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人烟稀疏,路径荒芜,道旁枯藤缠老树,黄昏时分,林中乌鸦撕扯着嗓子仰天凄鸣。
余惊秋神情木然,眼珠子注视着前方一丈远的路,半晌也不动一下。
楼玄之身死、楼镜逃亡、知行门埋伏、聂禅追杀,连日来发生的事不断在她脑海里回旋:杀害师父的凶手至今不明,镜儿拒不认罪,所以逃离宗门,知行门埋伏击杀,‘你们命不好’指的是与他们有过节,还是有人买凶/杀人,聂禅态度转变,仔细想想,是在见到那封信后,初现端倪,莫不是信有问题?可这信一路上他们谨慎保管,封皮都不曾破一点,没有外人能接触信封,难道还能是自己人,同行的三位同门已死,如今除了她,接触过信件的,便是写信的俞师叔,和送信的李师叔……
兜兜转转,她又想到:她手上没有保存尸身的丹药,现下的天气,她无法阻止郎烨尸首腐烂。
余惊秋目光僵直地挪回到马匹上,注视着郎烨僵冷的身躯。在楼玄之告诉她真相前,她以为自己没有亲人,便将虎鸣山当作了自己的家,师父是爹爹,郎烨几人是弟弟妹妹,因为长姐如母,所以楼镜如何胡闹,她都能容忍,所以郎烨为救她而死,如此锥心。
她这师弟,相貌堂堂,龙章凤姿,她不忍心见他长眠后,还要随她一起风吹日晒,沙尘侵打,血肉面容逐渐腐烂,不成人形;但若是暂时葬在此处,也太过孤寂,郎烨临时之前的愿望,是要同她一起回宗门。
千头万绪,沉甸甸地压在余惊秋心口。
日头西斜,晚风薄凉,道路北边响起一阵奔马声。
余惊秋手扣在剑柄上,冷冷地斜瞅了一眼,却是一怔,转向了那一行人。
马蹄声渐近,马上的人身形也逐渐清晰。
余惊秋声带哽咽,“师叔。”她身上的痛楚,心中深处的累似乎一下子涌现了出来。
李长弘见了余惊秋,眸光闪烁,竟呈现出一瞬的慌张,霎时间,又用铁青的脸色给压了下去,他厉声大喝,加以掩饰,“余惊秋!”
余惊秋历经了生死,陡然见到宗门的人,只觉得肩上千斤重担卸了下来,放下心防,没意识到李长弘的语气有多么不善,也未立即反应过来,为何远在虎鸣山的李长弘会出现在这里。
“你还想往哪走!”
余惊秋道:“师叔,你来得正好,我与师弟前去天星宫中找聂城主求药,聂城主不但不出手相助,反倒围杀我与师弟,师弟他为了救我,他……”
受云瑶之托随行的吴青天那两名弟子听见,忙拥上前来,扶住郎烨身躯,触手冰凉,不由凄惶的“啊呀”一声,悲声叫道:“郎烨师兄死了。”
李长弘一听,双目一眯,忽又狠狠一睁,眼睛里散发寒光,瞪着余惊秋,“余惊秋,你可知罪。”
一句话堵住了余惊秋的千言万语,她心头一空,忽然相似被人抽走了精气神,摇一摇头,问道:“弟子何罪之有?”
李长弘道:“你无需遮掩,宗内已经收到你和外面勾结的证据,师尊亡故,你心中却只有满腹算计,为了宗主之位,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不惜与外人勾结,要让楼长老,永远醒不过来,其心可诛!如今你没求到药,还编出聂城主追杀你这等谎言,便证实了你的罪名!”
余惊秋不可思议,这雪域纯白的雪,原也可以是黑色的,“弟子与什么人勾结?这从何说起?弟子从来不愿继任宗主之位,师父知晓,吴长老知晓,弟子之心,青天可鉴,至于身份,弟子有什么身份可以隐瞒。”
李长老冷喝一声,“无可隐瞒么,阳神的大名可是令武林中人闻风丧胆呢!”
余惊秋骤然问听母亲名字,浑身一震,难以反驳。
李长老又问:“你说你未与外人勾结,澄心水榭里圈养的那些信鸽又从何处而来,韩凌可是截获了一只飞到向日峰上的信鸽,字里行间,分明就是在与你联系!”
余惊秋心道:信鸽?难道是她阿姐见她爽约,所以来联系她么。
事关这从未谋面,未知身份的阿姐,待要解释,又怎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无话可说么。”李长老不冷不热地笑过两声后,从怀中抓握了一物,递到余惊秋身前,“你瞧瞧这是什么。”
余惊秋定睛一看,李长老手掌中躺着一粒珠子,鸽子蛋大小,通体晶莹,珠子中有碧蓝色可流动的液体,却就是俞秀所描述的滴翠珠的模样。
一见到它,余惊秋一阵眩晕,心中已有了些微妙的预感。
李长老说道:“我手中这颗滴翠珠,是聂城主双手奉上,我们一行人也是聂城主亲自接待,别说杀人,便是一个脸色也不曾给过,这好几双眼睛都瞧见了,你如今还说聂城主不但不给你滴翠珠,反而要杀你和郎烨?”
“弟子并未撒谎。”余惊秋无力地说道。
“那我手上这又是什么!宗门知道你与外人勾结,揭穿了你谋害楼长老之心,见你逾期未回,才派了我们押你回宗审问,一路寻你们到了天星宫,得聂城主接待,才知你们根本未去天星宫。”
李长老目光左右一瞥,“我问你,与你同行的那两位弟子去了何处?”
余惊秋的心越发往下沉,“我们来时路过知行村,知行门中众人设伏,要除了我们,两位师兄不敌,死在他们兵刃下,我和郎烨侥幸逃出,却还被他们一路追杀,也是因此才耽误了时间。”
“你还用谎话来欺瞒我们。知行门与我们宗门素有往来,从不曾翻脸,无缘无故,为何要埋伏追杀你们,死人不会说话,只剩你一个活人,空口白牙。”
余惊秋实在无可奈何,说道:“与弟子们同行的有一人,名叫聂雲岚,是聂城主之女,知行村的追杀是她解的围,师叔可向她求证,聂城主围杀我和郎烨,她也亲眼见过,若她心中正直,或许也能指证她父亲,一解师叔心中怀疑。”
李长老仰天轻蔑地笑起来,许久,睨着她,“聂雲岚半月前离家出走,偷偷地跑出去闯荡江湖,至今未归,雪域中人尽皆知。山君啊山君,长老们都道你纯良仁厚,果真是人心隔肚皮,看不透你这狡狯。”
“你还有何话可说。”
哑子谩尝黄蘖味,难将苦口对人言。
余惊秋一颗心坠落谷底,忽地体会到楼镜蒙冤时的心情,只是她不似楼镜刚烈,不会愤起反击,而是低垂了头。
吴青天那两名弟子正围在马匹前,将郎烨的尸首小心翼翼的抱了下来,放在地上躺平,他俩与郎烨关系十分要好,如今见他亡故,心中哀伤,只注意到眼前尸身。m.χIùmЬ.CǒM
也就是这时,平地里响起一阵暴喝,“孽徒,你敢对我下黑手!”
骤然响起刀剑相交之声,两名弟子一回头,只见李长弘和余惊秋两人动起了手来,剑光霍霍,逼得人后退。
李长弘习武多年,余惊秋虽说天赋绝佳,却也抵不过李长弘那份功力,兼之腿上有伤,一路纷争不断,身心俱疲,是以节节败退,被逼至林中。
吴青天那两名弟子顾不得许多,忙追上前去,只见那两人斗到一处斜坡前。
李长弘剑风飒飒,一招前去,直取余惊秋要害。余惊秋气力不济,不能完全拦住,只将剑势架偏,那一剑便从肩头划了过去。
吴青天这两名弟子叫道:“李师叔,手下留情!”
李长弘浑似没听见,一掌拍向余惊秋。余惊秋虽卸了一部分力,仍旧被打得直飞下斜坡。李长弘道:“这等孽障,留你不得!”
李长弘再要上前时,吴青天那两名弟子拔剑上前,一左一右,吃下李长弘招式,劝道:“李师叔,师姐是否有罪,留待回宗门,再做定论。”
李长弘长剑一挽,将两人剑锋荡开,“是否有罪,还不明白?你们随我一路来,聂城主如何招待你我,你们也瞧见了,聂姑娘离家出走的事,你们也知道的,她若清白,怎么解释不清信鸽一事,怎么满口谎言。”
“就是有罪,也该按宗门规矩,请我师父处置。”
“将在外,还军令有所不受。我原也想带她回去,可这孽障,居然见事情败露,想杀我,你们看看。”李长弘将腰侧露出,那里已有一条血痕,“我看郎烨和另外两名弟子的死,也与她脱不了干系,怎么三人死得死,只她一人完好……”
李长弘被两人挡住,视线有碍,等推开两人往斜坡下一瞧,神色顿时难掩惊惶,叫道:“唉呀,叫这混账东西逃了!”
李长弘这时顾不得的两人,连忙招呼来自己的弟子,厉声道:“追拿余惊秋,生死不论!”
却说余惊秋,一滚落斜坡下,便强撑起身子,往林深处遁去。
她原是愿随李长弘回去,接受审查。
可话未出口,李长弘一把拔出剑来,将自己腰侧割伤。她有一瞬的茫然,直到她瞧见李长弘那双鹰一样的眼睛里,饱含杀意,精光湛湛,尖儿一样,直刺她的心头。
那冷剑转了向,朝她招呼来,招招取命。
她不知道李长弘在宗门变故伊始,自他们被天星宫围杀这一切中,扮演了怎样的身份,但有一点已然能确认,李长弘想要她性命。
林中枯枝腐烂,泥土潮湿,绿叶新生的气息混杂着,一阵阵迎面刮来。
楼镜说过的话在她脑海里响起来:你不会怀疑他们,甚至想都不会往他们身上想,你本就是这个性子,只觉得亲友师长都是好人。你信我又有什么用,你自己还是一只羽毛没长齐的雏鸟,风雨之中,你连你自己都护不住,怎么帮我。
余惊秋强撑着逃了一段路,腿上伤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意,直钻心脏,她疼岔了气,一个踉跄,往前扑倒在灌木丛上,整个人却不受控制般的往前跌去。
原来这灌木丛是个中空的,后面是三间屋子,应当是猎户的草屋,围了围墙。
余惊秋疼得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她便是强撑着,也走不远了,倚着剑,勉强走到屋前,靠在墙边,喘息着,只见草垛前不远,拴了一只骡子,晾衣杆上晾晒了衣裳。
余惊秋敲了敲门,门锁着,无人在家。
余惊秋犹豫了片刻,解开了那头骡子的缰绳,又觉得自己这一身太引人注目,便将手伸向晾衣杆上的衣裳,在女衫前顿了一顿,将旁边的男装拿了下来,换上了。
做完一切,她取下身上装银子的荷包,扔在了拴骡子的地方,轻声说了句,“抱歉。”
骑上骡子,从小道离开,一路上小心谨慎,只捡无人烟的地方走,入了夜也不停歇,凭着月色前行,只希望赶在李长弘等人之前入关。
天明时,余惊秋入了关,没遇着守株待兔的李长弘,想来是落后了她一步。
骡子继续往前踏步,但走了一晚,累垮了,恹恹的,口吐白沫。
太阳出来后,余惊秋抬头一望,见到三日当空,光芒占据她所有的视线,眼前只剩一片白,身子后似吊了个千斤坠,将她直往后拉,她坐不直身子,摔了下去,再起不来。
眼前的一片白,又变成一片黑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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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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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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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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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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