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时韫已然回国,在北城一家三甲医院做外科医生——旁人三四十岁才企求得到的机会,她二十八岁已经得到,亦算得上是年轻有为。只是请假却实在是件难事。她因此连去年过年期间,从除夕到初五,也都几乎全在医院度过。
这次还是提前了两个月和院里申请,才终于拿到了难得的一周假期。
等她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沈家村,迟雪已在村口等候多时。
见她手里大包小包,聊着天的空隙,已顺手接过所有行李,一手拖箱,一手拎包,她抢都抢不过来,最后只得这么“两手空空”、一路走到自家的小院。
也是走进里头一看,才知今天为什么父亲竟没有过来接她——原是在院子里晒太阳、倚在躺椅上睡着。家里养的狸花猫窝在他脚边,也睡得很香。
迟雪不忍吵醒他,因此拉着女儿、脚步悄悄。
于是解凛便就这样,在冬日的阳光底下睡了个好觉,一直睡到晚餐前夕,被菜香勾起馋虫,这才慢吞吞睁开眼睛。
女儿在他旁边看书。
想也知道,八成是被她妈妈赶出来的,笨手笨脚,又不会做菜。
见他醒来,时韫笑着扭头,说爸,看你睡得好,都不忍心吵醒你。
“……”
他看着她的笑容,不知想起什么,却有一瞬的愣神。
末了,还是迟雪从厨房探头出来,喊父女两人吃饭,他这才回过神,在时韫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一家人吃着饭,席间迟雪问及女儿的男友怎么没来,时韫只推说是工作太忙,说宋家的那个老爷子最近身体不好,他们一群儿孙只好轮流去照顾,过年期间正好轮到宋引杰,也就没让他跟来。
解凛却似慢了一拍,有些惊异,说:“宋引杰?”
“嗯。”
“他追你,我倒是听你妈妈提起过,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就上个礼拜,他在我医院门口撒第六回花了,”时韫无奈地揉揉太阳穴,“我想着,他能做到这地步,也的确够给我面子了,就在一起试试吧——不在一起试试,他也不知道我们有多不合适。”
这又是哪里来的歪理。
迟雪听得失笑,侧头去看解凛。
两夫妻无奈地对视一眼,却终究都没说什么。
毕竟。
时韫长得像妈,性格脾气却像她爸,是如出一辙的一根筋到底。
而只要能走出去,哪怕只是一点点,也比永远只在画地为牢的圈里过活要好。
他们谁都不再提及当年时韫匆匆回国时的撕心裂肺。
正如他们也不会再一遍又一遍地向时韫解释,当年为什么配合怀远撒谎,为什么把他提前拍好的视频当做“现在时”来欺骗她他还活着,为什么让叶氏迟迟不发讣告、只等到她顺利毕业,才宣告他的离开。
说到底,只因为他们所有人,都曾那么恳切地想要保护她的人生免于惊苦。
但命运总是如此。
难免会有遗憾。
那天晚上,时韫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里自己还是十六七岁的女孩,在学校门口等着梁怀远来接她回家。
一路上,她如旧在他面前吹牛“画饼”,说以后会成为超——级伟大的医生,把所有让人痛苦的病都治好,而他只是听她说,不反驳也不否认,话到末了,才忽然微笑。
是很温柔又很欣慰的笑。
他说:“我会努力等那一天的。”
“哥,是你说的。”
“嗯。”
“你要是在我成为大医生之前就……那个了,那我就不当医生了。”
“半途而废?”
“倒也不是——”
她急忙否认。
可想了半天,最后也只是小声地、有些苦恼地补充:“因为……因为如果我真的成了那么厉害的医生,治好很多病人,但是唯独来不及治好你,我会觉得……很不平衡呀。真的很不公平。为什么我那么努力地做医生,却救不了我最想治好的人呢?”
她在他面前,胡言乱语很多,妄语不少。
可原来他每一句都记住。
所以,才会在意识到死亡已经到不可逆地步,心脏衰竭令他不住吐血、无法正常呼吸之后,从容地安排好了一切,与所有可以告别的人告别,而唯独选择了对她沉默和隐瞒——又或许,在他心里,他们机场分别的那一面,那沉默的一眼,那句“再见”,就是唯一的告别——
因他绝不能成为她人生路上的阻碍。
不能成为她梦想折断尾翼的那份外力。
哪怕是以爱的名义,也绝不可以。
时韫在毕业典礼后匆忙回国,急于确认官网讣告消息的真假,甚至几次致电叶氏的工作人员,语气凶狠地要求他们不得传播虚假消息。
但所有的坚强,在她赶到沈家村,看到同样泪眼涟涟等待她的母亲时,都终于溃不成军。
她只是来来回回地问她:“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怎么能瞒着我呢?”
她已经从父母的态度里知道了自己想问的答案,却始终拒绝去看他的墓碑,拒绝承认他的死亡,直到解凛沉默着坐在痛哭的她身旁,许久又许久,他交给她一封信。www.xiumb.com
黄色的信封已然有些卷边,但封口依然完整。
时韫却难得与父亲僵持,不愿意伸手接过。
末了,解凛索性拉过她的手,将信封放在了她的手里。
“你哥哥很疼你。”
他说:“但是时韫,这世界上的很多事,往往是不能随心所欲的。他只是比你更早地清楚了这一点。”
“……”
“他是你哥哥。”
“……”
“时韫,一开始是,到最后也会是。你明白吗?”
他毕竟是做过警察的人。
从小到大,无法认清脸,就习惯于靠肢体动作和习惯来辨别人、乃至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也因此,尽管迟雪对这两人之间的微妙无所察觉。
但他又怎么可能对女儿的心情一无所知——
可他终究是她的父亲。
他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的底线。
如果故事越过那条线而无所控地发展下去,指向“引狼入室”又或是“农夫与蛇”的结局。难保他不会出面,亲自斩断那些不该有的发展。
只是在此之前。
这一封信,那天竹林里的深深鞠躬。
梁怀远已经给了他确切的回答。
所以此刻,他亦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便起身拉着满脸惊愕的妻子离开,给她留下了只属于她的空间。
而时韫在颤抖的痛哭中读完了那封信,把那封信按在心头。
起初她只是很小声、很小声地哭。
到后来,那哭声却变成嚎啕,变成毫无美感毫无章法的哭喊——
任山林之间,惊起飞鸟。
泪湿衣襟,悔恨如江河。
*
【时韫:
我想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也许已经毕业,也许已经成为一名医生,恭喜你,你完成了自己人生志愿的第一步。只是距离“最伟大”三个字,未来也许还有很长很艰辛的路要走——当然,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但很遗憾,这段路,我也许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我名下的所有财产,都已经通过律师公证,会在我死后过到你名下。
我想你毕业后,很快应该就会有律师联系你。不要耍小性子拒绝,不要为难律师,收下吧。
……
很抱歉,那个晚上我说了不够谨慎的话,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解释,但是,我想,如果真的要解释清楚,就不得不否认。可全盘否认也无法让它成为纯粹的真话……我从不知道我的语文竟然学得这么差,所以才词不达意,但……你会懂的。
总有一天你会懂的,时韫。
这世上,父母之爱,男女之情,朋友之谊,每一样都弥足珍贵。但在这些感情之外,一定还有更独特的,深刻的羁绊和感情。也许那不是你想要的,但是,我们之间,那段羁绊始终都在。
我不在你身边,但还是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蚂蚁,海里的游鱼,海上的飞鸟,用另一种方式陪伴你。
我知道你性子急,但这一次,一定不必着急来见我。
你知道吗?我从前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变老,活到八十岁。
而现在最大的、也是最后的愿望,是看到你白发苍苍的样子。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哥哥一定都能一眼认出你。
所以,不要着急,慢慢地,好好地活吧。
怀远
绝笔】
*
解凛的生日就在年关附近。
过了生日又过年,邻里街坊都来送礼。
是以过完年,不说腊肉香肠挂满墙,连后院的鸡仔都被喂肥不少。
住惯了大城市的时韫却哪里见过这场面?
院子里天天都是打牙祭的街坊和熊孩子,一开始她还十足不习惯,被吵醒起床就生闷气——是到后来,才慢慢品出淳朴的兴味来,和小朋友都打成一片。
二十七八岁的人了,天天带着一群小孩漫山遍野跑,钓鱼捉鸟玩了个遍。
直到院里频频电话来催,说七天假期已经到头,她不胜其烦,这才收拾好行李动身。
临别前,迟雪还不放心,又不知从哪找出来个大行李箱来,给她装了满满一箱子的腊肉和特产,连自家种的菜也拾缀过来。时韫拖着一大一小两个箱子,手里还提着附近邻居给的“临别礼物”,在次日早晨踏上归程。
她不知道。
其实迟雪和解凛坐在村口的小巴站前,还默默目送了她很久,很久。
迟雪的眼圈红透。
就这样读懂了当年老迟在火车站拉着她的手迟迟不松、满眼是泪的心情。
这一生,不过是从不回头的人变成目送的人,直到不回头的人无处回头,目送的人不再目送。
一甲子的时光,也不过如此幽幽逝去。
那天晚上她抱着自家的狸花猫,坐在院子里发了很久的呆。解凛洗完碗,见她还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动,于是端了杯热茶过来给她暖手。
两夫妻并肩坐在积了一指厚雪的院里。
雪已停了,寒风却瑟瑟,他给她披上衣服。
迟雪却突然问他:“解凛,你说来年开春,我们在院子里种一株玉兰怎么样?总觉得现在院子有点太空。”
“我吧……有点怀念了。突然有点怀念。”
她说:“我想,这一辈子怎么就过得那么快呢?我总觉得,我好像还是十几岁一样,一直都在十几岁,好像一抬头,喏——你就在那个玉兰树上头,像这样,抱着猫,然后对我说——”
【让开一下。】
【猫偷溜上来了,结果不敢下去,我得抱着它。】
她还能想起那个满脸是汗、困窘却不掩眉眼清俊的少年。
想起他校服衬衫上被浸润的玉兰花香,他走过她身边,目不斜视,她却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看他。
那一眼的背影。
从十六岁到六十岁,她记了那么多年。
解凛却疑惑:“什么玉兰花?猫……那个时候的猫吗?”
他果然不记得那次滑稽的初遇了。
所以啊。
“算了,还是现在好。”
她久久地看着他,突然又笑:“那个时候,你永远只看我一秒钟——就一秒,然后你就不看了,你就挪开眼睛——我都常常觉得很受伤,你知道吗?”
“当时心里总想,难道我就那么不好看吗?为什么都不愿意认真看看我,打量我一下呢?其实也是因为这个,所以高中毕业之后不久,我就拿着攒了好久的钱去做近视手术了。”
这也算某种意义上的弄巧成拙吧。
毕竟,那时的她又哪里能想到,正是因为摘下眼镜,反而摘下了他辨认她的最直接证据之一。
命运总是这么爱捉弄人。
但还好——如今,他终究是这样坐在她身边了。
“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过你不好看。”
他说。
“知道、知道……”
而她笑着倚在他肩上,又调侃说:“如果觉得我不好看,就不会娶我了吧?”
“不好看也会娶你。”
“……你真的觉得我不好看?”
“不是。”
但,怎么好看也不是,不好看也不是?
二十五岁难倒他的问题,六十岁还能难住他。
解凛眉头紧蹙,默默低头思考最优解。
“为老不尊”的阿雪,却在此刻默默侧过头来,轻轻亲了他一下。
“算了。”
她说。
“现在想想,其实有什么好纠结的?反正无论多好看的人,老了以后也会变得不那么好看。你好看的,不好看的样子我都看过了。但,你变老了我也还是爱你,解凛。同样的,我想你也这么爱我吧。”
她是如此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这一点。
所以才能够撑过最难熬最无助的那段时光,所以这三十年来,无论什么境况,无论怎样田地,她都坚定牵着他的手。
“解凛啊。”
所以,她只是说:“三十年都走过来了,再陪我三十年吧。等玉兰花开出花,等老猫生出小猫,等时韫结婚,等……好多个未了的心愿都完成,那个时候,我们再走。”
“……嗯。”
“嗓子眼吊着的那口气,”她说,“不要松啊。”
于是,亦在这年开春。
他们果真在院中种下了一株玉兰花苗,悉心培育。
而那树苗年年长高,从小腿高,长到半人高,逾三年,已长得快要伸出院墙去。
邻家的小孩也在这期间不知不觉间长成大孩子,时常翻墙来摘花,偷送给心仪的女孩。
次数一多,却被父母抓住,被揪着衣领领过来道歉。
迟雪那时正趁着中午太阳好,戴着老花镜在院子里绣十字绣。
见小孩儿一脸凄凄惨惨戚戚,从前多俊俏的孩子、被打得鼻涕眼泪糊满脸,当即心疼地站起身来、给他擦擦脸。
“这有什么的嘛?”
嘴里不忘咕哝着:“干嘛打他呢?”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这么小就会偷东西了!我看就该把他腿打折了,这不学好的东西!”
农家的教育方式野蛮,说着便满院子找棍子。
迟雪只得把孩子往身后护,又给一旁砍柴的解凛使眼色,示意他藏起来刀啊棍子什么的,嘴里赔笑道:“不碍事,不碍事!”
“不如这样,”她说,“我正好想做点玉兰花糕,但我们夫妻俩这把年纪,也不好爬树、摇下来又觉得脏。这样,让孩子帮忙摘点花给我,我做了糕点,也好给大家都送点吃,一举两得呀——”
一边抹眼泪一边摘花的小少年,或许许多年后,仍然不会忘记甜滋滋又泛着清香的玉兰花饼味道。
迟雪揉揉他脑袋,趁着来帮忙的邻居不注意,还偷偷另外多塞了几个给小孩。
又轻声在他耳边说:“回头送给你喜欢的小姑娘吃去。”
男孩满脸通红地抬起头看她。
她却难得顽皮地冲人眨眨眼。
从此后每年,到了玉兰花开的季节,那男孩总过来院子里帮忙摘花。这么一摘,就摘了整整又三年,而时韫在这第三年的夏天结婚,最终还是嫁给了年少时便暗恋她、后来又挖空心思追了她整整近十年的宋引杰。
两夫妻因此时隔多年离开村庄、回到故乡。
迟雪把玉兰花饼做成喜饼,带去给时韫吃,从前的小姑娘、如今的大医生,低头吃着吃着,却突然泪湿眼睫。
迟雪问她为什么哭,是不是不舍得爸妈。
又说傻孩子,不管你嫁给任何人,哪怕以后也做了妈妈、奶奶,在妈妈的心里,你永远还是坏脾气一大堆的小女孩。
她从不会因为时韫长大、或成为他人的妻子,就勒令女孩改掉自己过去的种种脾气。
她只是说,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妈妈都支持你。如果你未来觉得受委屈,爸爸妈妈就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所以不要哭,”迟雪说,“既然已经有了选择,就不要拿眼泪来当答案。时韫,妈妈知道,你心里是什么都明白的。”
而时韫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含着泪,又竭力忍住落泪,在结婚的前夜,吃完了一整盒的玉兰花饼。
那一年,解时韫三十四岁。
而解凛亦几乎奇迹般地活到了六十六岁。
院中的玉兰花年年花开,年年结果,年年凋零殆尽,等待新的一年再焕发生机。
可人不如树,却从没有“再少时”。
解凛在六十七岁这一年,第一次劈柴时看花眼,柴刀不偏不倚落在脚边,险些划去了半根脚趾。虽没太伤到筋骨,却仍然血流不止,他因此被迟雪要求、在床上休息了小两个月。
怕他不安分,甚至连从前捡柴担水的重活,她也一并担下。
而白天里闲着无事的时候,就一边陪他,一边在床边绣新的十字绣打发时间。
只是,那句老土的“家和万事兴”才綉到“万”字,不小心、她手里的银针竟戳破了手。
解凛见状,忙要下床去给她拿创可贴,她却浑不在意地拦住他,只说嘴里含下就可以止血。
但血虽止住,仍不免感慨,说是最近好像犯了血光之灾,怎么不是这个流血就是那个流血。
第二天,她因此还和邻居大姐结伴,跑去几公里外的小庙求了个平安符,回来后便虔诚地挂在了解凛的脖子上。
“怎么不给自己求一个?”
解凛却只问她。
说话间,便要把平安符取下给她。
“诶——别弄它,好好戴着。”
迟雪却又再次拦住他。
半晌,一本正经地强调:“做人不能太贪心嘛,哪能个个都平安,我想,还是你平安一点好,你平安,我就不会有大事——别笑,我真的好不容易才求过来的,解凛,你别取一下就弄断了。”
他们其实都清楚。
平安符挂在他的脖子上。
实际上,却只是为她求一份心安。
就这样,从深秋又到寒冬——
后来,好像只是很普通的一天吧。
头天临睡前,迟雪随口抱怨了一句最近太冷,大冬天捡柴捡得她手都快冻僵;担水也是,一路下来水没有多少,晃都晃没了,要解凛给她传授传授经验。
解凛却只用被子把她裹得更紧些,说睡觉吧,不要想这些。
他的声音莫名有些发抖。
迟雪以为是冷成这样,又把自己的被子推给他,也把他盖得更严实。
两夫妻在一床被子底下相偎而眠。
睡到半夜。
估摸才一两点的样子,迟雪却被旁边窸窸窣窣起床的声音惊动。
睡意朦胧间,她小声问他怎么起来了。
解凛却没回答,只用在被子里捂暖的大手摸摸她额头,之后是脸颊。
……孩子气得很。
她心想。
冬天里却实在是怕冷又犯困,她很快又睡过去,就这么一觉睡到天亮——亮得过分那种亮。
她摸过手机一看,才发现自己这天竟睡到了九点多才起床,当即又好气又好笑,心说这下干什么都来不及了,便又随手推推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上床来的解凛,说怎么都不叫我起床。
解凛面向床内侧睡着,没有说话。
她想着他也许是昨晚上失眠,这会儿得补补觉才好,便也没有吵他,兀自换了衣服鞋下床。
走到厨房才发现不对劲:
柴火灶旁,原本空落的柴垛,不知何时堆得满满当当,一捆又一捆的柴,如一夜凭空变出来的“惊喜”。
她愣了半天,随即打开水缸,发现里面也已然装满——到了再加一瓢就要溢出来的程度。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杰作。
原来半夜不睡不是失眠,而是去做“仙鹤姑娘”了。
她一时失笑。
却连做早饭时心里都带着莫名的甜蜜,磨磨蹭蹭,拖到快吃中饭,见解凛还没有起床,这才去卧室试图叫醒他。
“解凛。”
她戳戳他肩膀。
声音放轻,是老夫老妻之间许久没有的小心翼翼。
她喊他:“起床了,这么大了还赖床啊?”
“再不起床饭都凉了……”
“我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冬笋排骨汤,你得喝完啊。”
“怎么都不理我的……解凛?”
她把他翻过身来。
许久,手指却突然开始颤抖——
在摸到他僵硬过分的手臂过后。
在摸到他失去温度的脸颊过后。
她放弃了就近的手腕脉搏,而跪在床边弯下身,去听他的心跳。
可那声音如此空寂——空寂得如生生剜走了她的心。
她不知所措,唯有低头,低头去看他的手,甚至还残留着前夜被寒风吹冻的红肿,肿得像两只馒头包。她看了好久。
起先觉得好笑。
可笑着笑着,眼泪突然却又落下来。
“解凛。”
她说:“我哪里用得完啊……你又忘了。”
你又忘了。
我那时说过的。
【你不走,我哪里也不去。】
【但是,解凛,你要走的话,一定把我也带去。】
你不在了,我又哪来的多余的时光,去用尽那些柴禾?
*
解时韫在许多年前的冬天,失去了哥哥。
又在这年冬天,失去了最疼爱她的父母:
她的父亲在睡梦中溘然长逝,而母亲,在为父亲守灵的当夜,也追随而去。
他们给她留下了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钱,却果然如当年母亲教她放风筝时所说的,谁都无法陪她走到最后。
她整理遗物时,发现了母亲曾拍给她看的那副“家和万事兴”,发现刚刚绣到结尾处,“兴”字的最后一点却似永缺,再也加不上去。
这代代传承,百岁千秋的漫长岁月。
她们原都不过是为一次又一次地送别那些最重要的人。
少时她不懂母亲,为何会在外公的葬礼上哭到无力站起。直到这一日,她也同样悲伤到无法自抑,几度晕厥——闭上眼,梦里是少年时的欢声笑语,孩童意气,父母尚在,仍有归途;睁开眼时,却仍然还要面对这荒凉孤独的一生。
每年都寄给她的腊肉和毛衣,从此再不会有了。
每年都等候她回家过年拜年的、到路口来接她的父母亲,再不会有了。
她闭门不出数日。
情况稍好转后,便又开始守孝,穿白衣,吃素——因此还和婆家人几度争吵。
丈夫在婆婆面前偏帮她,但回到家,也忍不住小声试探,说一直吃素,也许会影响身体,说他们已经三十四五,再不要孩子会不会来不及。
她却无力再回应什么,只关上房门,也把一切的喧嚣都关在门外。
到深夜。
丈夫却还是热了牛奶,又悄悄送进门来。
他坐在床边,沉默良久,末了拍拍她肩,说:“如果不想生,就不生吧。时韫,我能娶到你,这一生已经很满足。”
她沉默,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一副抗拒的姿态。
男人却还迟迟不走,只如哄孩子般,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
直到她都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却晃神:原来这就是要陪她过下半辈子的人——这个人,从此以后,三十年,四十年,是要睡在她身边,陪她走完半生的人。她的余生,不也是一眼就能望到头了吗?
“宋引杰。”
于是她突然叫他的名字。
也是平生第一次,突然对他有了好奇,她问他:“你为什么对我好?”
“……”
“你当初为什么喜欢我?我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吗?”
她的声音瓮声瓮气。
听起来像是自己都怀疑自己似的。
他却根本没有多犹豫或思考,仿佛那个答案已藏在心里许多年,随时随地都可以说出口。
他说:“因为你是解时韫啊。”
“我第一次注意到你,你扎着高马尾,脸雪白雪白,嘴唇却很红,像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神态却骄傲得像只黑天鹅——你那么骄傲,不愿意多看任何人一眼,但那一次考试,我考了第一名,刚刚好高过你一分。”
她于是满世界寻找着那个“不识相”的人。
找来找去,最后停在他的桌前,泄愤似的拍拍他桌子。
【你叫宋引杰?】
【啊……你别这个表情,我又不是来寻仇的……就是力气大一点嘛。】
【我叫解时韫——这次的年级第二,认识一下啊,年级第一。】
骄傲的公主低下头颅。
却仍然似俯视着他。
而他被笼罩在那样的目光之中。
至此余生,都在追逐着那个眼神。亦步亦趋,由始至终。
也许在旁人看来,这不过是一场卑微的海底捞月。
“但,月亮永远是月亮,在天上,在水里,或是在我手心,永远都是只此一个的月亮。”
宋引杰说。
“我会永远尊重你,爱护你——时韫,所以,你不要再把我当作一个‘侵略者’,也把我当成你的家人就好,好不好?”
解时韫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只等到男人终于离去,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这才半撑起身来,捧起床头柜上那杯已然冷透的牛奶,一口一口,小口地啜饮着。
她走到窗边。
大雪已落了整夜,窗外漫天飞雪,银装素裹。
她打开窗,伸出手去,想碰碰那破碎的雪花。
不知从哪飞来的一只蝴蝶,却扑扇着翅膀,默默栖在了她指尖。
=《千秋雪》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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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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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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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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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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