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修真小说>乌衣巷>第十八章·黄雀(一)
  这个时节的京华,到了夜晚,总是潮湿里透着缕缕阴寒。谢弗在清明殿扑了个空,问明了宫人后,一路朝着望仙楼而来,独自登顶其上,远远的便看到阑干处的那道明黄色身影。

  她携着副披风上前,轻柔的给他披在身上,语气里裹夹着埋怨:“夜里凉,站得这么高,怎么受得住寒。”琇書網

  她或许只是随口一说,但杨衍却是有意,微微一怔后,自嘲般一笑:“正是高处不胜寒……”

  他说完,换谢弗一怔。

  杨衍叹了口气,给她拢了拢领口,缓缓道:“其实也站了这么久了,即便再怎么冷,也早都习惯了。倒是牵累了你,在这黄金垄中孤孤单单的陪我一辈子。”

  谢弗闻言一笑:“都说是陪你了,哪里孤单?”

  杨衍却觉得正是这点才最孤单。

  “你陪着我、我陪着你,可说到底,咱俩这所谓夫妻一辈子,能以至亲挚友论,却偏偏谁都不是彼此想要相伴的那一个。”私下里没旁人的时候,他总是不大忌讳这些话的,如今喟然之意涌上心头,嗤笑道:“你说说,咱俩这辈子多可怜?”

  谢弗却挑眉摇了下头:“既然都是可怜了,还有什么可说可想的?”

  她就是这样,什么事都酝酿的极好,情绪感触,都得卡着来,半点不肯逾越,外人看来许会觉得这活法极累,也唯有杨衍才知道,这是她唯一能好端端活下去的方法。

  “小妹的奏疏今日到了,”他放眼望向夜色中归于死寂的帝都,沉声说道:“蒙妃之死,她担心南诏生变,力陈守境,不回来了。”

  这个结果,他还觉得难受,谢弗却是早已经料到了。

  “这丫头大事上从不糊涂,你呀……也别觉得她委屈,她既接了领南帐,那这便是她的责任、她的宿命,反倒是这时候让她回来奔丧,她才会愧怀于心,既对不起领南大将军的身份,更不配做父亲的女儿了。”

  话是这个话,道理也是这个道理,可人情逢上理法,任谁都不能无动于衷。

  “怎么不委屈……”他憋着力缓缓吐出一口气,双臂支在阑干上,摩挲过手下斑驳的楠木,对谢弗道:“站在望仙楼放眼望去,江山万里,我就看不到一个不委屈的人。……我本想谁的委屈都不在乎,就顾着我想顾的人,可偏偏我又是皇帝。现在真要是把我拉下这个位子,我还真不甘心。”

  谢弗走上去,动作轻柔的抱着他,歪头搭在他肩上,低低道:“要么怎么说是堪忍世界呢。众生未生而有劫,成住坏空,都是经历,想想,也实在不必看得太重。”

  须臾,杨衍缓缓握住她的手。

  “弗姐,对不起。”

  谢弗直起身子的同时,目光也有些发直,疑惑的望着他不明所以。

  他说:“当年如果不是我不争气,其实原本也不必非得是你的。”

  ——当年仓促登基,若非自己拿不出个十足的皇帝样子,想来先帝的遗诏之上,就算势必要以谢氏之女为后以稳朝政,那也未必非要是谢弗。

  ——不必非得是差一步便是贞裕太子妃的谢弗。

  “我觉得你很争气啊……”她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眸中带着柔和,温言道:“阿衍,不要胡思乱想。如若你当真不是个当皇帝的材料,父亲是不会竭力推你为帝的,先帝也不会放心把这座他好不容易得来的江山交给你。你做的很好。……即便,”她眸光一颤,缓了缓,继续道:“……即便是他还在,也未必会比你更适合这个位子。”

  至于那个‘他’是谁,两人都是心照不宣。

  杨衍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我不觉得我做得好。”他转身狠狠吸了一口气,放眼望去,微微有些激动:“这个皇帝,我若做得足够好,又怎么会累带舅父熬干心血,为这一场宫变就折陨一条命进去?”他眼中流露出难掩的恸意,手指抚过望仙楼上的阑干木石,心底那些本该驱散的情绪便都涌上来了:“我知舅父回返陈郡是为祭玉酒,可他甚至都没能等到故里……”

  征战一生,护这江山护了一辈子的人,都最后,甚至护不下自己的一个愿望。

  “你看这座望仙楼,我高高建起,其实又有什么用?这场仇……我报了,又有什么用?这些年我们失去的这些人……终究都回不来了,那些无关紧要之人的生死又有什么用?”

  谢弗蹙了蹙眉。

  “怎么没用?”她道:“这一路走来,你我也罢,父亲也罢,谁又只是为了私仇?”

  他在她沉定的目光里垂下头,苦笑一声:“呵……不是吗?那还为什么?”

  她道:“为了活下去。为了功罪分明。为了江山安定。”

  杨衍抬首,望着她,蓦然一怔。

  月上中天的时候,谢弗回返坤德宫,杨衍陪她走了一段路,在岔道口的地方停下脚步,待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之后,他目光微沉,转身吩咐摆驾。

  其实这个时辰,他原本没想到隆寿宫里还会灯火通明。

  站在隆寿门外见到里头明亮的烛火时,他只用了一瞬去思考,而后便脚步一抬,将原本想在宫外站一会儿的主意给改了。

  他举步进门,正殿里,未若走过来,行了个礼。

  杨衍看了她一眼,转身便往书室里走,未若拦了拦却是半点用也没有。书室中的人闻声抬头,看到杨衍负手站在自己面前,半晌忽而一笑。

  太后摆了摆手,未若只能搁下所有的不放心,暂且退了出去。

  室中只剩两人时,她放下手中书册,道了一声:“唔……是皇帝来了啊!”

  仿佛是这一刻才意识到他到了的。

  杨衍也没行礼,脸上倒是一笑,轻声道:“多时不见,太后凤体安康?”

  “哈……长日无事,养尊处优,哪有什么不安康的。”说着,她还有心趁空示意他落座,打量了他几眼后,颇有些担忧道:“倒是皇帝,这个时辰过来,难不成是有什么心事揣着,睡不着觉了?”

  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杨衍心头一笑,面上声色未动,双唇轻启,淡淡给了她五个字——“舅父病逝了。”

  这个消息,要锁在如今的隆寿宫之外,实在太容易了。

  而在他说完的顷刻,果然从谢太后游刃有余的神色中看到了一瞬息的怔愣。

  “……是吗。”瞬息过后,太后深深一吐息,随之却是垂头一笑:“哥哥呀……看来,还是你先走了一步……”

  杨衍忽然问:“你会伤心吗?”

  “伤心?”她想了想,玩味道:“你指什么?逼宫事败,还是寒渡的死?”

  杨衍顿了片刻,讽刺一笑:“我倒是忘了你是什么人,却也能将这两件事放在一起相比。”

  谢太后不以为然:“有什么不能比的?都是黄土满半截的人了,孩子,你得明白,生死在我们这辈人眼里,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反倒是逼宫……”她啧啧道:“成败与否,可牵涉着江山万代呢。”

  对面,杨衍的目光逐渐深沉下来,半晌,一字一字问道:“既然太后觉得生死没有那么重要,那又为什么先作局害我生母,又设计鸩杀我兄长?”

  话音落,满殿一片死寂。

  谢太后微眯起眸子,看着眼前的‘儿子’。

  或者说,外甥。

  许久之后,她轻声一笑,看着杨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顿了顿,又追了一句:“怎么知道的?”

  杨衍哼笑一声,不答反问:“这重要吗?”

  “好奇啊……”太后叹道:“今日闻他死讯,突然好奇,他究竟粉饰太平忍我忍了多少年。”

  杨衍眸光一深。

  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这样的问题,自己曾经也问过舅父的。

  而那时候,舅父带自己见了一个人。

  “你还记得……笙娘吗?”

  他一问出口,谢太后霎时便明了了许多。

  笙娘。

  那是她闺中的贴身婢女,后来与未若一起陪嫁在身边,从弘农杨家走到紫寰宫,一路相随。而当自己除掉亲姐之后,这个曾经的心腹却忽然失踪。

  曾经的心腹。

  显然,她的当年的去处,如今算是分明了。

  “舅父一直都知道。”杨衍道:“当年你构陷我娘亲与齐王叔有染,并在其分娩时买通产婆加害,而后更以死胎换下我这个血统不明的‘孽种’。可你应当没想到,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在你说出那样的谎言之后,不日你诞子,你自己的孩子竟会是个死胎。”

  “而舅父——从你的孩子生而夭亡,你无奈之下,只能将我从冷宫抱到身边,谎称己子抚养开始,舅父一直都知道。”

  谢太后冷静的听着他说这些话,过程中脸上的神色丝毫未动。待他说完片刻,她忽然摇头一笑:“这么多年……原是在他眼里,就是在看我一人演这一场戏……真是难为他了!”

  她说完这句,其后似乎便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杨衍却说:“可是我自己的身世,我却是在十岁那年才知道的。”

  她知道他有话要说,于是便整了整坐姿,沉淀下眸光,配上一副耐心。

  他说:“舅父给了你十年的时间悔改,其实那十年……甚至于往后,但凡你能拿出待老七贤媛十中之一的感情来待我,让我有一个母亲,今时今日,也不会是这样的局面。”

  谢太后忽然有些不大确定他这话中之意了:“你这是……在恨我杀了你母亲,却没有拿你当亲生儿子待?”

  杨衍沉默许久。

  他自嘲般一笑,闭了闭眼:“……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想的。”

  “别的皇子都在羡慕我继后长子的身份时,他们没一个人知道,我只想要一个母亲——一个能在我生病时给我喂粥喂药,在我犯错时规训教导,在我想叫一声阿娘时,她能应我一句的母亲。”

  “可是我没有。我只有一个对我不远不近的父皇,和一个连看我一眼都嫌厌恶的母后。”

  杨衍缓缓吐息着,站起来,在室中踱了几步。

  “后来稍稍长大,我渐渐就觉得,我不是没有母亲,是我的母亲没有我这个儿子。”

  谢太后掩袖嗽了两声,执起一旁的玉盏浅饮一口。

  他回头看着她继续道:“可你知道吗,即便如此,我还没有对我的母亲死心。”

  “十岁,十年。直到十岁那年随圣驾幸会稽的路上,我与老七同时都为毒蛇所咬,性命危在旦夕的时候,我清楚的听到你同前太医令说出不必费心救我的话时,我才醍醐灌顶,彻底明白了你我之间是一辈子做不成母子的这个事实。”

  “——那个时候,根本就不存在让你二选一的情况——解药充足,你说一句救,我便生,你说一句不救,我便死。”

  他双臂撑在案上,俯身朝她看去,眼里的色彩极其复杂。

  “我只有十岁,春夏秋冬,晨昏定省,我做的是最懂事的皇子,我自认为从未有不孝之时,从未给母后丢过半点脸,可是你想让我死。”

  “要不是舅父及时赶到,我也就真死了。就在那次之后,我对母亲死心了,舅父也对你这个妹妹死心了。”

  谢太后安静的听着他说这些,没有说一句话。

  他说:“在那之后,舅父告诉了我关于我身世的一切。”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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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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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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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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