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去了自己对身体的掌控权。
偶尔他的意识从一片混沌中挣扎出来时,眼前只能看到一片朦胧血雾。
自己的手温热,低头去看,会发现手刃一般的掌穿过了某人的身体,触到一手的鲜血和内脏。
那人会脱力靠在自己胳膊上,然后被自己甩开。
而后又意识丢失。
再清醒时,就是杀人,听见哭喊,杀人,丢失意识。
虞渊知道,自己神智不清,但身体仍在动作。
就像一个杀人机器。
“……父!师父!”
听到熟悉的哭喊声时,虞渊的意识又回到了现场。
他看见脚边的斯年抱着自己,脸上满是血污和热泪,她哭着摇头,“师父,停手吧!求你了!”
虞渊又看见眼前一片猩红,他试着压了压,身体因此困在原地。
“我看到你了师父!我知道你在控制自己!师父……”
斯年看得到……
她看得到我的努力……
但眼前的红雾很快浓重起来,裹挟着他的思绪,让他再次跌入混沌之中。
虞渊能维持清醒时间最长的一次,那时五湖四海的众仙家收到了紧急求助,已经赶上了山。
他看到这些人衣着各异,有湘北的紫,有天山的白,有江南的蓝,有大漠的红……
但这些人看向自己时的眼神,都是一样的。
恐惧、厌恶、惊诧、绝望。
虞渊看到审判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他看到自己的十指长时间浸泡在血中,并不疲惫,反而因兴奋而隐隐战栗。
血色渗透到指缝当中,他几乎要以为自己这双手生来就是这般颜色。
连那泡的发皱的皮,都是猩红的。
这些人,都是我杀的?
这些……都是我干的吗?
虞渊混沌不清,只听到前来讨伐的众人喝道:“你这魔头!滥杀无辜!”
无辜?
虞渊发出嘶吼。
我民何辜?
他们屠我满门,我那族人又有何辜?
可他听到自己发出的咆哮如猛兽惊林,他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更不用说这些杀心已起的仙家了。
掌门呢?
掌门也许……
虞渊四处寻找,却见那千凌派的众长老,也执剑朝着他,为首的,便是龙一。
“掌门师父!”斯年跪地哭求,“请诸位一听!我师父从未修过魔道,他从始至终只想做个好人!”
龙一却只是冷着脸问:“那我师门,是他屠的么?”
“是龙诚师兄先……”
一苟延残喘的门生打断了斯年的话,“事出有因,却不是作恶的借口!”
斯年被一句话堵得几乎无法反驳,她觉得荒谬可笑,她再无话可说。
这最长一次的清醒维持到这里,就结束了。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断断续续出现在虞渊的记忆之中的。
他只记得,他看到过天地变色,看到过山河震颤,看到过魂音刺耳,看到过日月异象。
这一仗他打得恣意痛快,全身的每一处经络都被打通,压抑了那么久的血气像是被释放的厉鬼,冲撞着他的身体,让他疼痛,也让他畅快。
他记得,天色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斗转星移,似乎过去了好些日子。
他记得,那些仙家消耗得所剩无几,而他自己的体内戾气,也日渐匮乏。
“他没多少力气了!”一位长老对龙一说,“给他最后一击啊!”xiumb.com
龙一端着他的佩剑,颤颤巍巍地走到虞渊的面前。
虞渊苦笑,发出沙哑到无法辨认的声音。
他说:师父,我到这最后一刻,恨到如此,也想过要控制自己的魔性。
他说:师父,你会信么?
龙一看着他,没有听到他最后这些质问。
只是年迈的双眼中溢满浑浊的泪,龙一表情挣扎,但却还是端起了那柄剑。
虞渊释然,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那个苍老的声音低低说道:“为师信你。”
他再也无力睁眼,只是感觉胸口被贴上了什么东西,燃烧起来,却不烫。
他听见身边的人喊道:“不好!是传送阵!”
他惦记着斯年还在这里,他不能走。
但是他的力气耗尽了,再也睁不开眼了。
他没能见斯年最后一眼。
魔头去向未知,千凌派掌门因包庇暴徒而被众仙家指摘,囚入困仙坑中。
而魔女斯年,则被收押入狱,等待审讯。
在一片潮湿阴暗之中,斯年睁开了眼睛。
知觉回归,全身的痛感若隐若现。
她睁着肿胀的双眼,看见自己的手指头血肉模糊,已找不到指甲所在的痕迹。
她看见自己的皮肤上遍布鞭痕,伤口处汩汩往外溢着血,止也止不住。
她看见腹部有一块被烫烂的肉,散发出淡淡的青草香气。
斯年居然笑了,牵动嘴角时扯到伤口,让她疼得一缩,但她还是笑了出来。
活了这么久,她差点都忘了,她最开始,只是一株小草。
因为仙师垂怜,点了她一下,她动了心,就这么堕入了人间。
她无力地瘫倒,任腕处的缚索承担她身体的所有重量。
斯年想,小草就是这么单纯的生灵么?
只要第一眼认了这人,后面遇到那么多苦难,她也无怨无悔。
她问自己,后悔过遇到暮实吗?
她回答,没有。
一开始跟着师父,被师父讨厌过;跟师父练功,挨打过;打伤了师父,被送走过;在千凌山上,她受苦过;后来在寨子里,被鄙视过;接着失去寨子,心痛过……
最后在这里受尽虐待,她很疼。
但回忆起与师父在一起的每一天,她都很开心。
哪怕收到了点委屈,也是酸酸甜甜的。
小草就是这么单纯的生灵么?
是的。
她不懂人间大义,不懂爱恨憎恶。
她只知道,在那古庙后的一片青草地上,她被一个好看的仙师哥哥点了一下。
那一下,就定了她的一生。
“该死的魔女!”龙诚带着几个伤势不一的弟子进了地牢,“人性泯灭至此,死到临头,居然还笑得出来!”
斯年眼皮肿胀,艰难看龙诚一眼,她看得出来,这人的眼中没有对自己的半分怜悯。
“这是你最后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说清楚,到底如何才能彻底歼灭那魔头!”龙诚坐在审讯椅上,手头没有任何的刑具。
这些天,他能想到的刑具,都已经在斯年身上招呼过了。
斯年咬死说自己不知道,龙诚自然不信。
但他也从未想过,若斯年真的不知道,该如何。
“那魔头高阶,我人族与他血战了八天九夜,也没能找到他的破绽!这普天之下绝无天衣无缝之物,他一定有致命弱点!”龙诚威胁道,“如果你再不说,我就杀你祭天。”
斯年多少罪都受过来了,还能怕死,“你杀吧。”
她语气轻松,像是毫不介意。
“你别逼我。”
“还有什么招,就使出来。”斯年有气无力,“反正我说我不知道,你也不信。”
龙诚眼中暗光闪过,他抬手,摊在身后弟子眼下,“拿入魂鞭和存真水来。”
“师兄!”那弟子脸色一变,于心不忍,“真要做到这样的地步吗?当年长老们逼供魔族,都没有用到过这样的东西!”
“拿来!”龙诚毫不犹豫。
斯年了然。
在千凌派修炼过那些时日,她自然知道这入魂鞭搭配存真水是什么效果。
鞭上身,皮开肉绽,水入血,百蛊噬心。
让人痛得生不如死,但偏偏剥离了意识,叫人无法晕厥。
等疼到不自省,问什么,就能答什么。
但这样审完基本就废了,极不人道,千凌派历史上只对魔尊用过此物。
此时他们准备对他们的师妹使用。
鞭和水上了手,龙诚不假思索,长鞭划破利空,发出悲鸣,脆生生鞭在斯年的身上。
身后陪审的弟子门目不忍视,颤抖着闭上眼睛,只听那声音,都觉得皮肉发疼。
那存真水渗入斯年体内,瞬间化成了针,刺得她豰觫不已,却又顺着血液,流经全身。
她疼得发不出声音。
等到后来,她都意识不到自己的疼,只有身体在承受剧痛,眼泪崩坏似的往下淌。
“说!杀死魔头的方法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
又一鞭。
“说啊!杀死魔头的方法!”
“咳咳……我的,不!我不知道……”
再一鞭。
“别嘴硬!你迟早要说,说了,趁早解脱!”
“在我的……不……我不知道……不知道……”
续一鞭。
地牢中,充斥着怒骂、鞭响、与濒死的挣扎。
弟子们没料到这看起来瘦弱又娇小的身体,居然能足足承受下二十一鞭。
他们看这曾经天真可爱的师妹,如今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体内经脉俱裂,身体破碎,七窍流血,面目全非。
他们看到龙诚心狠手辣,仍在摧残着斯年最后一点意识。
他们想过要帮帮她,可这个念头一出来,就被人魔的血海深仇掩埋。
他们最后选择了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假装听不见。
只要没看见,没听见,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就像他们看不见那寨子中,虔诚善良的居民一样。
最后一鞭打上斯年的眼睛,斯年眨眨眼,眼眶一阵热流。
她在血色中看见一道灰色的身影,在这黯然的山水间,顶天立地,昂首挺胸。
“师父……”
斯年笑了。
“我的心头肉,我的骨与血……”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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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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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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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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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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