在她已经脱鞋上了床,而劣者也一定会宽容的借她一个拥抱。
但她并没有这样去做。因为她如今所拥有的知识与经验能告诉她,凡事都应有个度…不要重复的去索要他人的同情与关心。
于是她只是拿起枕巾,擦了擦眼睛。随后,她抱着枕巾、低下头陷入了自己的思考。白色的丝绸挡住了她的下半张脸,这反而让劣者对她的眼睛看的更清楚了。
突
然,他看到了女孩的视线倏忽抬起。
「我们交换吧。」
她将枕巾放下,抬起头来对视着劣者:「我也不想叫你劣者、或是你的名字。你的真名中充满了他对你的恶意,而你的代号也因此而起。那是为了践踏你的尊严,为了让他人理所当然的咒骂你、诅咒你,才会给你起的名字.你也对自己的命运感到了荒唐,才会给自己起一个那样难听的代号。
「你说当你说起「卡玛尔瑟,时、会让你想起那个名字;那么如果我叫你劣者,也意味着你同样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所以,你还有其他的称呼吗?没有的话,我们就互相起一个名字吧。
「作为新的家人.…第一次见面时赠予的礼物!」
我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名字的。
劣者心想。
他在下城区为「教父」工作时,还有着名为「噤声」的马甲。这是他专门用来杀人的名字.虽然他新获得的灵能缺乏了太多攻击性,但若是用于刺杀、威胁反而提升了不少——他原本的灵能太过强大,以至于他根本无法正常使用。
而能够消除自己发出的所有声音、或是将一片区域内的声音完全隔绝的新灵能再搭配上鹿首像任意传送的法术,让「噤声」成为了一个极具威胁性的名字。
这半年来,那些做了亏心事的大人物都畏惧着这个名字。就如同大半年前,他刚刚成为噤声时、被教父带着去吓唬「皇帝」时所做的事一样。仅仅只是悄无声息的将信物放到对方视野死角——便能在对方无意识转头回来之时震慑住对方。
反倒是「劣者」这个名字,已经只有他过去的一些熟人还会这么称呼他了。虽然它原本就带着一种自嘲般的自我贬斥,但如今反而洗掉了这种语义。
但不知为何,劣者却不想告诉女孩「噤声」这个名字。
并非是想要隐藏自己的身份…..
而是在他心中,莫名有些迫不及待。
他还记得这种情感从何而来——
他刚加入特别执行部时,那时部长还不是翠雀。
因为劣者从来没有写过字,所以那位老部长蹲在自己身边,用他的那双大手、握住自己的手,耐心的、一笔一划的教授着他如何写下自己的名字。那时,亲眼看着自己笔下流淌出漂亮而流畅的花体字,他也感到了这种迫不及待……宛如新生。
若非是想要保持自己的形象,他甚至都想要激动的抖起腿来。
可在冷静下来之后,他就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
——他没有上过学。
他童年时的娱乐是屠宰恶魔,稍大一些便是拿着枪去下城区屠杀***者。再大一些,他学会了抽烟之后、就开始用打火机敲碎他们的头颅。当他扣灭火焰之时,也扣灭了他敌人们的生命之火。
他这一生,并没有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或是将人杀死,或是将人打晕,或是将人活捉。
他甚至没有看过书。
因为他的心始终静不下来,永远都是和他平静而冰冷的面容截然相反的躁动与灼热。
可这时,劣者却第一次后悔了……
他甚至哪怕想不出一个好听的名字或是代号。
沉默的看着女孩,简直就像是生气了一样。但他只是感到了尴尬,张开嘴之后又闭上。
劣者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让女孩误解了自己的态度。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她却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
「想不起来是吧。」
她关怀而贴心的轻声说道:「那我先来说说……我给你起的名字,如何?」
记忆上是自己的父亲、自称是自己的母亲、从被那个男人
迫害的角度来说算是自己的妹妹…女孩了解劣者人生中的全部,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的一切。
看着劣者依旧保持沉默,她也完全不担心劣者在生气或是不愿意。
于是她略一沉思,给出了一个新的名字。
「就叫【狼言】………如何?
「你想要让‘卡玛尔瑟听到你愤怒的呼喊。但如今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你绝望的呼号宛如草原上的狼望着月亮时发出的嚎叫。虽然你从未见过狼、也没有见过草原,但你无疑正是离群的孤狼。
「如今你已经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也同时失去了自己的敌人。狼不再需要痛苦而愤怒的嚎叫我希望你能够重新获得理智、化身为人、口吐人言。哪怕身体上成为了狼人,再也变不回去了。但至少要有人类的灵魂。」
她专注而认真的说道:「这是我对你的祝福……」
想必「给自己重新起一个名字」的念头,并非是刚刚才诞生的。她早就想要这样做了。
作为母亲,对自己的儿子起一个名字。
一个充满祝福、而非诅咒的名字。以此作为对他过去人生的弥补尽管这种弥补本身毫无意义。
而劣者向来是无所谓的。
他哪怕被称呼为***、劣者、噤声,也只是坦然受之。在他的人生之中,比这更为苦痛的经历要多的是。
而且…..
狼言、噤声。听起来还蛮搭的。如同镜像一样。
镜像的话….
「就叫洛萨吧。」
劣者突然说道。
「.…倒过来吗。」
女孩立刻反应过来了,劣者是如何想的。
卡玛尔瑟(CAMAYSAR)若是倒过来,便是「洛萨马可(RASYAMAC)」。后缀听起来过于像是一个男人了,所以只保留了前半截。
对于没有什么文化的劣者来说,能牢牢记住那个男人的名字如何拼写、就已经是看在那份恨意上了。
「那以后在你面前,我就叫洛萨了。」
洛萨笑眯眯的说道:「初次见面,狼言。
「…..看在我们互相取名的份上,能叫我一声妈妈吗?」看着女孩迫切望向自己的、湿漉漉宛如小鹿般的双眼。劣者有些别扭的扭过了头,低声说道:「之后再说吧。」
「嗯…可是我很想听诶。」女孩很快就再度变得活泼了起来。
「……妈妈。」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
「我听见了哦。」
「你听错了。」
劣者冷淡的回应道。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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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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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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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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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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