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修猛地张开眼,四周的血红如潮水褪去,耳边的哀嚎渐渐平息。
这只是一个宁静的夜,偶有虫鸣,身侧的呼吸声平缓,没有半尸也没有剑霄门。
双目直直地盯着屋顶良久,一动不动,直到额头抚上一只手:“很冰。”
秦修慢慢合上眼,也不知是对谁说:“我曾经下山亲手斩杀魔修作为历练,算是过了自己的第一关。”
“后来我抛下所有去追求实力,从没后悔过,算是过了自己的第二关。”
“这一关……我没了把握。”
“你是秦修。”白术收回手,如是道。
“……”秦修只是沉默。
被子底下,突然有人扯了扯他的小拇指,秦修疑惑地侧头看过去,屋子里很暗,只隐约辨得轮廓。
“秦修,我怕。”
这话将秦修惊得不轻。
但他说这话的语气,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坦然得好像在说今天夜色不错一样。
“把你肩膀借我用一下。”
没来得及反应,就有人凑了过来,脑袋搁到他的肩上。身侧贴上另一个人的体温,鼻尖传来若隐若现的药香,颈侧肌肤被气息喷的温热,还痒痒的。
“你还真是自觉。”到底也没把人推开,秦修心底觉着这时候旁边有个活人陪着确实轻松不少。再说,是小白术害怕,又不是他。
“多谢秦爷大发善心。”白术伏在他肩头轻轻笑着道。
热气颤着喷到秦修的脖颈,莫名的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偏了偏脑袋:“别凑那么近说话。”
白术在喉咙里应了一声。
二人就着这略显别扭的姿势睡了半宿。
这一觉终于没再被惊醒。
日子平淡无常,秦修夜里很少闭眼,总喜欢借着那豆大的煤油灯光翻阅这凡间界的奇谈异闻录,书是凤嫂怕他无聊送来的,上面还插着些小人画,用来打发时间也倒有趣,什么青楼的花魁和穷书生,什么塔下的白蛇妖和酸秀才,结局都是凄惨,还有那行善的秀才遇到了仙人,从此踏上修仙之路,洋洋洒洒写了几大册。
这日大榕树下的石桌边坐了两人,中间堆得满满一桌药材典籍符箓和稀奇古怪的法器,秦修斜靠在大榕树树干上,津津有味地看民间杂谈,白术任劳任怨地替没灵力的秦大爷倒腾百纳囊,不小心翻出了原州竖三世佛给他们留下的舍利子。
秦修瞟见那颗舍利,拿过来把玩一会,最后还是选择将舍利子放到他前面:“想让我看?”
白术正在辨认可用的药材,闻言停下动作疑惑问:“为什么问我?”
“给你个后悔的机会,不感动?”秦修自顾将舍利子放到他手心,“虽然我确实有那么一丝好奇。”
“这是交易,没必要。”白术未接下,反而抬手抽出他手里的书,微侧过头笑着道,“这书肯定没有我的故事精彩。”
“哦?”秦修被这话勾起了心思,重新握住冰凉的舍利子。他确实非常好奇,一个书中的主角会有什么样的过去。
“很长的故事,你当个笑话看就是。我去替杜叔送药。”
白术抱着药材起身离开,阳光被层层叶子划成光斑细细碎碎地投映下来,秦修瞧着手里的东西好一会,手上用力,捏碎了。
舍利子化成一道光射入额心,梵音吟唱,识海内金光四溢,燃灯古佛作说法印冉冉升起,其间闪过一幕幕画面,那是一个全然不同于他的认知的故事——
呱呱坠地的婴儿被人放到了剑霄门灵池边,掌门发现后便当做天缘破格将他留在门中。
婴孩自小体质不好,看不出灵识,经脉僵硬,并不适合修炼,便在后山干些杂活。似乎从会走路开始就被门内的天才们欺负,十岁不到的孩子们善恶不分,娇纵得很,见修真第一门里有个同龄的废物,就撒了欢的欺负。小孩替人抄书挑水劈柴是常事,有的人心情不好了就拿他发泄。被遗忘在后山的孩子,跟没人管他是不是被欺负了,于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发沉默寡言。
直到十一岁那年,在后山得到机遇,自己开始修炼。
与书中不同的是,有一次被欺负,有人从那些孩子的手下救了他,并将那些孩子送往刑堂惩戒了一番,那个人就是大师兄沐子云——本该是反派的沐子云。
沐子云将人带回自己的洞府,替他上药洗澡还换了一身新衣服,悉心照顾数日,第一次感觉到温暖的小孩渐渐对他没了防备。几日后,沐子云开始闭关,被惩罚过的弟子们怀恨在心,见大师兄闭关,变本加厉的将白术往死里欺负,白术过的更加艰难。唯有他曾经救过的君六竹站出来护他,虽然除了被孤立并未起到什么作用。
后来门中让弟子外出历练,白术被带了出去,被人算计重伤落崖。
在崖下偶得魔修残本,修炼之后实力大增的同时性情也大变,半年之后回到剑霄门,沐子云仍闭关未出,白术明里暗里用手段将欺负他的几个孩子废去了修为,然后遭到更大的报复……直到他亲手杀了人。
沐子云出关,不知他九死一生,只道他杀了同门师兄弟严加斥责惩罚,白术跪下认了错,却仍然在暗里除去那些人。
后来冲击结丹,沐子云前来助他,身后跟了一只魔魅……从此彻底堕入魔修之道。
数年后,长老将清岚许配与沐子云,他劝沐子云解除婚约无果。最终为了让二人解除婚约,用手段陷害大师兄,将人逼出剑霄门。
二人开始纠缠不清,爱恨交织,他扭曲变态的“爱”,沐子云摇摆不定的“恨”,越缠越紧,每想要放手之时,大师兄又给他一点希望,沉沦黑暗,痛苦不堪,庆幸的是期间结识了几个朋友,譬如释暮月、青妖之流,明知道他阴郁毒辣却依旧跟他做了朋友。
偏执,疯狂,绝望。
修为渐涨,魔性更强,手段也越发阴狠毒辣。
有人多看沐子云一眼,他就要剜了那人双眼,有人碰了沐子云一下,他就要砍了那人的手。
而沐子云只要碰他一下他就会理智全失,眼睛里都是黑暗都是血,好像自己不是自己了一样,甚至有时事后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
直到夺得一方镇魔印后才压制了些许魔性,但魔性早已随修为的增长刻入骨髓,并未起太大作用。
青城城主对沐子云下手,他知道后,便一人杀光城主府里十数人。沐子云不知缘由,只道他杀人如麻,从此看他的目光里多了厌恶和惧怕。
他为了护住沐子云,手上沾了很多鲜血。沐子云却似乎永远不会选择理解他,无数次的误解,他终于再也不想去解释。
很久之后,他终于跟大师兄摊了牌,未被接受。
无论他怎么哀求怎么做,沐子云只是拒绝。于是求而不得,执念成魔,将人囚禁了起来,暂时废去他的修为,存了互相折磨至死的心思。暮月几人前来劝解无用,只能由他。
被拒绝数次后,他开始认为沐子云不接受自己就是因为剑霄门,如果没有清岚小师妹没有那该死的婚约……恶念在脑里扎根生长。终于,剑霄门大难,他选择落井下石,杀了清岚,也杀了剑霄门数位长老,妄图毁掉剑霄门。
后来剑冢现世,他前去抢夺轻钧,又想将黑剑送与大师兄,却被秦修阻截,镇魔印被抢,重伤回到洞府,却发现沐子云在永宁城城主的帮助下逃了出去。
那一日,魔性大发,永宁城被屠,身后凝出了第一条龙魂。
第二次抢夺湛灵之时,数十个门派势力蜂拥而至,爆发一场惊天大战,此战正中秦修与神的下怀,无数人被坑杀,亡魂尽数被吸入摄魂印。
他亲眼看着几个兄弟死在面前。
拼死剩得一缕魂魄逃回洞府,哪知沐子云为了逃出去暗中对结界做了手脚,得到沐子云最后的答案黯然之际,秦修寻迹追来,将他的残魂收入摄魂。
那个主角翁白术,殁于婴变期。
化成粉末的舍利子随风飘散,秦修心头漫上寒意,哪怕头顶艳阳他也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白术说,当个笑话看。
但这个笑话却并没有那么容易笑。
所有的疑问被解开了。wWW.ΧìǔΜЬ.CǒΜ
为什么白术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为什么他曾经对沐子云有心魔,为什么原州那么大的事神界竟然无所察觉,为什么只有剑霄门进入原州。
他最大的敌人不是主角,而是“剧情”——那个所谓的原著所谓的天命。
白术前世的那最后一战不得不让他想到原州之役,同样扭曲了的剧情,同样以死亡将偏离的东西掰回正轨……甚至同样想让主角死亡去推倒一切重新来过。
因为有的人站错了队,有的人早就该死去——
决月应该死在释塔争夺之中,并非成为释塔少主人。
清岚应该情系白术,并非止于师兄妹之情。
沐子云应该成为主角路上绊脚石,并非对主角示好跟随。
剑霄门众应该视秦修为叛徒,并非偏袒反派。
秦修应该成为神的容器,并非拜鬼王为师。
主角应该嫉恶如仇,并非去护反派周全。
因为他们都是违背了天命之人,所以要被抹杀。
他现在理解为什么白术对君六竹庇护到丧心病狂的地步。
以狠辣无比的手段威慑晋卫两国,一人闯卫,从十万精兵手下救人。为了让君六竹恢复正常,甚至能无视暝殿十多年的折磨,毫不犹豫地答应与洛晚书交易。
他欲借洛晚书手除去君六竹的那次,白术才真正对他起了杀心。
白术曾经看着兄弟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所以他这辈子无所不用其极地将人纳入自己的羽翼。
正因为明白失去的痛苦,所以才会更珍惜。
他突然想,如果当时没有替白术挡下那击,这个世界会不会又已经颠覆一次?
世界会因为白术而重来,却永远不会给予他选择的机会。
反派?主角?
似乎都是一个笑话,谁比谁更可笑?
白术踏着夕阳的最后一丝余光回来,秦修倚在老树上静静地望着远方。
听得呼吸平缓,白术以为人睡着了,刚想把人扶屋里去。手才碰上去,“你是个笑话。”
“原来醒着。”白术收回手,刚想回他,就听得后面又跟了一句。
“我也是。”
白术将两碗粥取出来搁到桌上:“看完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重生么?”秦修歪过头。
“大概是因为路没走对。”白术捡走他肩上落着的一片叶子,“只有错了才需要重来。”
“什么是错的?”
“这个就得问天了。”白术坐下,慢腾腾地喝了几口粥,又抬头提醒,“再不喝就凉了。”
秦修漫不经心地喝了两口垫巴肚子,最后咬着瓷勺含糊问:“如果我说你的命是定好的,你会如何?”
“奴仆做一次就够。”白术垂眼低眉,淡淡道,“人死一次也就够了。”
秦修闻此言,心中竟是“咯噔”一跳。这小白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气势,明明看着还是一副温文儒雅的假模样,无形之中露出的自信却令人信服。
“既然改变不了那开始,何不忘了那未来。我以为你会比我明白。”
夕阳余晖散尽,白术喝光最后一口粥,端正地放下碗道:“秦修,我的噩梦持续了二十多年,最后因为你结束了,你的噩梦也总要结束的。”
他站起身:“百纳囊里放着三十六坛御酒,过喉缠绵,一沾即醉,但也只有三十六坛。”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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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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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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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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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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