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除了枕旁那只日益沉重的小木盒外,她还从闻玄身边挖走了小青鸟。
十月末,已经到了与蒙忌约定的最后时限。
在她一路马不停蹄往回奔的同时,滇东霍其琛大帐中,谢蕤正在尽心竭力还她那场代嫁的债。
看着对面坐姿极其桀骜的南诏军总瓢把子,安然稳重了十五年的大乂敦柔郡主生平头一次生出一种想要掐腰骂娘的冲动。耗费了半生教养才将已经溜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那张当世头美的脸上费劲巴力的酝酿出一个牵强的笑容,她耐着性子不知道第几次问道:“我孤身一人而来,难道还不够有诚意?”
对面的人一如前好几次一样,从眼底深处放了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目光给她。
霍其琛其实长得特别好看。
奈何再俊俏的五官也化不开那双溜溜直转的眼珠子里透出来的狂怪。其实,早几个时辰前,谢蕤见他第一眼时,一度被这双隐隐透着侠气、十分耐看的眼睛欺骗了一会儿,交谈了两句之后她就顿悟了,人确实不可貌相——
感情这是个怪侠。
“小姑娘,你还是没听我说话——”霍其琛翘着腿冲她竖起一根手指,缓缓摇了摇,痛心疾首的再一次提醒她:“重点在诚意二字上吗?不!重点在承诺……”
跟着,谢蕤就又被动的上了一回霍氏学堂。
说实话,她其实挺不明白霍其琛到底想干嘛的。
她打一踏进他势力范围,便十分配合的开门见山道清了自己的来意。不过就是请他提请蒙忌,将早先同谢冉的约定延期半月,而作为交换,自己则甘愿以人质身份留在南诏。半个月之后倘若人还不能按时送到,南诏到时再起兵也不迟,更不提额外还能加一条大乂谢氏郡主的性命来祭旗呢,这买卖简直是再值得也没有了。不过原本她也知道,即便再值得,这一回也算是大乂违背承诺,是以这场谈判是断乎不可能轻易成功的。她自己是打好了一肚子腹稿,备好了各种台阶给他下,拿出了十足的耐力准备同他打一场持久战,但聊起来才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太嫩了。
霍其琛从头到尾压根就没说一句行或不行,反而通篇都在跟她坐论承诺的意义。她最受不了的是,别人长篇大论至少还能做到整篇话都没有重样儿的,他不,一番话一个字不差的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她在那儿听得都快听不懂人话了,而霍其琛却依旧乐此不疲,一张嘴活像个说书的——而且还是无论风吹雨打烈日当头,都只会说同一部的同一章的那种。
要不是确定此番同他是第一次见面,谢蕤都要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在变相报复自己了。
这就是谢冉口中那宿世劲敌?……别说,想想她姐那德行,她觉得可能还真是。
好不容易他不说了,谢蕤深吸一口气,抬眸了无生机却全是坚持的看着他,最后撂了一番狠话:“霍将军,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不动摇,摆在你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你迁就我,上禀尊君多等半个月,要么姑娘我豁出去这条命不要,索性直接坐化在你这座大帐里,一缕孤魂白天黑夜都睁着眼睛等着看家姐为我报仇,为国争光。”
她说完半晌,霍其琛眼便里聚集起了一团疑惑。
“……就这两个选项?太欺负人了吧!既然有我迁就你这一条,如何就没有你迁就我这一条?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就在这儿狮子大开口?小姑娘你好不讲道理呀!”
虽然依旧不是她想听的话,但总归没把承诺的意义再复述一遍,谢蕤便很是知足了。
对上对方刻意渲染着鄙夷的目光,谢蕤微微一笑,耐心跟他说理:“你迁就我的代价是多等半个月,而我迁就你的代价却是血染江山,我虽然笨,但并不傻。相信你也一样。”
她说完,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寒光出鞘,不动声色的使出吃奶的劲儿扎在一边的木案上,目光如古井无波。
霍其琛看了眼那柄匕首,终于正眼看了看她。
不太像。
深藏着锋芒的目光缓缓的将面前这张截然不同的容颜打量了一遍,他忽然讥讽一笑,透着股冷意,不怒自威。这一刻,谢蕤才真正意识到他是敌军的将领统帅。xǐυmь.℃òm
他讽刺道:“……谢冉怎么想的?真当自己三头六臂救世主,哪有困难往哪补?”
谢蕤眉梢一挑,意识到他这是在说打两越之事。
然而,回答的话尚未出口,就听他又问:“既然这么舍不得你,怎么还敢让你到我这儿来?不怕我报复她么?”
谢蕤一怔,看着他的目光就移不动位置了。
不止,是两越的事。
不止,是战场的事。
不止,是这一次违约的事。
七个范子八个障子,那一瞬间,即使再惊讶、再意外,一切的不明白她也都明白了。
垂眸一瞬,她再度看向霍其琛那副特别好看的脸,语气微缓,却没有犹豫:“大抵是因为,她信你罢。”
她想,交手这么多年,如若不是对手的话,那这样两个人,说不准还真能心有灵犀呢。
霍其琛没再说话。
他眯着眼又看了看她,这一回的目光跟之前又不大一样了。片刻后,起身迈开长腿走过去,他将那柄说话就要歪倒的匕首拿起来,送回古铜匕鞘之中,拍在了她跟前。
谢蕤松了一口气。
另一头与之遥遥相望的领南帐中,氛围却是截然不同的狂暴。
或者说,是一个人的狂暴,外加满帐的阴沉。
“……不是让你看紧她吗?人呢?我问你人呢?霍其琛眼看着都要擂鼓聚将了,你现在告诉我你把人给我照看丢了?!蕤蕤要是有半点闪失你让我怎么跟小九交代?领南帐怎么跟谢家交代?!……”
杨彻的声音在过去这个把时辰里响彻了领南帐上空,实打实没给自己这名字丢人。帐中除了暴跳如雷的清殿之外,另外还有两人。一个是坐在一旁凝眉不问世间事的温王殿下,另一个就是此间被杨彻训得狗血淋头的凌二公子。
放下手中的瓷盏,杨律淡淡看了眼依旧没有收势的杨彻,许是听得烦了,冷不丁终于启口,却是问道:“我怎么不知道,领南帐还有照看敦柔郡主的任务?”
不意外的,他这句话并没有起到半点为杨彻顺气的效果。
“六哥!你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话!蕤蕤若是有事,你以为最伤心的谁?”杨彻眼底通红,即便几个月过去,却依旧很不能接受杨律的这种转变——尤其是他对谢蕤的态度。
他道:“你要是半点不在意小九的心情,那也就不怪她嫁给别人了!”
杨律眸光一凛,冷冰冰的看了他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杨彻看着他消失之处,眉头越皱越深,一口气没换完,就听那头默然承受了许久的凌玿开了口,恭敬而焦急的请求道:“清王殿下,无论如何,请您开恩让我去找她,等人找回来了,您要杀要剐,凌玿绝无二话!”
杨彻怒气不减的回身,还没等说话,刚刚回营便闻声而来的云渊清便从外头走了进来,轻蹙着眉头对凌二公子道:“什么要杀要剐的,凌二公子,举头三尺有神明,说话还是应当忌讳些。”
凌玿见了他就跟见了救星,一时松懈,差点儿没哭出来,“军师,我……”
云渊清冷静的打断了他的话,“不必多说,敦柔郡主无事,我知她人在何处,只是事急从权,一时来不及告诉,让诸君担心,云某抱歉。”
凌玿闻言,来不及放心,立时便问:“她在哪里?!”
杨彻狐疑的声音也传过来,望着他不解道:“……你知道?”
云渊清看了杨彻一眼,如同安抚,转而对凌玿道:“此事涉及军中机密,云某不好多言,还望凌二公子体谅。唯有一点,云某可以保证,敦柔郡主安危无忧。”
凌玿面色不展,犹疑道:“军中机密?她又非领南帐中之人,何等机密会与她有关?……南诏蠢蠢欲动,她……”
“凌二公子,”杨彻叫了他一声,一双冷眼扫过来,警告道:“你别忘了,你也不是领南帐中之人。要么安安静静的在此等人回来,要么,一路向北,趁早给本王滚蛋!”
云渊清默然一挑眉,连‘本王’二字都用上了,看来这也是真气得不轻。
没奈何,清王殿下脾气上来,连太后皇上都管不了,即便为了能第一时刻得知与谢蕤有关的消息,凌二公子也不敢同他犯横。又反复与军师确认了好些遍、交代了好些遍之后,这才端着一副愁容若有所思的离开了。
见人走了,云渊清这才走过去倒了盏茶给他递过来,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少动气,动气伤肝。”
杨彻哪来的心情喝茶,拉着他坐下便问:“蕤蕤到底在哪儿?连我都不能告诉?”
云渊清见他不喝,便自己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才道:“嗽玉同蒙忌的约定今日到期,霍其琛还没起兵,你说她在哪儿?”
“——!”
即便隐约有所猜测,可现下听了,杨彻也难以接受。
他一下子跳起来,连珠炮随口而出:“究竟怎么回事?她自己要去,你也同意了?还是你让她去的?她自己一个人?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
云渊清无奈一声苦笑,问道:“这么多问题,你到底还想不想让我回答?”
说着,将人拉下来,等他坐稳了,方才缓缓开口。
“前两天谢四公子送信过来,蕤蕤告诉我,王嫂与承儿不能按时来到南境,至少也要等到嗽玉回来。”
杨彻忖了忖,“你是说……谢谟找到人了,却一时没法送过来?”
“我没问。”云渊清摇了下头,随即想了想道:“不过应当差不多就是如此。”
杨彻就有急了:“那蕤蕤去做什么?你别告诉我这满帐的汉子都是摆设,却要她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去敌营谈判!”
云渊清看了他一眼,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拍在了他手里。
那是谢蕤临走时给云渊清留下的。
信中交代了自己前去南诏谈判之事,并嘱咐他们不必着急,不必为自己担心,待不日后谢冉回来,一切自得开解。
杨彻这时候算是明白了,原来谢蕤这一去,并未同任何人商量,实打实是一意孤行的结果。
“胡闹!”
他把信一拍,又惊又怒又担心,眼底似乎都更红了。然而云渊清淡淡朝他一望,却是有些唏嘘的一笑。
他说:“就凭霍其琛到现在都没动手,她就不是胡闹。”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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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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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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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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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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