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容翻开了新的一页。
在书的右侧,放着本崭新的笔记本,以用来记录史学材料当中的关键信息。
他并非冲着某一个人物去的,像周朴园、鲁侍萍、鲁贵,他们出生于十九世纪末期,成长的整体社会环境、自身所在的阶层、家庭氛围,形成了他们不同的性格和价值观念。
而相继,他们又成为了周萍、周冲、四凤、鲁贵等人的“家庭氛围”。
他需要了解周朴园作为一个留过洋的知识分子却保持着封建家长的做派、繁漪和周萍总是觉得“气闷”的浅层原因,至于本质,他不去探究,他既不是史学家,也不是社会学家,那些不是他需要去研究的课题。
“吱呀。”
人艺,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院长张合平带着副院长濮存晰以及刚刚赶到的任明走了进来。
会议室内,《雷雨》剧组的演员、创作人员乃至舞台、音响工作人员,都已经全部到齐。
张合平感受着会议室内落针可闻的压抑氛围,两条稀疏的眉头挑动着,道:“怎么了是,一個个都跟斗败的蛐蛐似的,演砸一场没什么,重要的是,得知道为什么演砸了,要怎么改进。”
他说着,看向在坐的其中一人,道:“小冯,把录像放一遍吧。”
“好的院长。”
和在坐的众人不同,张合平并非人艺成长,他是编剧出身,过去主要从事影视行业,他相当熟悉影视市场的脉搏和规律,比如提出并通过实践,验证了“贺岁片”这个概念的可行性。
而之所以跑到人艺来当这个院长,也是他自己要求的。
他是个爱看话剧的人,近些年,他眼睁睁地看着人艺一路下坡,心里干着急,却是没半点办法。
两年前,眼瞅着离退休没几年光景,多番运作之下,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来到了人艺。
话剧没有没落,从这几年一路走高的票房可以看出,话剧在千禧年之后,又焕发了新的生机。m.xiumb.com
没落的只是人艺。
为了重铸人艺的荣光,他到任之后,亲自去请来了早已从人艺出走的愤青大导林召华,排了《窝头会馆》。
去年,《窝头会馆》的票房大获成功,而在文学界,也取得了相当不错的口碑。
在平时,他为此感到自豪和得意。
他不是人艺土生土长的人艺人,但是,他坚信,人艺必然会在自己手上重新发扬广大。
在来人艺之前,他已经定下两点思路,事实证明,国话吸纳大牌影视明星加盟的思路不可取,名气固然能带来短暂的票房,但是留不住观众,更赢不来口碑。
他的两点思路,其一就是把人艺的经典剧目重新搬上舞台,如《茶馆》、《雷雨》、《龙须沟》、《BJ人》等,因为相比于其他剧院,人艺具备天然的优势,这些经典文学作品的作者,都是将自己的创作心得留在了人艺。
而且还有以郑融为首的老一辈艺术家,有他们在,这些经典,应当能够重现光华。
其二,上新戏,《茶馆》、《雷雨》是经典,可是人艺不能靠着几个老戏吃一辈子,除了从历史当中寻找、从经典当中寻常,他还拜访了作协许多有真才实干的朋友。
如墨言、余化等人。
他的要求不高,一人帮他写一场戏,他挑出来三五个,要是能演出来一俩经典,也不枉人艺走这一遭。
可是今天的演出,给了他当头一棒。
《雷雨》在演出期间,遭到观众群嘲。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形?
杨力新是演员队长,院里的中流砥柱,恭丽君已经演了整整二十年的繁漪,再加上郑融等老一辈的从旁扶持,难道这还不行?
他不懂表演的门道,更没有焦菊隐把一张幕布玩成堪比镜头的水平,但是作为一个忠实的话剧爱好者,他看的懂戏。
第一幕演了三分钟,他的眉头就轻轻皱了起来。
两个多小时后,等落幕时,他只觉自己的手脚冰凉。
直到此时,他才深刻地认知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他仍记得过去观看《雷雨》的感受,当郑老爷子在场上,他会笑,会躺下,会做出各种各样他认为舒服的姿势,可是却从未失去一个封建家长应有的威严,而在这种时刻环绕的威严当中,又能让人感受到他对家人的爱。
是的,他认为,周朴园是爱他的家人的,只是他的方式,不被家人接受,而这些郑老爷子也都演了出来。
而杨力新几乎没怎么笑过,以至于只能让人瞧出他的威,而看不出他为人父、为人夫应有的慈和。
这一点在他看来,其实还并非两人身上最本质的差别,郑老爷的《雷雨》,他看过很多遍,无论台下发生什么事儿,只要他在场上,都如一根定海神针一般,让同演者的情绪处在一个合理的位置。
但是杨力新显然不具备这种强大的功底,等其他演员节奏大乱,他既压不住,也扳不过来,而只能如同无根浮萍似的,任由汹涌的波涛将自己淹没。
随着画面定格,会议室内陷入死寂的沉默。
张合平突然有种无力回天之感,他不是曹禺,不可能终身担任院长,也许再有一两年,他就得退休。
也许,重现经典的光辉的事儿,要交给下一代...不,没有下一代了。
但是他还没彻底灰心,他还有《窝头会馆》。
他心中默默地打定了主意,等回头,必须请更多的熟悉那个时代的作家、编剧朋友过来,帮《窝头会馆》把脉,将之完善成为经典,不然,也许他可能是人艺历史上最无能的一任院长。
濮存晰闭着眼睛,他也快要退休了。
杨力新演的好不好,不在他的关注范围之内,一起演了几十年的戏,各自的水准,心里都有个大概的估计。
他绝望的是另外一件事。
在张合平来之前,刘金云退休后的四年院长空缺期间,他主持院中的日常工作。
他本以为自己的计划已经足够周密,自己退休之后,有冯远正、梁观华、何栤、吴钢等人,再之后,有王班、徐容扛旗。
对组织、对人民、对前辈、对后辈,他都有了交代。
可是今天,冷不丁的,他对于自己过去培养后辈的方式产生了一点自我怀疑。
上一代老师培养他们时,向来严格,有很多次,他都被骂的几乎冒出了离开这里的想法。
这些经历对他产生相当深远的影响,他上任之后,从不骂年轻演员,即使演的不好,也以鼓励为主。
此时他自我怀疑的是,对于年轻演员,难道真的不应当鼓励,而是应该如同上一辈训自己那样,演的不好,就得不留情面的批评?
任明眼瞅着看完录像之后,院长张合平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常务副院长濮存晰紧闭着双眼神游天外,而《雷雨》剧组的一众主创,一个个全低着头,跟犯了错的小学生似的。
他有点坐蜡。
干嘛呢这是,一个个要死要活的?
他伸手扶了扶鼻梁上宽大的金属镜框,道:“各位,咱们这干坐着也不是个法儿不是,不如都谈谈自己的看法,好的经验,咱们要总结,不好的教训,咱们也要总结,老话说的好,吃一堑长一智嘛。”
杨力新见半天没人言语,抬起了头,道:“我认为今天这场戏之所以演砸,是观众对舞台的影像太大了,他们都是年轻人,习惯了去电影院、演唱会,习惯了热热闹闹,根本不知道,保持安静才是对舞台演员的尊重!”
他的眼袋更为显眼,显示出他内心的不满和愤慨。
会议室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恭丽君悄悄瞥了杨力新一眼,头低的更深了一点。
人艺58年的发展历程当中,演出现场不是没有遭遇过突发状况,89年京城流感,她和郑融老师一起演《雷雨》,剧场内的咳嗽声此起彼伏,但是全场下来,没出半点乱子。
导演顾威挠了挠花白的头发,感受着会议室内愈发深沉的沉默,道:“今天演,演成那样,主要原因在我,我在这里向院里、艺委会检讨,接下来我会带领全体演员研读老院长的手稿,重新排练,决不让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张合平见顾威把责任一力承担,也不好再过苛责,道:“那顾导,辛苦了,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的话......”
濮存晰忽地睁开了眼睛,打断了张合平要结束的话,道:“院长,我想说两句。”
张合平点了点头,道:“你说。”
濮存晰视线环顾了一周,道:“是这样,顾导,力新,还有各位同仁,接下来,我会亲自带领另外一组演员排《雷雨》,今天是2月23,估计会在青年节前后上映,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这样,咱们打个赌,到时候咱们交替演出,以二十场为限,谁的上座率不满九十五,谁的组取消。”
“怎么样?”
听到濮存晰的话,会议室所有的人,全都怔了一刹那,在所有人的印象当中,濮存晰向来是个好说话的人,以至于绝大多数时候,都会忘记他常务副院长的身份。
任明瞧着顾威、杨力新等人的神情都不大对,道:“濮哥,那要是都没满九十五呢?”
濮存晰毫不犹豫地道:“那就全都撤了,继续排,什么时候排好了,再上。”
任明的脸色逐渐趋于严肃:“那要是,一直排不成呢?”
“那就永远不演!”
“嘶。”
这下张合平也懵了,濮存晰今儿是吃错了药怎么着?
这么大火气?
望着众人不解的视线,濮存晰缓缓说道:“这个标准的确苛刻了一点,但是,我们不能毁了经典,毁了人艺这块招牌,如果我们演不好,那就不演,承认自己的无能,总比玷污前辈们好不容易挣下的名声要强。”
“我的话说完了。”
张合平忙劝道:“存晰,你别那么大火气,不演出,怎么知道演的好不好?哪个戏不是通过一遍又一遍的演出,逐渐改进的?!”
顾威意外地望着濮存晰,沉默了好一会儿,等张合平的视线望过来时,才道:“这个赌,我接了。”
张合平不劝了,他斜了濮存晰一眼,突然觉得,也许这个赌约并不是一件坏事。
“那散会,各位,都辛苦啦。”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之后,濮存晰再也没了会议室内的镇定和自信,他将自己扔进办公桌后的椅子当中,一把座机扒拉到跟前,可是并没有立刻拿起话筒。
刚才那么说,只不过给《雷雨》剧组的演员一些压力。
演成今天这个样,他实在再也说不出哪怕半句鼓励的话。
对于自己排的戏,能不能超过《雷雨》剧组,他其实压根不抱期望,《雷雨》年年都在演,他不觉得自己俩月就能超过人家几年的辛苦。
不过,同在一个院里,他还是得用实际行动给他们点压力。
他扶着话筒,脑子里过着院中一个又一个的演员。
谁排了戏,谁没排,他脑子里都清清楚楚。
尽管他刚才在会议室内说的掷地有声,可是到底谁来出演,直到眼下,除了演周萍的徐容外,其他人,他是一个也没着落。
不过,在联系其他演员之前,他还得确定徐容的态度,上午他那模棱两可的回答,让他有点不不放心。
“喂,小徐,哎,是小张啊。”
“对对对,是我是我,小徐呢?”
“闭关?闭什么关?”
“多久?一个月!”
濮存晰挂了电话,好半天没回过劲儿来,据徐容的女朋友说,徐容接下来的一个月,退掉了所有的通告安排,不仅没打算出门,甚至连电话都不接了。
说是要准备《雷雨》。
可是我的祖宗,你准备《雷雨》,不得来院里看看前辈的演出经验和老院长的手稿嘛,自己把自己憋家里,能憋出个什么花来啊?!
濮存晰按着电话,一时间犹豫了。
这下说不得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只是既然已经夸下海口,那就没有反悔的余地,即使为了让杨力新他们好好排戏,这个组,他也得先拉起来再说。
好一会儿之后,他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拨通了一个号码:“万坤,我濮存晰,刚才跟顾导打了个赌......”
“哗啦。”
书房当中,徐容又翻了一页。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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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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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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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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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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