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静到长安已有十余日,颇为习惯。
她老家在顺天路保州,六年前张柔移镇亳州时她才跟过去,觉得亳州气侯更好,不似保州夏热多雨、冬寒干燥。
至于长安……有李瑕在便觉得更好些。
白日里李瑕较忙,她则忙于布置如今居住的宅院。
她住的并非陕西四川行台或府衙,而是买下了附近一个大小适宜的院落,毕竟是未成亲。
但李瑕每日忙完公事都会过来,干脆也就住下了,在西厢占有了个客院。
张文静便忙着给他裁了几身衣物,挑选被褥、家具。
这些事说来简单,但从布面到被芯,给李瑕量尺寸到缝制出几件衣衫,样样要派人往街面采买,也结结实实让她忙了许多天。
傍晚时李瑕过来,手里捧着长长的布卷。
张文静与他有默契,笑问道:“地图画好了?”
“寻不到这般大的纸,找布匹画的,先帮我看看吗?”
“那便为李节帅参谋赞画,但不知每月给我多少俸禄?”张文静莞尔问道。
李瑕笑笑,道:“一文不名,唯有以身相许了。”
“呸。”
张文静虽嗔,还是与李瑕一起进堂,将那新制的大地图铺开,铺满了整個大堂。
她看了一眼,负手走了几步,以足尖在地图上点了点,道:“燕京在这里,那开平城该是在……”
目光随着燕京往北,她迈了两步,迈过燕山山脉,绣鞋轻轻一踩。
“此处,滦河北岸,有山名曰龙冈,开平城便是建在此处。”
“闪电河?多伦县?”李瑕思考着,低声自语。
他前世喜欢飞来飞去,到过的地方多,倒也能说出几个地名来。
但开平城的位置他却也是第一次在地图上标注出来。
这并不是像看起来那么简单的事。
比如杨果以及他的蒙古俘虏们根本就未去过开平城,就算去过,他们也很难具象到地图上。
“这是长安、这是亳州,差不多一千里……”
李瑕先是告诉了张文静这地图的比例,问道:“如今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在何处?”
“年初父亲领兵北上,三个多月前传信与五哥言准备出征……”
张文静从开平城又向北走了几步,手指支着下巴思考着,对照着她所知的各种消息计算起来。
李瑕走到她身旁,沉吟道:“算时间,该是走到这一带了?”
他们从地图上的燕京走到开平,只迈了两步,此时却已又向北迈了四五步。
“嗯,差不多该是这里。”
“锡林郭勒?”
“嗯?山丘的河?”张文静也会蒙语,摇了摇头,道:“这一带没有这个地名,蒙人叫它‘昔木土脑儿’。”
李瑕道:“昔木土脑儿,是‘有什么的湖’?”
“有蚋的湖,蚋是一种虫子,生于水,吸人畜之血。”
“牛虻?”
“不知欸,我也没见过。”张文静眼睛里也有些疑惑。
李瑕问道:“哈拉和林在哪?燕然山?”
他向西北方向又迈了四步。
张文静上前,推了推他,往前再走了两步,再推着他又走了两步,走到地图外面。
“我十一弟在哈拉和林为质子,按他信上所说,从燕京过去,有三千余里。”
李瑕直观的感受到了蒙古国疆土那可怕的大。
平时没有概念,但这地图上,他从燕京到哈拉和林走了十六步,而他的汉中平原,还没有他的鞋大。
“好吧。”
李瑕道:“那做个推算,昔木土脑儿一战。忽必烈若胜,长驱哈拉和林、追剿阿里不哥、稳固局势、扫平李璮……没有三五年光景,无力反攻关中。”
“三五年,已算是迅如闪电了。”
“我取陇西之后打关中,尚且还花了半年。”李瑕道:“再说阿里不哥若胜,那,忽必烈回防开平,之后是燕山防线、燕京防御……”
“阿里不哥前期必定是破坏中原,烧杀抢掳,摧毁忽必烈的根基?”
“我怕的是,阿里不哥若胜,一两年内就能从河套杀入山西,甚至……从凉州迂回,杀入陇西、关中,抢掠钱粮、补充军需。”
“会吗?”
“这是必然,迂回包抄是蒙古人最常用的打法,且忽必烈需要经营治下之地。阿里不哥则从来不需要,就是抢,就是杀。”
话到这里,李瑕苦笑道:“我现在怕的反而是忽必烈这一战不胜。对我而言,最好的结果是他拒阿里不哥于燕山山脉以北,然后,反攻哈拉和林时受挫。”
张文静冥思苦想,道:“这局面太难操纵了吧。”
“操纵不了了。其主战场已移至太远,鞭长莫及。”
李瑕道:“至于向河南、山西动兵亦不可能,眼下没有这个时机,我也没有这个实力,手中兵力守川陕尚且是捉襟见肘。总之,能用的机会都已把握住了,接下来,到了积蕴实力的时候。”
他与张文静一起将地上的大地图又卷好,收起来。
有了这场推演,他对北面的形势也有了更清晰的推论。
他更倾向于还有三五年的积蓄实力的时间。
首先,李瑕要在不到一年内掌控关陇,使宋廷不能伸手过来。xǐυmь.℃òm
但这时,他依旧不能算完全掌控川陕……还是那个最简单的问题,一旦自立,有多少人会追随。
这一年,只能先谋划到川陕处置使,再谋划到开府建制之权,然后才有名义在之后两三年左右让川陕渐渐形成半自立的局面。
同时,兵马、钱粮、民心还得达到能与蒙古及宋廷分庭抗礼的状态……
~~
次日清晨。
张文静在院里与李瑕学着做了几个舒展身姿的动作,又共用了早饭。
“你今日做什么啊?”
“我有个兄长……到长安了,带他到刘黑马家中提亲。”
“说到这个,想起来一事。”张文静抿嘴笑了笑,“我五哥才得到关中消息时,听说李家与刘家联姻了,他还以为是你要娶刘氏,也不知该有多懊恼。”
“我不信,你出门前,他在亳州不可能得到这样的消息,更有可能是你在山西时……”
“不许说。”
李瑕不由又笑,问道:“你呢?”
“我帮元姐姐整理书稿。”
“说到这个。”李瑕道:“浯溪真人带着遗山先生的书稿来,确实使长安文坛振奋。杨公才放出风声,就有不少金亡后不肯入仕蒙古的文士,主动让我再建个文馆,要求帮忙整理书稿。原本,他们面对我的招揽都是毫不动心。”
“很好啊。”
张文静手一摊,笑道:“拿钱来,我与元姐姐便将这事办了。”
“你知道我想怎么做?”
“自是趁机将这些文士招到你幕下。”
李瑕剥好一个鸡蛋,随手放在张文静手里,道:“昨日还有位名医携弟子数十人来投我,张孝铭,认识吗?”
张文静咬着鸡蛋,摇了摇头。
“他说,不是冲我大宋四川制置使的名头,而是他先伯父与遗山先生是至交好友,名讳张从正。”
张文静不紧不慢喝了口水,斯斯文文的样子,道:“考城张家,张从正张公在世时,乃金国四大名医之首,名望极高,是著书立传流传后世的人物,我家中便有他的《儒门事亲》。”
“其中还有一位自称是李家子弟。”
“真定李家,想来是李杲李公弟子,在世时亦是金国四大名医之一,捐千金从神医学医术,著述甚丰,有《内外伤辨惑论》《脾胃论》《医学发明》,我也记不全。”
话到这里,她补了一句。
“张公、李公当年,与遗山先生是至交,又桃李满天下,这些子弟听闻遗山先生文稿至长安,必是要来拜会的。你等等,我叫元姐姐来与你说。”
……
这日李瑕出门时也是颇为感慨。
本来,杨果已是北地名儒,招揽不少北地文人。但相比元好问,其名望、人脉还是逊色不少。
当世文坛,南人说吴潜、刘克庄、吴文英、刘宸翁,不过是大宋璀璨星河中的几颗,而元好问,却是一颗照亮北方的孤星。
“北方文雄”“一代文宗”“一朝之冠”的名号,绝不是说说而已。
这是声望。
再说人脉,元好问交友,遍及三教九流,除了名公巨卿、藩王权臣,还有画师、隐士、医师、僧道、士人、农民。
金亡时,元好问曾致信耶律楚材,保护不少金国儒士,这些人中有不少以遗民自居不肯入仕,而入仕的有数十人已成蒙古高官。
与元好问交情极深且还在世的大儒,李瑕有所接触的已有杨果、商挺、白朴。
今日元严又随口提及了几人,如严忠济、徐世隆、李冶、李天翼……
其中,严忠济不仅是词林英杰,还是大世侯,东平路行军万户;徐世隆已官至蒙古燕京路宣抚使。
李冶亦是不得了,不仅文章诗词出色,还是算术学开宗立派的人物。
据元严所述,李治在几何、分式方程、高次方程、小数记法上的理论……连李瑕也听不懂的。
只能震惊于当世算术已到了如此高度。
暂时而言,真正来投李瑕的还只是一些小子弟,但元严所带来的书稿,以及人脉的影响,隐隐已非常可观……
~~
“李节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李瑕走后,元严坐在院中抄录着书稿,忽开口说了一句。
“是吧?”张文静欣喜应道。
“但你可想过,越是他这般了不得的人物,你嫁给他,要担的也越多……李节帅也坦荡,他已娶了正妻,且已有了身孕,年底前便要有孩子。”
元严话到这里,头也不抬,手中书写的速度却缓了许多。
“他那般人,可仰慕、欣赏,或是有些女子心甘情愿入他门作个妾,但你这出身,还有这心气……”
“他心里装的天地太大。”张文静低声应了一句,自笑了笑,道:“他娶了正妻,但我想来,莪也好,高明月也罢,都不能完全占据他的心……能占一角,我已经很厉害了。”
元严愣了愣。
只听张文静低声又道:“真的很厉害了,这些年,我能占到这一角,已很难了。我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便也觉得心甘情愿。”
“那你们……”
“他说,五哥必会派人来与他谈的。”
“你们有分寸便好。”元严微微一叹,又沉吟道:“昨日,我见过杨公了,谈了些往事,之后杨公说他如今还未有官职……”
“等李瑕能开府建制了,自然就有官职了嘛。”
“不是说这个,杨公说他如今在李节帅幕府,是有女子任事的。”
元严话到这里,才抬起头来,问道:“你说,我也入汉台幕府,如何?”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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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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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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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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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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