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本广陵风月女子,花名绿扇。至于本姓本名,却是姓郑,唤作一嘉。”
绿扇目中泛起了泪花儿,但嘴角却含着笑:“这是我爹,用打了一天的鱼,请村里教书先生给取的名儿。
一者,善始善终。嘉也,吉庆美好。可惜,奴终是沦落风尘,辱没了门楣,辜负了爹娘。”
换作来济尘那等功利之心极重的,只怕早就粗暴打断,只管喝问自己真正关心的东西了。
不过,唐治显然不是来济尘那种人,他没有催促。
但绿扇也只是稍稍感伤了一下,便拉回了正题。
“奴的父亲,便是震泽群盗之首,神鳌刘大彪!”
唐治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随后才觉有些失态,又缓缓落座。
唐治方才被她在耳边急急说了一句“我知杀良冒功真相!”
在唐治心中,已经把她认作苦主之一了。
在那个时代,一户人家一旦破家,能逃脱性命者,不是为奴为婢,就是沿街乞讨,几乎没有旁的出路。
而其中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子,沦落风尘,反而已经是最好的出路。
所以唐治如此推测,本在情理之中。
可是,他万没想到,绿扇不是当年被杀良冒功者破家的百姓后人,也不是曾参与杀良冒功,后来却因罪破家的官宦后人,竟然是引起这一切的震泽湖大盗后人。
唐治定了定神,道:“杀良冒功者,乃剿匪之军将。被杀良冒功者,乃江南之百姓。你是震泽湖盗后人,‘杀良冒功’一案,你能知道些什么?”
绿扇道:“我知道,家父受豪绅欺凌,无奈从一渔民,化身为盗。而他啸聚洲汀,只是为了能有一口饱饭吃。
因他水性好,为人义气,所以被群盗拥为首领,所作所为虽是打家劫舍,却并没有什么大志向。”
绿扇道:“后来,我父之所以上岸劫掠,声势越闹越大,甚而自号‘齐天’,于震泽湖中称王,却是因为有人资助其钱财、暗助其成势,又蛊惑家父,方才渐滋野心。”
绿扇深深吸了口气,道:“家父入震泽为匪时,为免牵累家人,改郑为刘,所以无人知道,依旧住在湖畔渔村的我家与他的关系。
家父水性极好,在湖上与官兵一战,全军覆没,他却跳湖逃生,潜回了村中。他,并不是死在官兵手中,而是……死在资助他钱财,帮助他成势,又派人为其军师,蛊惑他造反的人手中。”
严格说来,绿扇所言,与“杀良冒功”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但是在“杀良冒功”一案中,官兵是为了剿匪才去的。
那些无辜百姓是因为官兵贪功才被害的。
从来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到过那些湖匪身上。
虽然他们是一切的起因,但是,唯独他们,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
可是,绿扇此时所言,却完全颠覆了唐治的想法。
“齐天王”刘大彪,这个湖盗首领,居然是在有心人扶持与资助下,才一步步壮大,并有了野心的。
事情一下子就变得复杂了起来。
是谁,不惜财力、物力、人力,竭尽所能地扶持刘大彪,并蛊惑他上岸扰民、攻击州府,招来灭顶之灾的?
如果说,这个人的目的是利用刘大彪真的造反,也不可能。
因为,刘大彪这股势力,从来没有造成过真正的威胁。
他们沿岸扰民,愈来愈是猖狂,以致招来灭顶之灾。
不过,从其规模上来说,就算一州之地,他们都占据不了,根本不成气候。
刘大彪只是个目光短浅的渔户出身,可那暗中助他扩充势力的人却不可能如此肤浅。
那么,这个人真正的意图何在?
唐治原本以为,“杀良冒功”案非常的简单。
谁料,这“杀良冒功案”就像一根葫芦藤,现在还没顺藤摸瓜,捋到根儿上呢。
结果,先是带出了十七公主结党谋反团伙,
接着引起杀良冒功者反扑,制造了栖迟码头纵火案,
现在更是扑朔迷离了……
那一切的源头,湖盗刘大彪,他背后竟然还有人操纵!
唐治沉声道:“你可知道,背后资助、怂恿你父的人是谁?”
绿扇审慎地盯着唐治,犹豫了半晌。
不过,她早已沦落风尘,如今又受那刑部主事牵累,成了囚犯,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暴露自己是“反贼”后人,也没什么了。
而且,天子能派一位郡王来主持其事,足见对此事的重视,说出来说不定能替亡父报仇。
再好一点,自己还可以将功赎罪。
总之,已经不可能让情况变得更坏了,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想到这里,绿扇咬了咬牙,道:“家父与他们见面时,奴曾悄悄尾随,见过他们相貌。
家父死后,家境窘困,家母病逝后,为了安葬母亲,奴自卖自身,沦落风尘,曾在一次酒宴上,认出一位客人,便是当年向家父资助兵甲者之一。”
唐治沉声道:“他是谁?”
绿扇道:“奴是半年前,随升任刑部主事的吴老爷从江南迁往京城的。半年前,为吴老爷饯行宴上,认出的那人,那时,他是广陵道造船大使,名叫李铃舟!”
唐治点点头,起身踱步,反复思量,过了许久,心中有了定计,对绿扇道:“这件事,你再不要对其他任何人提起。我先想办法,把你的案子拨过来。”
绿扇惊喜莫名,连忙叩头。
唐治点点头:“你起来吧!”
说着又扬声唤道:“大宽,进来!”
唐大宽还真以为唐治喜欢了这江南水乡女子的风韵,要占她些便宜。
唐大宽做班头时,又不是不知道诸多女犯会遭遇的事情,理所当然产生了这般想法。
所以,他才贴心地挡在了门口,唯恐有人坏了汝阳王的好事,坏了大王的兴致。
听到唤他,唐大宽微微一诧,试探地推门进来,见汝阳王站在那里,绿腰正扶膝从地上站起,二人俱都衣着完整,这才知道自己想岔了。
唐大宽忙收回目光,赔笑道:“大王!”
唐治道:“将绿扇送回去,与许诺一样,重点看护!”
他说的不是看管,而是看护,唐大宽便不敢大意,忙郑重答应一声。
绿扇被唐大宽带回衙神祠,开了锁,推开门,向她呲牙一笑,和气地道:“绿扇小娘子,请进吧!”
他开锁的时候,绿扇便心中一动,将领口儿扯松了些,发丝也顺下一绺儿,搭在白净粉嫩的腮边。
绿扇一进衙神祠,祠中四女都向她望来。
绿扇拾袖拭了拭嘴角儿,又欲盖弥彰地整理了一下领口,向她们瞪了一眼,冷哼道:“看什么看。”
几女见状,都不屑地扭过头去。
许诺见了,却心生异样,本以为唐侍御是个好人,难不成……竟与贺兰崇敏是一般货色?
唐治思索片刻,便去了来济尘的签押房。
来大夫好忙,看见唐治进来,只向他点点头,便滔滔不绝吩咐着身边的御史,
得了吩咐的御史便匆匆离去,将身边这些人打发去了,先不理又进来的官员,这才转向唐治,和气地道:“唐侍御有事?”
只要跟他没有利害冲突时,来济尘便只有笑面而没有虎了。
唐治拱手道:“是,下官负责‘杀良冒功案’,现在略有进展。但,下官需要把玉腰奴调过来,方便下官随时讯问。m.χIùmЬ.CǒM
此外,刑部主事吴净仁贪墨,他的小星也被拘押,这个女子本江南人氏,恰好认识一些下官需要调查的人,下官也需要把她调过来。”
来济尘眉头一皱,道:“她们两人,都是大理寺的犯人,你要提审,咱们现在管着天牢,倒也方便,把人犯调过来,恐怕索廷尉那边未必答应。”
唐治道:“索公那边,下官可以再去交涉,只是还需要御史台行文,毕竟是公事。”
来济尘一听不用他给张罗,登时眉开眼笑。
他现在一门心思利用谋反案做一篇大大的文章,恨不得别的什么事也别来烦他。
来济尘马上道:“这个简单,本官全力支持。”
他马上提起笔来,运笔如飞,写下一封调函,盖了御史台的印信。
唐治拿了就走,候在旁边的一帮御史顿时又围了上去。
……
索立言这几天简直是寝食难安,眼见御史台的生意红红火火,他这边的事情还没有眉目,索立言急得嘴角都起了几个水泡。
底下人都知道索公这几天心情极其不好,也不敢触他霉头,能躲都尽量躲着他。
忽然,一个执役蹑手蹑脚进了签押房,小声儿地道:“廷尉,御史台唐治求见。”
“嗯?他来见我何事?”
索立言顿时察觉,似乎有事。
他这几天,一直想知道御史台那边究竟掌握了什么机密大案的铁证,一直想知道事情进展到了哪一步,可惜来济尘防的风雨不透,他也查不到什么。
如今唐治登门……
索立言喜形于色,赶紧道:“快快快,马上把他带到这儿来!”
那执役一见,连忙出去请人。
唐治被请到签押房内,却见堂上空空,不见人影儿。
唐治正纳罕间,就见索立言穿着一袭便袍,打着哈欠从屏风后边转了出来,见了他,很是随意地打声招呼:“啊,是唐侍御啊,不知足下到我大理寺,有何公干啊?”
他慢悠悠地说着,摆摆手,道:“坐,坐坐坐,不必客气。给唐侍御上茶。”
唐治谢了座,便取出来济尘签署的调函,把他对来济尘说过的话,又对索立言说了一遍。
索立言一听,便面露难色,道:“哎呀,这事儿,只怕是不好办呐!‘杀良冒功案’呢,你御史台是协办,本官把玉腰奴给你调过去,那我大理寺是干什么的?岂非太过无能?”
“那绿扇……”
“绿扇么,涉及刑部主事吴净仁贪墨一案。吴净仁在广陵任上,每每与人交易,多是利用在画舫吃花酒的时候,这绿扇就是重要证人,把她调拨给你,我大理寺审查吴净仁一案,便要有很多的不便利了。”
索立言叹气道:“唐侍御,就冲您汝阳郡王这块招牌,索某哪里会不给面子,实在是圣人交办的差事,我大理寺这边还没什么进展,可你御史台,近来可是红红火火,叫人愈发心中急切啊。”
索立言吸了吸大鼻子,凹目向唐治微微一瞥:“不是索某不肯行个方便,实是,若有负圣人所托,索某也是为难呐!”
玉腰奴只是个引子,现在栖迟纵火这等泼天大案都发作了,他大理寺已经派员去了,玉腰奴的作用已经不大。
而吴主事贪墨一案,其实已经审得七七八八,那绿扇的作用也不大了。
这两个女犯,便拨给唐治也没什么。
但是,总得许我一点好处吧?
索立言笑眯眯地看着唐治,这位郡王不像贺兰崇敏那样不懂人事儿,应该会明白索某的意思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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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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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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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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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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