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晨曦微露,景非桐尚未回来,何子濯也还没醒。
舒令嘉却在一进入他休息的房间时,便感觉到室内有一阵盘旋的风。
这风势不大,却很硬,刮在脸上就好像小刀子一样,中间夹杂着一种与铁锈很像的血腥气,淡淡地在鼻端散开。
他立刻意识到,这并不是普通的风,而是何子濯身上的剑气外溢了。
这也不算很少见的情况,大凡达到人剑合一这一境界的剑修,通常都是以自身灵力压制操控着修炼出来的剑气。
但如果他们受伤或者失去意识,灵力空虚,那么掌控力就也会变弱,便很可能导致剑气外溢,严重者甚至会将佩剑震断,反伤身体。
当年舒令嘉重伤,便也是在一瞬间经脉被废,灵力尽失,剑气反冲出来,也连带着震断了他的佩剑。
何子濯此时的情况不能放任,舒令嘉一凝神,闭目静心,而后,慢慢将自身元神顺着那股剑气,灌入了何子濯内府。
虽然随着想起往事,舒令嘉也掌握了许多曾经修习过的武学,但不管怎样,他如今化形以来的一身功夫依旧都是从何子濯身上所学,也是根基扎的最深的。
两人系出同源,所以舒令嘉完全没有受到阻碍,很快便将那些散逸的剑气收拢起来,重新压制回去。
而后,他便探入内府,看见了何子濯的元神。
在这个神识的世界当中,四下都是一片暗红,无数剑气倏忽往来,发出尖锐的鸣啸声,十分躁动,稍一不留神便会被为其所伤。
而何子濯的元神就闭目盘膝,坐在正中。
舒令嘉喊了一声“师尊”,他如同在现实中一样,依旧是毫无反应。
舒令嘉双指并拢,缓缓前推,那些不驯的剑气便随着他的动作,纷纷凝在了他的指尖,最后变成了一团白光,被舒令嘉顺着何子濯的眉心推了进去。
舒令嘉又在何子濯的元神上留下了一个封印,总算暂时把剑气给封在了里面,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正要把自己的手拿开,这个时候,却忽然又感觉到仿佛有股极为冰冷的水波,涟漪一般慢慢涌动过来,一圈圈向外扩散。
那水波顺着他与何子濯额头相触的指尖,瞬间与舒令嘉的神思彻底勾连。
那个瞬间,他倏忽感受到了何子濯的“劫”。
其实这样形容不太准确,劫原本是很玄妙的东西,更多属于一种命运发展的趋向,在没有到来的时候,应该永远无法去被人真正地感应到。
但那一刻,舒令嘉却觉得某种微妙的第六感涌上心头,那是一种极端冰冷与恐惧的情绪,仿佛下一秒便是穷途末路,求告无门,彻骨的凉意涌上,瞬间便将整个灵魂浸润其中。
他的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邪恶地低语着,询问他
你最重视的东西是什么?
你有没有过无论如何也要实现的愿望,付出一切代价也要得到的结果?
当你说重视的一切,你为之努力过的一切,都会被尽数毁掉,你的前路再无希望,却又不得不被时间的洪流裹杂着前行,你该怎么办?
徒劳地挣扎躲避,还是木然接受?
声声叩问直敲心底,令人答无可答,避无可避,那个瞬间舒令嘉只觉得仿佛遇到这一切的当真便是他本人一样,简直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他猛然将手收了回来,仓促后退几步,发现自己竟已经入障,内息如沸,连忙就地盘膝而坐,抱元守一,努力将拂动躁乱的心绪沉下,默默稳定心神。
只是,随着思路和神志逐渐清醒,他却还是忍不住去想,到底什么是劫难,什么又是命运?
当真有人可以去操控别人的人生吗?
而你自己跌跌撞撞的一生当中,能不能跨过磨难,爬过高山低谷,难道就也由不得自己做主?
最后败了,就只能感叹上一句“我已尽力,命该如此”?
那么他纵无心到底又是个什么东西?
听景非桐的话,他是世间无数“恶”的具象化和糅杂,看到那些有关于他的往事,他能够为无数大能散播出劫难,又神出鬼没地逃过了封印的禁锢。
这样的神通,恐怕已经能和所谓的天道比肩了吧?如此本事,何必屈尊浊世,东躲西藏。
还是说,是否世间只要有恶念的存在,纵无心便永远都不会消亡?
舒令嘉这么多年来在仙门修行,人人都说他天资聪颖,悟性过人,但其实就连他,整日里只是听人说着天道、飞升,却对那所谓命数完全不明所以,难以参透。
这样胡思乱想着,虽然终究没有完全达到心思空明的境界,但注意力一被转移,方才那股魔障一样的惊悚感倒是散去了,舒令嘉睁开眼睛,站起身来。
然而这一起身,他却是一惊。
如果舒令嘉没有记错的话,他这个时候元神出窍,到了何子濯的内府之中,应该赶快离开才对,但此时再一睁眼,周围的环境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眼前山峦如岱,草木依依,日光下彻,鸟鸣风响,竟是来到了一片不知名的山谷之中。
明明是极美的景色,舒令嘉却没有从这里感觉到半点属于草木山川这种自然景象的灵动之意。
因为所有的风物之上都仿佛蒙了一层影影绰绰的薄纱,像是被装裱起来的画,或是包裹在柜台中展出的货物,透着一股仿制般的假气。
他拔出剑,朝着周围虚劈了一剑。
因为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怕贸然行动会伤及何子濯,舒令嘉只用了一分力气。
但这回,他那柄锋锐无匹的威猛剑,却连一片草叶都没有伤及。
舒令嘉四下走了几步,听见正前方有一阵人语声传来。
他循声望去,只见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个小孩,正沿着河堤向不远处的林中走去,同旁边的风景一样,他们的身影也影影绰绰的,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散掉的雾。
这对夫妻似乎感情很好,男人拉着女人的手,将孩子扛在肩头骑着,另一只手还半抬起来,扶着他的小腿。
那孩子不过三四岁的年纪,手里拿的依稀像是一朵花,正努力地想插进父亲的发冠当中,夫妻两人也就任由他玩着。
即便这几位看上去都不像是什么活人,舒令嘉还是决定过去跟他们说话试试,于是他大步追了过去,扬声喊那男子:“兄台,烦请留步!”
三个人仿佛没听见一样,那对夫妻依旧交谈着向前走,舒令嘉正要再喊,却听那女子口中说出了“纵无心”三个字。
他一怔,连忙抿住唇,凝神听了下去。
“……纵无心确实就是这么一种东西。”那女子说道,“所以当年圣慈老和尚也说过,要彻底除掉他,唯有先将自己彻底魔化,与他同心共感,再放下一切妄念,立地成佛,便是为舍身荡魔。”
男人似乎是轻笑了一声,但没说什么。
那女子道:“说的不是要荡你,美滋滋地做什么,傻了吧唧的。”
男人并不反驳,只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要做到又谈何容易呢。”
那女子这回却是沉默了,终究叹了一口气,道:“是啊。要是容易的话,咱们两个也就不会是如今这样的关系了罢。”
那男人只是笑了笑,问道:“怕么?”
女子道:“你再把手攥紧点,就不怕。”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踮起脚尖,探身握了握儿子的小手,道:“再说了,我如今可是个当娘的,当娘的人哪有害怕的道理?”
那个孩子也听不懂父母在说什么,奶声奶气地跟着学了一句,喊道:“娘,不怕。”
男人和女人便同时笑了起来,仿佛方才短暂的凝重和忧郁都荡然无存了。
笑声中,舒令嘉听见那男人低低道:“放心吧。”
那女子没听清,回头问道:“什么?”
男人却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舒令嘉也不由低语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觉得这个问题好像非常非常重要一样,抬头望去,眼看一家三口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那片林子里。琇書蛧
舒令嘉又跟了几步,却发现他们的步伐看似不紧不慢,速度却好像快的出奇,几个眨眼间,便几乎连影子都跟不上了。
舒令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们,但心中就是隐隐知道自己要跟这三人在一起,绝对不能被落下,见状顿时有些焦急,用尽全力追了上去。
但他追的越快,那三个人却好像消失的越快。
他忍不住扬声道:“等一等,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说清楚啊!”
正是火急火燎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有一双手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有人低声道:“你若是真心爱一个人,便是为他生死都无悔,但永远也不想让他知道,你付出了多少。”
听到这个声音,舒令嘉往前跑的脚步一下子就停住了,驻足转身,脱口道:“师兄?”
那个声音也道:“小嘉?”
这两个字,倒是比之前所有的人语声都要清晰很多,还透出一股担忧。
舒令嘉应了一声,顿时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变成了一片漆黑,再能看清楚东西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已经回到了何子濯休息的那间卧房里,正盘膝坐在地上。
景非桐半跪在旁边,一手搂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原本抵在他的后背上,刚刚收回来。
见舒令嘉睁开眼睛,他才松了一口气,连声问道:“你怎么样?可有什么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舒令嘉按了按额角道:“我还好,没事。刚才是怎么了?”
景非桐帮他揉着太阳穴,说道:“你入障了。方才我回来之后一直在叫你,但是你没反应,我就用引魂之术把你叫了回来。”
舒令嘉觉得那股头疼劲缓过来了,冲着景非桐摆了摆手,撑着他的胳膊站起身来,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说道:“方才是我发现师尊身体中的剑气外溢,就用元神压制,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成了这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拿旁边的茶壶,景非桐则已经拿了起来,倒杯水试了下温度,放进舒令嘉手中。
他说道:“我也查看过了。何掌门因为纵无心所种之劫,心中本来就有魔障,你又用元神进入他的内府,应该便是被他的魔障困住了。”
舒令嘉却摇了摇头,道:“不对啊,可是我看见的不是师尊,像是”
他犹豫了一下。
景非桐问道:“什么?”
舒令嘉迟疑道:“那里面的人脸我看不清,但听着那名女子说话的语气,好像跟明族长特别像。”
景非桐道:“你在何掌门的魔障中……看见了明绮?”
舒令嘉听他的语气不太对味,忍不住白了景非桐一眼,道:“你瞎想什么。我是看见了一家三口,其中那名女子,有点像是明族长,但也不能确定。”
像这种魔障当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看到的人也不一定就在现实中有真实的身份,仅仅是凭空虚构出来的幻象也有可能。
景非桐也不生气,笑了笑道:“好吧,是我想多了。不过我相信你既然觉得像,这事就八九不离十,如果那女子当真是明绮,那么能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和孩子,也就只有魔皇迦玄和他们所生的那名应劫之子了吧。”
舒令嘉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想,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在谈论纵无心的事情,才会出现在我师尊的魔障当中。”
景非桐问道:“他们说了什么?”
他问完之间,见舒令嘉只是低头思索,却没有回答自己的话。
片刻之后,舒令嘉抬起头来,又问景非桐:“师兄,你方才叫醒我的时候,都说了什么?”
景非桐道:“我叫你的名字啊。”
舒令嘉追问道:“没说别的?”
景非桐摇了摇头。
舒令嘉看着他,景非桐的眉目安静而优美,目光澄净。
而他的心头,又一次浮现出了那句话“你若是真心爱一个人,便是为他生死都无悔,但永远也不想让他知道,你付出了多少。”
这声音明明是景非桐,但他既然没有说过,自己又为什么会在魔障中听见这样一句话?
景非桐见他还是恍恍惚惚的,知道舒令嘉那股劲还没缓过来,便没再追问,说道:“你先坐在这里歇一会吧,我把药取回来了,这就让人下去熬了,给何掌门服下试试。”
舒令嘉这才回过神来,也知道景非桐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将那些药采齐,一定没少花功夫,真心实意地说道:“有劳你了。”
可惜,何子濯毕竟和明绮的情况不同,那些能够让明绮苏醒的珍贵药材,对于何子濯来说,确实毫无作用。
现在看来剩下的唯一方法,也只有将他带回凌霄派之后再行设法了。
而那个契机,很快便已来到。
凌霄山上,在同洛宵交谈之后,卢章也认为遍邀各门各派,共同商议如何对付魔族,寻找失踪的弟子们乃是当务之急。
于是,他很快便吩咐下去,向之前参加试剑大会的门派发出邀请。
这些门派当中各有失踪或者遇袭的弟子,在真相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也都悬着一颗心,但又因为魔族实力强大,神秘隐蔽,不好随便探查。
眼下他们见到有人愿意牵头,自然纷纷响应。
因此没过几天,这一次的集会便在凌霄山的主峰上进行。
正如同洛宵所分析的那样,凌霄派的弟子们连日来惶惶不安,摸不清楚卢章意欲何为,也不知道应该相信谁才好,听到他宣布准备联合各门派去把何子濯寻回来了,这才都纷纷精神一振。
众人总算有了个共同的目标,也就顾不得胡思乱想了。
气宗弟子们到处奔走,迎接外客的时候也格外客气热情,便让其他门派那些修士们都看在了眼里。
他们不由暗自嘀咕,看来自从何子濯出事之后,他的几个弟子也各自为政,桀骜不驯,没想到最终整个气宗倒是由卢章来主持大局了,众人竟也心服。
之前的诸般事宜,洛宵果然如他所言,只在房中静养,半点也未曾参与,直到到了正式场合,他才总算露面。
洛宵到场之后,同一些相识的人寒暄几句,滴水不漏地推去各种试探,便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将目光在满殿神色各异的人们身上一一扫过,微挑了下唇,闭目养神,静待好戏登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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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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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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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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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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