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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入福宁殿,如坠烟海。

  一阵半白的烟雾直冲面门,一股浓郁的香烛夹带着草药气味扑鼻而来,直呛得人想咳嗽。偌大的福宁殿里,宫人太监分立两旁,几名太医坐在一处摆弄药石,而另一端,一名身着紫色法衣的道士站在醮坛前,手持法器,踏罡步斗,掐诀念咒,口中念念有词。层层纱幔的尽头便是御床,皇帝静静躺在上面,时不时咳嗽几声,看不清他的神色容貌。

  如蔓万万没想到福宁殿里会是这样一番景象,极力控制要覆住口鼻的想法,忍住打喷嚏的欲望,侧头看了眼赵熠。只见赵熠还算镇定,但脸上依旧遮掩不住厌恶的神情。

  两人走到皇帝床前,叩首行礼。皇帝赵恒抬起眼皮,纵然虚弱,他的眼神中依然充满凛凛威仪:“老四,你难得入内廷来看朕,怎么,你是来替太子求情的?”

  “太子的事情,父皇自有圣断,轮不到儿臣置喙。”赵熠头也不抬,语气平平地回应。

  皇帝对着赵熠头顶的玉冠注目一会儿,收起威势,缓了缓脸色道:“那你来做什么?探视朕?”

  “父皇春秋正盛,这一点小疾,有了碧元天师的保镇,定然很快便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赵熠的这番话,在如蔓听来语气敷衍,甚至有些嘲讽的意味,可重病中的皇帝听了却十分高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嘴角微微勾起,目光中露出了慈父般的和蔼亲近:“老四,你很少这么对朕说话…”他的手从被子中移出,慢慢伸向赵熠,声音竟有一丝颤抖:“老四,其实你也是个好孩子…”

  赵熠明显地身体一僵,完全不曾料到皇帝会有这个举动。他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跪着往前挪了几步,把自己的手伸过去,放在皇帝掌中。

  皇帝将他的迟疑看在眼里,轻轻拍拍他的手,幽幽叹息一声:“这些年,朕对你严厉了些,但朕知道,你很有出息。契丹六皇子一案,你处理得很好,朕重重有赏。”说着,皇帝的目光转向叶如蔓,道:“叶乐水,你也有功,朕亦有赏。”

  如蔓听了忙诚惶诚恐地磕头:“奴才无功,都是殿下明察秋毫,方才令真相水落石出。”

  皇帝见她这般谦恭的态度,非常满意,又道:“朕看得出,你有点本事,日后好好辅佐祐王,听到了吗?”

  赵熠的手被皇帝握着,脑中忽然一阵空白,身体僵在那里,原本要说的话也忘记了。直到听到皇帝吩咐如蔓“好好辅佐”自己,脸上才多了些神色。

  皇帝见赵熠像块木头般一动不动,面无表情,既不谢恩,也不说话,这般冷淡对待皇恩的态度难免让他不悦,他将自己的手抽回,正色道:“太子的事,仍有疑窦。老四,你是探案的好手,就替朕查一查。叶乐水,你协助祐王。”

  赵熠仍身在一团纷乱的迷雾当中,他万万想不到今天入宫会有这样一番遭遇,他那向来冷淡无情的父皇,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自己的父皇,竟主动握住自己的手,夸自己有出息,难道皇帝已经病入膏肓、精神恍惚了吗?

  直到叶如蔓在旁边高声应了句“奴才遵旨”,赵熠才回过神来,匆匆领旨谢恩。一直到出了内廷,赵熠依然一言不发,眉头紧锁,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他思考得太过专注,以致于拐弯时差点撞在了廊柱上。

  “王爷小心!”叶如蔓低声提醒。

  “嗯。”赵熠停下脚步,抬起头望向内廷的座座宫殿,两眼放空,陷入沉思。

  “王爷?”如蔓大着胆子问道。

  “你说,官家是不是病糊涂了,在我印象里,他从没有拉过我的手。”赵熠见四下无人,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表情,语气淡淡地说道。

  如蔓怔住,一时不知是该提醒他这是皇宫要谨防偷听,还是该心疼他从小就没有体会过父爱。

  远处的红墙绿瓦尽数落入赵熠幽深的眼眸,他轻轻眨了眨眼,那些富丽精致的建筑化为一片模糊的景象,时空在这一刻变得扭曲:“小时候我不懂事,看到别的皇子到了生辰都会收到御赐的礼物,而我却从来没有。所以每年生辰,我都要大闹一场,哭着喊着要见官家。宫里的太监总说,官家政务繁忙,不让我去。到了十岁那一年,人都说每十年是个大日子,我想官家应该赐我些好东西吧。我便在殿中坐了一天,直到太阳落山,星辰低垂,才有一个太监带着一卷薄薄的黄纸。我当时很兴奋,对我的第一份生辰礼物充满期待,结果,却听见太监冷冰冰的语调说着派遣我去河东历练。我听完只觉得五雷轰顶,不敢相信,直冲到福宁殿外恳求他不要让我离开汴京,而他却连殿门都不曾让我踏入。我回去后,在母后的画像前痛哭了一夜。从那之后,我就认命了。”

  赵熠原本向阳生长的内心被生生烧成一片万物枯败的荒芜,而那些野火掠境后留下的灰烬也早已被他埋葬在心中的枯井,他从此便当自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独活在世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他仍然盯着那片恢弘的飞檐,自顾自地回忆,声音变得缥缈,仿若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十年深宫孤月,八年边关纵马,六年赋闲在家,我想不到会有被他拉住手的一天。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也许快死了吧。”赵熠怪异地咧嘴一笑,随后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此刻,周遭寂静如空,风过亦无声,如蔓静静听着,心脏一阵阵发紧,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形单影只的孤单少年,与眼前寂寥落寞的高大身影重叠在一起,竟让她的心底泛起痛楚的苦海,仿佛自己也经历了那一切。

  赵熠慢慢转过脸来,见她紧张兮兮的样子,故作轻松地笑了,打趣道:“嗐,幸好是你,若是其他人听见我这些话,会以为谋反的人是我呢。”

  如蔓面对他勉强挤出的欢颜,却笑不出来,她真的心疼他了。她无法想象,一位父亲会对自己的亲生孩子如此冷漠,更无法想象,这个孩子在最需要爱的时候经历了多少人情冷暖与世态炎凉。

  赵熠看到她清澈的眸子中满是悲悯,竟慌张得如触电般转开自己的目光,另起一个话题道:“官家让我查这谋逆案,看来他也没打算将太子一棒打死。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先去听听杨从季的口供。”

  叶如蔓见赵熠不愿再说及此事,便垂首收回自己的目光,低低应和一声,随他出宫,直奔天牢。

  杨从季与一般的禁军不同,他身材矮小偏胖,眉尾处刺有一串青字。赵熠和如蔓来到牢房前,便看到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将领披散头发,歪着脑袋,若无其事地蹲在地上啃咬稻草。

  “杨将军,本王奉圣谕前来调查你伙同周怀忠谋逆一案。”赵熠像素日里与人打招呼一般,十分温和地说道。

  “嗯。”杨从季眼皮都没抬一下,敷衍地应了声,嘴里继续叼着稻草,倒是显得比赵熠更加坦然。

  “杨将军,你没什么想说的吗?”赵熠微微有些惊讶,不曾料到他会是这样平淡的反应。

  杨从季啐地吐掉嘴里的草叶子,拍拍囚服站起身,走近两步:“没有,你们看到的就是事实,我和周怀忠因为看不惯官家偏袒奸相丁谓,愤而起事,太子对此毫不知情。祐王殿下不必浪费口舌,定了罪就早日行刑吧,省得我在这里活受罪。”

  “杨将军,若太子真的不知情,那他可被你们连累惨了。”赵熠惋惜地叹一口气,“你们这一举事,他的东宫之位怕是保不住了。”

  这话倒是落在了杨从季的心坎上,他脸上浮现一阵怆然,扬起头看着墙上一方小小的高窗:“是我们对不住太子殿下。不过,殿下毕竟没有参与,严格说来也是受害者,官家再生气,可以拿我开刀,实在没必要废了太子。”

  赵熠摇摇头:“杨将军,你太不懂朝政了。你觉得丁谓是吃素的吗?你和周怀忠的谋反给了他攻击太子的最好武器。”

  “唉…”杨从季颓然地坐在稻草上,幽幽道,“事已至此,无可回头了。”

  “确实无可回头了,你举事之时,难道没有想过这个结果吗?”

  “我想过呀,只是周怀忠一直笃定地告诉我,太子是天选之人,此举必能成功。加上我确实早就看丁谓不顺眼,经不住他反复劝导,就一不做二不休了。谁知竟是这么个结局,周怀忠误人啊!”杨从季不停地唉声叹气,随手拾起几束稻草揉了两下,又用力扔到远处,看起来十分懊悔。

  “周怀忠有什么秘器在身,竟能说出保证成功这样的话?”

  “他哪有什么秘器,天天就神神叨叨的,说什么得到了上天的启示,太子有神明相助,必定事成。唉,我也是脑子一时糊涂,竟信了他的鬼话……”

  “上天的启示?”赵熠琢磨着他说的字眼,脑中快速旋转。

  “是啊,现在看来周怀忠就是在放屁啊,害得自己身死不说,还连累了太子殿下,唉,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杨从季越想越气,抬起脚猛踹一脚石墙。

  “他是什么时候找你谋划的?”

  “八月二十三日,因为前一天官家病重,我在禁中守了一夜,第二日困得要命,本来要睡觉的,周怀忠突然造访,说了一堆什么神啊鬼啊的,反正就是撺掇我与他一起杀了丁谓,辅佐太子登基。唉,我当时真是被浆糊蒙住了,竟然就答应了!”m.χIùmЬ.CǒM

  “你和周怀忠的谋划,都有谁知道?如何泄露出去的?”

  “我这边知道的都是绝对值得信任的人,我也想不明白是如何泄露的。原本我和周怀忠约好,我在宫外杀掉洵王和丁谓,他在宫内软禁官家。当我以拜访之名去到丁府,刚叩开门就被人拿下了,我当时可是拿着正经拜帖去的,又没带刀,丁府的人是如何知道我要谋反呢?肯定是有人背叛了我!”杨从季恨恨地说道,想到自己遭到了背叛,就恼怒不已。

  赵熠略略思忖,反复推敲他的话。

  杨从季见赵熠定在那里不言不语,便催促道:“祐王殿下,您别在我这浪费时间了。罪我都认,要画押就画押,要定刑就定刑,赶紧处决吧,我也不想活了。”

  赵熠温和道:“杨将军,一切都会按朝廷法度推进,不必着急。”

  杨从季叹息一声,低下头继续摆弄稻草,散乱的头发垂在面前,昏暗的光线下他看起来像一尊没有生气的人俑。

  话问得差不多,赵熠和如蔓便离开了天牢。韩长庚已经等候在外多时了,见到赵熠就问道:“皇城司的人已经将东宫搜出来的物证整理好了,王爷是想让他们送到审刑院,还是王府?”

  赵熠看了眼渐暗的天色道:“送到王府吧,我今晚就看。长庚,你去趟丁府,问问他们是否提前知晓杨从季叛变。”

  皇城司效率极高,不一会儿,就有人拉着十几个大箱各类物证送到祐王府。据说,只要是写了字的纸,哪怕是纸片子,都被收集过来,要全部看完估计得花上几天几夜的时间。赵熠一见这架势,连更衣都省去了,直接钻入书房不出来。

  夜色如水,月照京城,祐王府庭前的花影随着月亮的移动慢慢爬上了栏杆。

  如蔓刚刚洗漱好,正坐在桌前冥思,门外忽而传来一阵叩门声。她打开门,延宁站在门外。

  “小叶,你没睡吧?”延宁见面就递过来一个食盒,“王爷晚上还没吃饭呢,我们去送饭,他根本不开门,要不你去劝劝他?”

  “我?”如蔓颇感意外,摇摇头道,“今晚王爷有要事在身,不便打扰。”

  “我知道,可是王爷年幼时在军中三餐无定时,落下了脾胃的毛病,御医特意叮嘱过,必须要规律进食,不然病情会加重的。”延宁郑重道。

  “这…让韩大哥去劝会不会更好?”倒不是她不愿去送饭,只是延宁不找别人,偏偏找上她,让她觉得有些尴尬无措,也许,赵熠和她这般相处,早已明明白白地落在旁人的眼里。

  “韩长庚如果在的话,肯定让他去了,可他今晚有事出门,不在府里。”

  话说到这般地步,如蔓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且她听说赵熠的脾胃不好,一时有些担心,便不再拒绝,拎起食盒往书房走。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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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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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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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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