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青从许三有的声音中听出了某种不祥。
许三有微微一笑,拍了拍李长青的肩膀,示意他继续向前走,过了这座桥,就可以看到梨花巷,穿过梨花巷,渡过净月潭,就到望江楼了。
“对了,我一直没有给你说我以前的事情吧?”
“先生请讲。”
李长青目光停留在许三有的头顶,那里炽白夺目,如同落入人间的大日,即使周围风雨如晦,但是也能够洞明乾坤。
怪不得许三有今日有所不同,他似乎走上了一条不同寻常的道路。
不过孤阴不长,孤阳不生,至阳至刚,也预示着一条绝路。
许三有看出了李长青的隐忧,毫不在意地笑道,“我如今年近七十,也算是古稀之年,有什么好值得你操心的。”
他抬头望向北方,望向燕南,“我少年聪慧,青年得志这些往事自然不用多言,我说的乃是当初人生一大憾事。”
“三十年前,文帝初即位,效武帝之功,巡九边,阻于洪河堡,失燕南之地,而我当初就是文帝身边的中书郎。”
李长青哑然,他突然有种荒诞不羁的感觉,原来天下虽大,也不过一掌之间,人世因果,相互纠缠,全部都会聚集在一起。
“阿古烈夜发十万道兵,烽火七十二座,直取燕南,与此同时,文帝因为好大喜功,深入腹地,大周不得不派精兵大将营救,因此错失了阻断大蒙南下最好的时机。”
李长青斟酌了一下,“当初先生是因为保护文帝才使得紫府破碎?”
许三有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混杂着雨水从沟壑纵横的脸上流淌而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治《孟子》,怎么会颠倒主次?”
“额。”李长青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答。
“当初天后亲自来援,我向天后请命,想要驰援燕南,你猜天后如何回复?”
李长青能够想象当初的局势,为了救拖累全局的文帝,大周已经错失了良机,如今再强行驰援燕南,只会被大蒙牵着鼻子走。
用兵,生死之事,存亡之祸。
天后绝对不会在当时茫然出兵,放弃燕南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不过放弃燕南,听上去似乎简单,但是燕南之地啊。
李长青来这个世界这么久,自然听过当初燕南惨状。
屠城三日,火烧百里,女子配军妓,男子过车轮者斩。
青史昭昭数言语,道不尽,黔首心酸泪。
“天后是如何回复的?”
“国破山河在。”
国破山河在!
李长青眺望京华,神色微怔。
国虽破,但山河仍在,后人不忘前耻,自然能够收复旧河山。
他转头看向许三有,蔚然叹息道,“看来先生未曾按照天后的吩咐。”
许三有笑道,“你可是觉得我当初可笑?去燕南葬送了自己的前途,现在老来空在这龙口渡叹息。”
李长青肃然说道,“天后当初的选择,虽然正确,但也是为君者无奈之举,先生当初孤身前往燕南,想救黎民于水火,舍生取义,我如何能够笑之?”
许三有目光凝视了李长青一会儿,然后继续向前走,说道,“事实是天后是对的,她老人家总是圣明无过。”
“不过我仍然心有不服,我忘不了当初到达燕南之时,京观上堆积的人头麻木的眼,我忘不了妇孺恸哭的哀嚎,我忘不了那城墙燃烧的灰烬。”
“你说天后当初若是直接发兵燕南,不救先帝,会不会是更好的结果呢?”
李长青在心里苦笑,许先生这是魔怔了,在这个君权世界,大周的天后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先舍弃自己的国君,丈夫,去救黎民百姓。
即使天后当初想这么做,她也调不动文武百官。
许三有看到李长青的苦笑,明白他的想法,自嘲地摸了一把鼻涕眼泪,“所以天后圣明,但是我却不认同她的圣道。”
“我从燕南如同丧家之犬一样逃回来之后,就一直蜗居在这龙口渡,我在思考自己的圣道,同时也想要将自己的道路传承下去,直到我遇到了你。”
“我?”
“对。”许三有双眼发亮,“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者,人道之本,上民之道,如诸子百家,定礼乐教化,开文明先河,中民之道,如青史列国,匡社稷乾坤,安四海升平,下民之道如你我,人道相传,薪火不绝。”
许三有说出这句话之后,整个人越发灿烂,一缕缕无形的‘人气’从龙口渡四方汇聚于此,仿佛一道从地面上升腾的白虹。
“人道相传,薪火不绝。”
李长青认真地点头,对许三有郑重一礼,“今日得老师教诲,愿拜为师。”
许三有受了李长青一礼,然后摆了摆手,“我垂垂老朽,如何能够再教你,不过是心有不甘,将自己的希望抱负强加在你身上罢了。”
许三有指了指眼前风雨飘摇的龙口渡,“眼前局势,和当初燕南相若,我不想要再当一回丧家之犬,长青,你可能守住这龙口渡的黎民百姓,不让他们成为昭昭青史的几行言语?”
李长青哂然一笑,伸出五指,抓向远处风雨如晦的天空,“不过是几条不成器的蛟龙,学生伸手擒之。”
“好,好!”
许三有抚掌大笑。
随后他拉着李长青,在晦涩的风雨中好好地游览了一遍龙口渡。
“城隍街前的黄记茶铺早上卖的头汤面甚是爽利,长青你之前忙于修行,肯定没有吃过。”
“净月潭每逢中秋诗会,花艇游弋,同时会选出中秋花魁,也算是我龙口渡的一大盛会。”
“秋榜之后,鹤鸣书院会举行鸣鹿宴,长青你诗词天授,必然能够力压群雄。”
······
许三有带着李长青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说。
李长青突然有些恍然,他来到龙口渡这么久,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里的一切,没有将这里当做自己的归宿,如何能够明悟圣德薪火相传之道。
即使是自己建立的落霞镇,也不过是‘工具’,但圣德是道路,是自己能够坚定不移,为之舍弃一切的人道之路。
而许三有,对于龙口渡的一点一滴他都了若指掌,这让他如何能够舍龙口渡而去?
当两人走到望江楼之时,望江楼的老板桐娘居然冒着风雨,等候在门前。
她今日穿着庄重的宫装,插着暗金色的凤钗,看到许三有先是一礼,然后说道,“如今圣德昭彰,没想到是许先生今日顿悟,我望江楼当蓬荜生辉。”
许三有看到桐娘,叹息一声,“没想到桐娘也没有走啊。”
他知道桐娘跟脚为何物,桐娘今日留在这里,就说明她已经做下了和自己相同的决心。
桐娘淡然一笑,“这龙口渡,我待的时间可比许先生长多了,怎么可能比先生你先走一步?”
许三有大笑道,“今日同道在此,当饮一杯。”
桐娘亲自将两人引上了顶楼,然后亲自下去取酒,让许三有单独和李长青说话。
凭着栏杆,许三有回望李长青,狂风拂面,乌黑的发丝带着青年人的张扬在风中随意飞舞,“当初我与长青相遇,我俩指物言诗,但那场赌局仍未结束,我尚有好符,不知道长青可有好诗?”
李长青拱手说道,“先前学生耍了个小聪明。”
“如何是小聪明?”
“那些诗词都是学生从书中学来的,当初见先生的时候,因此说自己‘满腹经纶’。”xǐυmь.℃òm
许三有愕然,回忆当初场景,大笑着说道,“这小聪明好啊,不然我如何与长青结缘?”
“我俩以千古诗词相聚,如今以千古诗词相散,也是一段佳话。”
李长青眼中涌出一抹悲哀,许三有紫府破碎,根本承受不了更进一步的机缘,但是如今他自悟圣德,就像是自燃的蜡烛,外力根本无法挽救。
那白虹贯日之相,既是许三有成就大儒之兆,也是他自灭之兆。
所以今日许三有才能够神而明之,近乎与龙口渡这方天地交融为一,瞬间觉察到自己的回归。
而许三有如此选择,显然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实力’,想要为自己之后与海龙宫的争斗增添几分胜算。
许三有目光聚在李长青脸上,收敛笑意,“若以‘修身治国平天下’为题,长青腹中经纶,可有绝句?”
“自然是有的。”
李长青认真点头,“有位大儒张载曾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先生觉得可以破题否?”
许三有抚着狂风中的胡须,如同品尝美酒,慢慢品鉴这横渠四句。
随后他重重拍着栏杆,“如此贤人,未能一唔,实乃大撼,但今日有听此绝句,却又是大幸,真是让人悲喜交加啊。”
许三有目光重新落在李长青身上,落在他腰间金色的葫芦,“四德汇聚,独缺圣德,殊为不美,长青,可借宝剑一观?”
许三有伸出手掌,他原本干涸的肌肤此时每一道皱纹中都渗透出炽白的光辉,晶莹如玉。
李长青犹豫了半晌,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圣德机缘居然会应在这里,若是自己早一点将计划告诉亦师亦友的许先生,他或许就不会走到这一步吧?
许三有平和的声音从炽白的光辉中传出,“若是没有长青,我今日也会这样选择,长青何须自责?明悟圣道,乃是我自求之路,孟子曰,舍生取义,今日才知一二。”
李长青将腰间金色的葫芦取下,双手递了过去。
许三有抚摸着葫芦,朗声道,
“槛前滚滚红尘浪,世间悲欢离合人。
寒雪倾覆旧燕南,骤雨蹉跎老狂生。
山河破碎犹今在,社稷飘摇若往昔。
且为君拭宝剑尘,下斩蛮夷上捉蛟。”
“我辈读书人,自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舍生取义,薪火相传,虽万死犹不敢忘。”
许三有一字一顿,每一字都在刺破呼嚎的风雨,如同鹤鸣一般直达远方的天际,一圈一圈在云霄中荡漾开来。
银白色的雷霆从天而降,就像从霄汉之中生长而下的火树银花。
‘轰’‘轰’‘轰’,接连三声,如同神明擂鼓一般,将天地映照得雪白一片。
连滚滚的波涛之声都被压了下去,一道白虹从望江楼直射青天,乌云破开,金灿灿的暖阳,照耀而下,将龙口渡披上一层金色的薄纱,淡淡的紫霞笼罩远处青黛色的山峦。
李长青怔怔的看着龙口渡的山河,看着鳞次栉比在阳光下闪耀的青黛瓦,一时间竟然有些出神。
“很好看是吧?”
前去取酒的桐娘不知道从何时起就会来了,她打开酒壶,走到许三有之前站立的地方,将美酒倾倒进依旧汹涌的溟沧江。
“今日失一同道矣。”
李长青认真地点头,“确实很好看,今天才发现。”
他灵台之上,一朵白炽色的莲花绽放,山河开辟,人道耸立,仿佛是袖珍版的龙口渡,一草一木,纤毫毕现,人影绰绰,演绎众生百态。
“许先生求仁得仁,道长也不必过于伤感。”
桐娘安慰道。
李长青点头,“火行灵君何在?”
一道赤红的火光从虚空中点燃,身穿神祇衮服的火行灵君出现,祂头戴琉璃冕,自身仿佛一轮金灿灿的大日,让一旁喜好火行的桐娘都忍不住后退一步,惊呼道,“太阳真火?”
李长青取了面前神光内敛的金皮葫芦,递给火行灵君,“你取这葫芦去阵前斗将,若是海龙宫蛟龙敢上前,必叫他们知晓人道传承,薪火不绝。”
火行灵君神色凝重,认真地说道,“领老爷法旨。”
······
鹤鸣书院,何九章望着贯穿龙口渡青霄的白虹,抚摸着身边翠竹,怅然叹息。
溟沧江上,崔溟沧将面前的美酒倒入滚滚长河当中。
龙口渡城楼上,楚当河惊讶地看着乌云散尽的青天,直到周围人提醒道贺,才反应过来。
幽深的城隍残域中,昔日龙口渡城隍卢横江看着远处刺目白虹,心中隐隐不安,祂用秘法卜算天机,但奈何如今劫气混乱,天机术数根本无法成卦。
犹豫再三之后,他立马做出决定,将城隍残域尽快聚集到李长青手中,否则迟则生变。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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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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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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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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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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