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定时分,南屏山西南的山腰上,清水村至净慈寺的小道上,一方坍塌的道路两头,一个上山往北方向,一个下山往南方向,点起了数个火把,它们似游龙那样,蜿蜒在积雪覆盖的山林之间。

  眼下是风雪停歇,山中最寂静的时候。

  梁一飞的选择,并无多大意外,依旧是他一如既往放不下的小娘子那端。

  下山方向,在观察了地形,确认塌方的那处无法短期修好之后,他带着人往西方向开路,企图开辟出另一条通往清水村的道。

  秦月淮与他沉默着前后脚行走,不时微微弯腰,忍着疼痛。

  梁一飞看了斜前方打头的他好几回,敏锐地察觉对方的状态与当日他捉他进军营一个样子,问道:“你是旧疾复发?得的什么毛病?”

  两步后的杨动一下掀目看梁一飞,握紧了手中长剑。

  他与秦月淮逃命数年,任何人能察觉到的,秦月淮身上但凡对暴露他真实身份有利的点,他都警惕非常。

  更何况是这个,郎主命他教训过的梁三郎。此人与郎主是敌非友,更是值得他倍加关注。

  杨动保持警惕,却见前方他家郎主秦月淮却没将梁一飞的话当回事,嗯一声,云淡风轻地诚实回道:“克化的毛病,儿时逃命南下,路上饿出来的。”

  杨动的思绪一下被拉到久远的十一年前,他被那时还是一个小官的章浚找上的那天。

  他第一次见清瘦文人形象的章相公,他在他对面坐下,焦虑地揉额头,“你收拾一下包袱,一个时辰后去章府小北门外等小七郎和小九郎,护送他们南下。”

  他那时问章浚:“是发生什么事了吗?驸马不走?”延庆公主前几日被开封府知府带走,据说是送去了金军的大帐,没道理延庆公主没回府,两个小郎君就独自启程的。

  章浚摇头,脸色沉肃,“这处恐怕会有变数。”

  他尚来不及问是什么变数,章浚就严肃不已地道:“老师去年离开前曾朝我说过你的本事,将他们交给别人他与我都不会放心,独独是你……你,可能办到?”

  章浚忧虑深重,越说脸色越沉,“除了驸马外,他们是秦家如今仅剩的血脉……”

  “我能办到!”他朝章浚表明决心,“我就是舍命,也会护送好两位郎君。”

  章浚像秦相公最后一次见他时那样,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后来他知了,章浚所谓的变数何等可怕!那是国破家亡,一国之君,连带着无数重臣及家眷皆被大金俘虏了去的变故。

  试想一下,若是秦家的两位小郎君当时还留在汴京,一定会是同驸马一样的遭遇,被金人捆绑着,做一个流人,流去千里之外的北方的。

  章浚的那日安排,救了他们三。

  当夜他就驾着了一辆装潲水桶的牛车去了秦府,两位小郎君打扮成了奴仆的模样钻进了他的潲水桶。

  他至今记得那夜,从潲水桶出来后,小九郎被熏得直哭,抽泣着问七郎君:“好臭啊……呜呜呜……我们要去哪儿?娘呢?爹爹呢?”

  七郎君轻拍着他的背,红着眼,攥着拳,安慰他:“我们先出发,过几日他们就来与我们汇合了。”

  “那是过几日?”

  “三十一日。”

  那时他不知秦月淮为何会说这个数字,后来才知,三岁的小九郎根本数不到三十以上。

  他们从汴京出发,一路往南,无论是七郎君还是小九郎,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从肉乎乎的圆脸变成了小小的尖脸。

  杨动还在脑中回忆秦家两位小郎君那时的模样,这时,前方的梁一飞顺势加问秦月淮:“你是从汴京逃出的?”秦月淮的口音是极为标准的官话,梁一飞不会察觉不出来。

  秦月淮答得也快:“河南府。”

  河南府的话与汴京话的极为类似,并且自大周建国后,为了方便交流,也要求重要城池讲官话,居住河南府的人说标准汴京话并不奇怪,稍微有点学识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梁一飞找不出秦月淮的破绽,两人之间的关系自然也没到达互相寒暄的地步,梁一飞遂就不再同秦月淮交谈,扭头去看山林中的动静。

  他们一队人连夜赶路也实在是情况所逼,他心知肚明,如若此时不前进,待风雪再飘飞起来时,更不容易找到去山下的路,所以方才他回答先紧着去清水村的路,秦月淮提议说即刻出发时,他也点了头。

  “这个方向是对的吗?”队伍里有人质疑道。

  秦月淮抬头看天上的北斗七星,确认通过斗口天璇至天枢之间的连线再延长约莫五倍,北极星的正北方与他们此刻前进的方向正反向后,清了清嗓子,说道:“没错,这条路我记得很清楚,从坍塌陷下那处往下,大约四里该有两棵冬枣树,再往南一里,还有两柿子树。”

  这话一出,人群一下激动。

  梁一飞冷笑一声。秦月淮这招望梅解渴,不过是要激励这些人再走四五里罢了。

  与他熟读兵书,知道这是曹操用过的招式不同,他用钱收买来的人皆是目不识丁的白丁,饿了几日只在今日得了山下救援的粮从而吃过一顿饱饭的人们,甫一听有吃的,激动之情显而易见。

  有人咽了口唾沫问:“冬枣树?柿子树?你可是当真没糊弄我们?”

  像在说服队友,又像给自己说,有人接话道:“他胸口前不是有个印子吗?定是吃过的!曾老二,你咋哪个都不信?不信你跟着来干哪样?”

  “岳三”

  闹闹哄哄中,秦月淮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胸前,还果真沾有一抹红柿的痕迹,该是他压着沈烟寒至怀中时,沈烟寒的嘴印上来的。

  想起等着他暖被窝的小娘子,秦月淮胸口上的抽痛似乎都减轻了些。wWW.ΧìǔΜЬ.CǒΜ

  想必这个时候,她该是困顿得不行,睡过去了的罢……

  秦七郎这样想着。

  往南方向的队伍因几棵果树忽然从沉默变得活跃,众人讨论吃过最好吃的果子,讨论得热火朝天时,上山方向,清水村的蔡裕父女二人与几位村民也在往北方向试着开路。

  一行人虽走惯了山路,但此时的山林中暗得吓人,稍微平坦些的地方的那条路彻底塌没,行走在陡峭的悬崖峭壁边,让人根本不敢大步迈,只能走一步探一步。

  也有村民担忧野兽出没等困难,打着退堂鼓想次日天亮重新再来开路,蔡裕都凭借自己多年来在清水村中积累出来的权威一一给他们解了惑、安了心。

  在蔡裕的坚持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术下,几位淳朴的村民纷纷接受了蔡裕的观点,因他们是蔡裕口中所谓的“解救净慈寺百号人生命的关键人物”而干劲儿满满。

  上山、下山两个队伍分别都不知对方,却朝着共同的目标奋进,本是长远的路,便因两倍努力,变得缩短。

  一夜奋斗,他们于次日辰时前一刻,碰到了对方。

  两队人都不约而同欢欣鼓舞!欣喜若狂!

  “好,好,好!太好了!”多年不曾如何激动的蔡裕也不由有些热泪盈眶。

  看到蔡裕,秦月淮和梁一飞,两位喜爱着同一位小娘子的郎君,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哪位是大夫?”这是梁一飞见到北上来的队伍的第一句话。

  蔡裕激动的心情骤然敛了下,抬眸看他。

  他见梁一飞身侧,那位满脸绯色的郎君唇瓣发白,上前,抓住他手腕,“秦七郎,你坐下。”

  *

  与山中相遇的两个队伍的喜悦不同,辰时还没到,等了秦月淮半晌,最终是熬不过睡过去沈烟寒便被门外的喧嚣吵了起来。

  “出来!快出来!你个骗子”

  “还不快滚出来!”

  沈烟寒出门一看,门外皆是怒目横眉的昨日给过她钱财的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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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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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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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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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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