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么瘦,在外面想吃什么就让阿姨做嘛,或者买点零食什么的,钱不够跟爸爸说。”
“已经饱了,钱够的。”
江霁初放下碗,扯了张纸巾将嘴巴擦干净。
父母还在殷切地关心他的近况,他安静听着,时不时回答几句。
他昏迷后被赶来找他玩的三表哥发现,小题大做地送他回了父母家,找来医生给他全方位检查一番,他醒来的时候手背还插着营养液。
父亲连连关心是不是压力太大,母亲则亲自下厨做了他最喜欢的甜汤。
三表哥又是个藏不住事儿的,直把他昏迷的消息弄得人尽皆知,好在谢寄和三表哥没交集,至今也没发现。
手机弹窗一个接一个,朋友们从各个社交平台发来问候,问他身体状况如何,还想叫他出去玩散心。
江霁初扫了一眼手机,倒扣放在桌上。
他被四处奔来的爱意包围,本该感到开心——如果他没有记起来的话。
不发现时没觉得,下午还习以为常的亲切变得陌生而诡谲,像看了场以自己为主人公的影片,尴尬到无法共情。
小时候他期待过自己能有一个和普通人一样完整的家,父慈母爱,普通平凡,再加三五知心好友。
人活一世,缥缈如梦,他本就无牵无挂,真实与幻境对他而言并无区别。
短短几十年,怎么过不是过,幻境反而更舒服。
可他看着眼前的一男一女,脑海中不自觉记起以前的一些画面。
因为他是个孤儿,学校里有同学排挤他,说他丧门星。
因为他长得好看,那些看不起他的人又会把他挤在回家的小巷,说最下流的荤话,对他动手动脚,他奋起反抗,双方俱是头破血流。
然后他一个人回到死气沉沉的家里,翻出医疗箱熟练的替自己包扎。
第二天回到学校,挑事的同学家长在办公室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比起他一个孤儿,老师自然更偏心那些有父母的家长,毕竟父母比小孩子难缠多了。
他不是没有责怪的,责怪父母离他而去。
可年龄渐长,他逐渐接受了现实,明白别人后退一步是港湾,他后退一步只有冰冷的四壁。
他学会打架,学会考年级第一,越是好一点的学校越偏心优等生,他努力往上走,学会自己做自己的依靠。
他想证明给九泉之下的父母,即使没有你们,我也能过得很好,其中掺杂隐秘、幼稚又悲哀的报复快感。
等他再长大一点,心态愈发平和,这点报复快感也无影无踪。
他继承了父亲对绘画的天赋和喜爱,即使父母遇难的导火索就是父亲外出写生,但他还是喜欢画画,于是人生就只剩下这一件事。
话虽如此,虚假的记忆还是不可避免的对他造成一定影响。
在哪儿画不是画呢……
他完全可以掩耳盗铃的过一辈子,拥有被人艳羡的未来。
但他遇见过谢寄。
一顿饭的时间,外面骤雨将歇,露出雨洗刷后的澄净天幕。
江霁初推开凳子站起来:“我先回去了。”
“这个点了你回去做什么,在家里住一晚上吧。”
“就是,你家里又每个人,再昏倒要怎么办?真出事就晚了!”
江霁初长长地看了一眼他的“父母”,最后笑了笑:“等下次吧。”
拥抱是重逢与离别的礼仪,就像谢寄下午离开时那样。
可他搓了搓指尖,忍住了。
“小初,今天就住下来吧。”他即将离开前,江母忽然跑来拽住他。
被强塞进脑子的虚假记忆里,江母从来不会这么做。
他回过头,江母保养精致的面容上带了点哀切:“小初,就今天一晚上。”
江父也拦在门口:“听你妈的,就留一晚上,你身体还没好。”
雨水死灰复燃与狂风重返人世,毫无征兆地哭啸在窗外,客厅的大灯应该是没有挑好,衬得人面色略死白。Χiυmъ.cοΜ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作响,江霁初掏出一看,是一位表哥疯狂发来的消息,频率都快能赶上外面雨落。
“小初,听说你生病昏倒了,现在在姑姑家,我和你妹妹这就过去看你。”
“路上有新鲜的草莓,我给你买了点,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刚从S市回来,给你带了一套很漂亮的画具,你一定会喜欢!”
“我到楼下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江霁初没有管,温和且强硬地把江母的手撸下来。
江霁初:“我要回家。”
江母:“这里就是你的家啊。”
江霁初平静道:“这里不是。”
没有谢寄,就什么都不是。
门忽然被从外推开,四表哥大兜小兜地往屋里进,身后还跟了个古灵精怪的六表妹。
“小初,在门口站着干嘛呢,走走走,陪哥哥下盘棋。”
某个字眼触及到江霁初神经,他眼神忽地一凛,冷声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四表哥六表妹把门堵得严严实实,说起话却包容又宠溺。
“怎么我们一来你就要走,是不是不喜欢四表哥了?”
“对呀,霁初哥哥,你要是不喜欢他,你总得喜欢我吧,我是你最可爱的六表妹啊!”
江父也在他身后道:“你表哥表妹都来了,现在再走像什么样子,快坐下。”
江母:“说得对啊,你有什么急事非要现在去办,一天都耽搁不了吗?”
江霁初在一句又一句的劝说下反而更加冷静。
他们通过了第七层的真·祭坛,目前所处的空间极有可能是女王强行给他们造出来的第七层的附加关卡。
杨远本该是幼时和谢寄一同落水,虽侥幸未死但下落不明的人,现在却好好的与谢寄保持联系,谢寄没有再因为杨远造成的心理阴影四处游历,一毕业就回国接手谢氏。
也就是说本关卡是弥补了他们每个人的缺憾,又根据现实世界“数据”向未来推动三年后的理论上最有可能的世界。
可这些数据形成的人一反常态,近乎焦急地不让他离开。
女王……
是女王不让他离开。
今晚留下就等于开了个头,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
女王想温水煮青蛙,消磨他的意志。
江霁初按住四表哥的肩膀,他稍稍带了点手劲,用力将人拨开,同时向旁边一侧,躲过六表妹抓他的手,真正生死一线练出来的身手快到让人看不清,只三两步他便来到门口。
“不是一天,我一分钟都等不了。”
江霁初不顾所有人的阻拦,驱车赶往谢寄的住处。
谢寄下午来时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这个地方指的是现实,也指的是真·祭坛。
他们只有再次在进入真·祭坛,才能找到真·祭坛和祭坛的连接点,回到祭坛,才能回到现实。
谢寄说的时候,一定很不好受吧……
前些天刚参加过他的生日会,见到他在生日会上有多开心,谢寄却必须要亲手打破这一切,打破他虚假却幸福的梦。
以谢寄的能力,有没有他都能离开关卡,但谢寄还是做出了选择。
谢寄不会抛弃他。
夜风呼呼地吹进车内,却浇不灭江霁初心口半分热烈。
他要去找谢寄。
他好想见到谢寄。
车型流畅的黑色车体在雨夜中疾驰,临到某个路口的红绿灯前停下。
江霁初看了眼谢寄送他的腕表,手指一下下敲在方向盘上,眼中少见地透露着不耐烦。
三。
二。
一。
零。
信号灯终于转绿,江霁初踩下油门,稳步提速。
就在他过路口过到一半时,一辆笨重的大货车刹车失灵般,不顾红灯,直挺挺地向他撞来。
·
“哥!找到了!是不是这个啊?”谢泉小心翼翼捧着本快要散架的古书走向谢寄。
书房里临时多加了桌椅板凳,上面堆了一叠又一叠的资料,四个人正在为最后的离开紧锣密鼓地做着准备。
谢寄推了推眼镜,接过谢泉捧来的那本书。
他翻了几页:“对,就是这个,殷霖,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殷霖从自己桌上那堆书中抬头:“五套装备,随时可以出发。”
谢寄晃动鼠标,在浏览器中搜索地名,他认真看了一番,脑海里迅速搭建起路线图。
思悠凑过来看了一眼:“要过去比较麻烦,得先坐飞机,再倒大巴,还要爬山经过两个村落,你们身体撑得住吗?”
殷霖:“才进来不到一个月,何况期间又不是没锻炼。”
谢寄:“不那么麻烦了,我联系直升机,我们直接空降到最近的地方。不过真·祭坛位置不够明确,我们下去后还得再人//肉//搜//索。”
他说完拉出殷霖买的装备列表,根据地形和气候又添上几个装备名称:“再补充一些东西,我明天让秘书去买。”
谢泉:“哥,表哥留下的罗盘啊之类的我都找来了。”
谢寄:“书看得怎么样?”
谢泉挠头:“有点难。”
这个世界的杨远死前给他们留下了一批东西,但那都是天师用的,普通人用起来就像在按没装电池的遥控器,怎么按都不会有反应。
考虑到他们几个人只有谢泉有所谓的“灵力”,谢寄找了大师给谢泉上课,临时抱佛脚,到时候能帮上一点是一点。
谢寄:“没关系,不强求,按照杨远留下的信息,我们一定能找到。”
殷霖放下手边的书:,“小初那边怎么样?能保证吗?”
谢寄停了停,ctrl+s保存列表:“他没问题。女王重点封闭的就是我和他的记忆,但记忆可以被触发,只要我们带他找到真·祭坛,他有极大概率记起来。”
殷霖:“我们真的只需要找到真·祭坛,而不需要进去?”
谢寄眸色一沉:“我认为不需要。”
他没猜错的话,这一关的关键在江霁初身上,只要江霁初恢复记忆,他们就离出去不远了。
谢泉:“思悠,你还能感受到关卡的状况吗?”
思悠摊手:“不行,我们现在连生死簿都没有,‘酒’和‘妄’的能力一并被封了,哪怕记忆回来了也没用。”
殷霖叹了口气:“唉,怎么就逮着小初一只羊薅羊毛呢,也太不是东西了!”
谢寄冷声道:“她早晚会和‘杀’一样。”
深色的电脑屏幕映出谢寄的面容,平日里温和儒雅的眉眼间笑意荡然无存,隐隐透出几分锐不可当的锋利。
谢寄:“大家最好做一下心理准备,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一旦离开这个世界,就等同于通过了第七层,女王也会随之出现……”
通过第七层可以向女王许愿,并离开祭坛。
最坏的情况,他们需要再次穿过真·祭坛,重重鬼怪势必会对他们造成一定程度的消耗,女王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趁人病要人命,趁他们尚未调整打一个措手不及。
到那时,就是最后的决战。
几人都感受到谢寄的潜台词,气氛一时变得凝重。
半晌后,思悠洒脱一笑:“我们不是一直在为那个时刻做准备吗。”
两次冒险,将近八年的蛰伏,数不胜数的危机中的磨砺,统统都是为了那一刻。
殷霖合上手中的书,像回到学生时代似的,食指抵住书封皮中点,悠然转了两下:“思悠说得对,已经到现在了,这点觉悟总该有。”
谢泉抱起个箱子,也对着谢寄笑:“我也会跟大家一起努力的。”
望着同行至今的队友,谢寄彻底放下心,眉眼舒展:“我们会是赢家。”
危机在即,众人却爽朗笑开。
谢寄:“我叫了夜宵,大家休息一会儿,先吃点东西吧。”
众人忙到现在都有些累了,伸着懒腰依次离开书房。
谢寄掏出手机,想给江霁初打个电话。
“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他皱起眉,江霁初的电话从来没打不通的情况。
客厅里谢泉打开电视,正抱着杯从冰箱里翻出来的橙汁解乏。
屏幕上播着晚间新闻,妆容得体的女主持捞过一份新闻稿。
“插播一条最新消息,建设路发生一起车祸……”
谢寄像感应到什么,往外走的脚步顿时停住,回头看向电视机。
上面刚好切换到现场事故图片,尽管打了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路中央报废的黑色小轿车。
那是江霁初的车。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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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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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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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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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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