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从四面八方递来,坦坦荡荡,似有回响。
徐洛音怔然,下意识藏起所有的心思,讷讷颔首。
前方便又传来他轻声斥责幼弟沈麟的声音,不过就算是斥责,他的声音也如玉石一般泠泠,惹人心醉。
徐洛音静静地听着,嘴角不由得翘了翘。
沈麟委委屈屈道:“大哥,你都二十二了,就别挑挑拣拣了,这个姐姐这么好看……”
越说声音越低,徐洛音抿了下唇,只能当做没听见。
他们都明白的,世代仇敌,不可能结亲。
所以她的喜欢,也只能止于喜欢了。
待前方安静下来,她斟酌着开口:“多谢沈大人告知崔公子一事,明日我便会与崔家退亲。”
“不过是举手之劳,徐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他的话隔着屏风传来,平添几分低沉,令人心安。
可他一口一个徐姑娘,温和又疏离,徐洛音低低叹了一声,福身行了一礼。
他坦然受了这一礼,温声道:“世上的好郎君多得是,不必执着于一人。”
徐洛音倏然抬首,这才意识到他指的是崔同煊,不是他自己。
差点以为他看出来她的心思了。
徐洛音暗嘲自己做贼心虚,不等回答,楼梯处便有了动静。
两个相邻的雅座默契地陷入寂静。
她叹息一声,还没和沈韶多说几句话呢。
“阿音!”徐洛川着急忙慌地提着茶壶跑过来,“快看快看,崔小人进茶室了!”
徐洛音窘迫地瞥了眼前方,二哥喊这么大声,倒像是她过来捉奸的,明明她一点都不在乎崔同煊。
幸好,他的身形动都没动一下。
望向窗外,她只看了一眼便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斟了两杯茶。
徐洛川却紧紧盯着那个方向,咬牙切齿道:“呸!看我明天不打断他的腿!”
徐洛音只好反过来劝他:“二哥,喝茶,消消气。”
“你说得对,我得省着点力气揍他,”徐洛川扬声道,“我花了那么多银子点的菜呢!怎么还没上来!”
“……”徐洛音偷偷看了眼前方,依然安静。
过了片刻,小二姗姗来迟。
徐洛川大快朵颐,不像在吃牛肉,反而像在啃崔同煊的肉。
见自家妹妹伸了几筷子便不动了,他哀叹道:“阿音,别为了一个臭男人伤怀,多吃些,平常你在家能吃两碗的。”
“二哥!”徐洛音涨红了脸,她哪有那么能吃!
“没事,二楼又没别人。”见她害羞,他忙安抚。
徐洛音看了眼屏风,那道模糊的身影忽然开始轻微地颤动,她想死的心都有了,却无从解释,只好垂眸,眼不见心为静。
过了片刻,小二又端着菜上来了。
徐洛川纳闷道:“菜上齐了啊,送的?”
小二拐了个弯,送进沈韶的雅座,殷勤道:“客官慢用。”
知道二哥好奇心重,又喜欢交朋友,徐洛音眼疾手快地扯住他的衣裳,轻声道:“二哥,别打扰别人。”
若是被他看见是沈家的人,那还得了。
见他没再动,徐洛音松了口气,转瞬想起什么,她又僵住。
沈韶马上便要去大理寺任职了,二哥……也在大理寺当差。
她呼吸微滞,心中有些复杂。
徐沈两家自祖父那一辈便开始不和,经过这些年的发酵,早已势如水火。
二哥又是个暴脾气,她真怕他与沈韶起冲突,从大理寺的官差变成大理寺的阶下囚。
可是此事也不是她能左右的,身为徐家人,总不能帮着沈韶说话。
眸光微黯,她望向窗外,崔同煊正与那个外室亲吻,怕二哥看见之后跑过去揍他,她忙关窗,囫囵道:“二哥,太晚了,咱们该回去了。”
徐洛川放下筷子,摩拳擦掌道:“行,早点回去睡觉,明天揍人更有力气。”
徐洛音轻叹一声,站起身,走在他身后。
到了楼梯处,她悄悄回头,瞥见一角不染尘埃的白色衣袍,只余安心。
两道身影隐入暗处,沈韶放下手。
嘴巴上没了束缚,沈麟扁着嘴抱怨道:“大哥,为何不让我说话?”
“你话太多,会打扰旁人,”他从容道,“快吃吧。”
沈麟终于拿起了筷子,吃了两口又好奇地问:“大哥,你认识那个漂亮姐姐?”
岂止是认识。
沈韶想起灵州,脸上多了几丝笑意,给他夹了一块糖渍青梅。
“我都说了我不爱吃甜的,”沈麟噘着嘴,“你回家的时候买的樱桃煎也太甜了!”
所以他才缠着大哥出来吃饭的。
沈韶轻瞥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将糖渍青梅放进自己口中咀嚼。
嗯,确实很甜。
恰在此时,一辆马车驶离酒楼。
徐洛川撩开车帘透气,他平日里都是骑马出行,无拘无束惯了,现在坐在密不透风的马车里,只剩煎熬。
看向沉默的妹妹,他忍不住问:“阿音,为何非要让我坐马车?”
徐洛音抿了下唇,决定直入正题:“二哥,你知道沈家大公子沈韶要去大理寺任职了吗?”
“知道啊,一早就知道。”
她的眸光闪了闪,问:“那你怎么想?”
徐洛川一头雾水:“想什么?”
“咱们两家向来有仇……”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嘛,那些恩怨都是上上一辈的事了,我和他又没仇,”徐洛川瞥她一眼,“问这个做什么?”
“没事,我就是随口问问。”徐洛音松了口气,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你还有闲工夫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徐洛川恨铁不成钢道,“明日退亲才是大事!”
说到这个,徐洛音反而不在意了,她撩开车帘,回头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酒楼。
明日退亲之后,爹爹和娘亲定会为她寻找新的夫婿,这辈子,她还能再见他几面呢?
怅然顿时溢满心头。
见她神色低落,徐洛川慌了,连忙轻声哄道:“阿音,别为了那个臭男人伤心,二哥给你找更好的夫婿。你若是有喜欢的公子,尽管告诉二哥,二哥肯定帮你。”
徐洛音轻轻摇头,扯出一丝苦笑。
她喜欢的公子,这辈子都不能说出口的。
顿了下,她解释:“我只是在想,以后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随意出府,今日才发现,长安也是很美的。”xiumb.com
见她愿意出府游玩,徐洛川马上说道:“这有何难,明日我便与父亲母亲说一声,你想什么时候出门就什么时候出门。”
“多谢二哥,”徐洛音笑吟吟道,“二哥真好。”
“自家人说什么谢,”徐洛川欢快地说,“你不再闷在府上,是我该谢你,就算花光我的银子我也高兴!”
二哥最是爱财,连这样的话都说出口了,想来是真高兴。
徐洛音抿唇一笑。
其实她愿意出门,只是想多见见沈韶罢了。
只要偶尔可以远远地看上一眼便好。
回到府中,她叮嘱了几句明日不要下手太重,徐洛川满口答应,一溜烟跑远了。
徐洛音无奈地回了慕音院,二哥下手没个轻重,明日她得早些醒。
结果她又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徐洛音一边懊恼一边去找二哥,没想到他正老老实实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见她过来,还意外地问了一句怎么醒这么早。
她抿了下唇,轻声问:“二哥,这是已经打完了吗?”
徐洛川轻瞥她一眼,淡定道:“两家约好了下午定亲,你倒是一点都不关心你的亲事。”
徐洛音松了一口气,两人一同去正堂用午膳。
桌上格外安静,父亲和母亲面色平静,时不时给二哥夹菜,让他多吃些,二哥笑着道谢,三人其乐融融,一片温馨。
徐洛音一个头两个大,看来是非打不可了。
待用过了膳,父亲和二哥出去了,母亲拉她在一旁说话。
“阿音,你不必心软,”白氏拍拍她的手,“就算出了事,咱们也不怕,是他崔家不义在先。”
徐洛音叹了口气,轻声道:“娘亲,我怕二哥下手没个轻重。”
崔同煊好歹是侯爵之子,万一打残了打死了,不好收场。
这几句话的工夫,门外便有人回禀,说忠宁侯府的人前来提亲。
刚站起身,又有人禀报,说二公子已经在和崔家公子比武了。
两人匆匆前往,远远地便听见了打斗的动静,还有不少人拍手叫好,一时间人声鼎沸。
靖南侯府外,徐疆与崔父站在一旁含笑望着,不时点评几句。
不过很快,崔同煊头上见了血,徐洛川的神色也越发狠厉,一旁围观的百姓也面面相觑起来。
崔父惊道:“切磋武艺而已,洛川下手是不是太重了?”
方才徐洛川叫嚣着比武比赢了才答应提亲,两家都是武将出身,切磋一番也无妨,崔父便笑呵呵地应了。
可是现在看来,似乎和他想的不一样,不像是切磋,反而像是打架。
徐疆懒得再装下去,冷冷道:“你儿子学艺不精罢了,满身的力气都使给了女人,自然虚的不行。”
眼见着儿子遭到污蔑,崔父皱眉喝道:“同煊没有妾室通房,待令媛嫁过来,定会一心一意待她好,哪来的女人?”
“看来你也被蒙在鼓里,”徐疆这才和颜悦色了几分,见打得差不多了,他便道:“行了,回去问问你的好儿子都做过什么吧。”
他冷笑一声,扬声道:“这门亲事,我靖南侯府拒了!”
一旁围观的人顿时哗然。
见他要走,崔父眼疾手快地抓住他,怒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说清楚,我不会让你走!”
“父亲……”崔同煊明白外室一事被人发现了,面色灰败道,“别问了。”
徐洛川见状又朝他脸上打了几拳,见了血才停手,恶狠狠道:“还有说话的力气,是我打的不够狠!”
崔父怒火攻心:“你们父子俩有话便直说!为何一直打同煊!”
徐疆拍开他的手,冷笑着扬声道:“崔同煊蓄养外室,外室已有身孕,我靖南侯的女儿,怎么可能嫁给如此道貌岸然的小人!”
人群顿时开始议论纷纷。
“崔公子竟然养了个外室,真是表里不一!”
“靖南侯爱女如命,依我看,还给忠宁侯留了几分面子呢,打的算轻了!”
“若是我女儿遭此轻贱,定要和他们拼命!”
一时间群情激愤,望着忠宁侯的一干人等顿时面带鄙夷。
崔父面色涨红,扬声问:“同煊,你有没有做过这种事!”
崔同煊神情狼狈,闭口不言,连承认都不敢。
真是个懦夫。
徐疆面色鄙夷地看他一眼,转首望向徐洛川。
徐洛川踩着崔同煊的手掌走过去,恶狠狠道:“敢欺负我妹妹,你真是活腻了!”
路过聘礼,他一脚踢出个窟窿,扬长而去。
靖南侯府的大门顷刻间关上,将所有喧嚣拒之门外。
一切归于平静,徐疆关心道:“阿川,没受伤吧?”
“没有,他拿我当大舅子,不敢下手,”徐洛川嫌恶地拍了拍手,“脏死了。”
徐洛音听到这些,心跳有些快,忍不住问:“爹爹,真的退亲了吗?”
“自然是真的,”徐疆的大掌拍了拍她的头顶,笑道,“过几日,爹爹为你寻一门更好的亲事,忠宁侯府配不上你。”
徐洛音静了静,轻轻颔首。
“对了爹,这几日我带阿音出去玩吧,她总是闷在府中,这样不好,”徐洛川顺势提道,“万一阿音遇见喜欢的公子,也省得你们帮她找了。”
白氏为难道:“可是阿音不愿出门……”
“我愿意的!”徐洛音马上接话。
察觉到自己表现得太过期待,她抿了下唇,正要找借口,白氏握住她的手,笑道:“好好好,愿意出门就好,我让侍卫们跟着,你想去哪儿都行!”
徐洛川一口否决:“不行,侍卫太惹眼,有我就行了,我会照看好阿音。”
白氏想了想,同意了,连声说要去为乖女儿做几件好看的衣裳。
这么容易就能出门了,徐洛音欢喜不已,待只剩了他们两人,她便笑道:“多谢二哥。”
徐洛川摆摆手:“行了,我得回去沐浴,一会儿出门,你去不去?”
她顿了下,看看四周,小声问:“是要去见闲韵姐姐吗?”
谢闲韵是徐洛川的外室,她家道中落,投靠亲戚的途中被人掳走,又被卖到青楼做清倌,第一晚便遇到用强的客人,徐洛川将她救下,还付了赎金,还她自由。
她却没走,给二哥做了两年的外室。
徐洛音是去年知道这件事的,那时她刚从灵州回来,二哥怕她心中难受却忍着不说,便偷偷带她去见谢闲韵。
两个拥有相似经历的人互相取暖,倒是可以慰藉一二,她们也因此成了闺中密友。
二哥年至二十还未成亲,就是因为喜欢上了谢闲韵,可外室做不了正妻,他便一直没成亲。
听到这个名字,徐洛川笑着点头。
徐洛音心情复杂,低声问:“二哥,你就这样一直拖着吗?”
娶妻或是不顾爹娘的意愿与谢闲韵在一起,总要选一个。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我不愿变成崔同煊那样的人,也不愿委屈韵儿,我会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徐洛音嗯了一声,笑道:“我相信二哥,我等着闲韵姐姐给我做嫂嫂。”
他们兄妹,总得有一个人是幸福的。
到那时,她就告诉爹爹和娘亲,她想嫁给沈韶,比起想嫁给仇敌之子,二哥娶外室简直不值一提。
两相权衡,他们也会让谢闲韵嫁给二哥的。
至于她,她所求不多,只要在成亲前多见沈韶几面就足够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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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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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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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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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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