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儿一刻也未后悔过。”
“那你何必又憋屈了自己?”老夫人静默片刻,将肚肠里的话思来想去几遍,方道,“我只字不提你,就单说想舒舒了行不行?”
裴韫闷闷答道,“她不会来的。”
“来不来,把信送出去了以后才晓得。若不来我也省个清闲,你也干干脆脆地把高小姐给我娶咯。”
……
彼时,金陵。
“听夫人说是老夫人寄来的信件,好似是想念舒舒了,央你带着舒舒去趟京都,您可有打算?”
侯佳音一声不吭地埋头刺绣。手中的动作却紊乱,漏了针眼不说,还把苍碧的水色绣作了广邈的天。
绿俏在旁默默地看,“小小姐天天念叨着要背诗给爹爹听,还要他补回从前允诺的礼物。”
绣品已然做得不像样,与这件事看起来一样荒唐。侯佳音终肯把手里头的活计放一放,“既然是想舒舒了,那就去问舒舒,何必来问我的意见?”
大家都心知肚明,老夫人的意思就是裴韫的意思。xiumb.com
“他是想舒舒了。”
不是想我。
侯佳音咽下后半句话,去偏房拾掇舒舒的衣裳物件儿,“北地的初秋时节不比金陵,你在路上多照顾着些。舒舒贪凉快,夜里蹬被子的次数也多……”
绿俏一路跟上去,“您不去吗?”
“他见了我心里不一定痛快,还是不去了罢。”侯佳音呆呆注视着收拾得衣橱,怅然道,“等到舒舒玩闹够了,就快些把她带回来罢。”
绿俏在旁默默看着,“可是夫人没打算去长安,若是单单奴婢送小小姐回去,你放心得下?”
舒舒是小娘子心头的一块肉,绿俏是笃定了她放心不下。
侯佳音问了个傻问题,“那我爹呢。”
“老爷于金陵担重位,怎么能抛下公事走呢。”绿俏笑盈盈地凑上去哄劝,“您不是常想屈娘子吗,顺道去看看也好。”
“那……”
“那奴婢就去为您整理衣物啦。”绿俏知道她心中有所动摇,不等她答就赶忙跑了出去。
……
巧的是,侯佳音带舒舒来长安的头天,恰好是中秋。
由城关至市街中心,有擅音者聚于一堂,靡靡之音彻耳;自朱墙延百里路程,是花灯盈透,似冰壶一盏。如此鲜澄明亮,其中亦不乏团聚返乡之徒。
舒舒梳了双平髻,爱不释手地提着个玉兔形状的灯盏。腮边坠了两颗雪色的绒球,一经外边的清风凉苏苏地透过窗棂打在耳畔,痒得她咯咯直笑。
“你乖些坐好,免得受了风。”侯佳音揽紧舒舒,“冷不冷?”
舒舒摇摇头,“娘亲,以后我们就和爹爹一起住在这里了吗?”
“只住一小段时间,过个几天就走。”
侯佳音还真没打算千方百计地往他身边凑,大不了就是挑个偏僻点的屋子住下,换个地方看书刺绣。
“你若是见到爹爹了,别在他面前提娘亲,更别把他往我这里带,你明白不明白?”
舒舒实在算不上明白,只知道娘亲成天与旁人置气闹别扭,比她一个小孩子还要难哄。
“好,可是……”
“小娘子。”绿俏一掀帘,外头的粲然光辉悉数团团环绕住狭小的空间,“镐国公府到了,不过外头有轿子占了地方,车夫打算绕了原路从偏门进。”
“那便进罢。”
全长安的人都知道,在右相最是艰难痛苦的几年间,是她侯佳音毫不留情地与之和离,回了金陵过潇洒日子。
更何况,如今她也算不得裴韫的正妻,从正门入府于规矩礼数也不合适。
“府邸来了贵客?”
绿俏咧咧嘴,“奴婢方才托车夫打听去了,好似是老太太的表亲的外孙女来探亲。”
人老了,偏偏喜欢与年轻人相处。到了裴老夫人这个年纪,也格外地重视起中秋团聚之佳节。
侯佳音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登车入府的时候,这才察觉出些许异样与不同了。
屋里热热闹闹,几个姨娘主母全围着那位高小姐卖巧说话,那排场竟与从前的自己无二。
一种被替代的格格不入之感包裹住了侯佳音。
她默默望着眼前场景,等寒暄的劲儿过后,这才领了舒舒到老夫人跟前,“祖母。”
老太太慈眉善目,搂了舒舒坐在膝盖上,“从前见舒舒时还是粉团子一个呢,小半年没见长那么大啦?”
舒舒是裴韫的女儿、裴氏的血脉。
老夫人不是不想接舒舒回来,只是碍于夫妻二人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更碍于裴韫的再三坚持,只好暂时交付给侯氏照顾。
舒舒奶声奶气地问了安,“爹爹呢?”
“怀瑾在忙,等筵席的时候你就能见到了。”老太太耐心地与舒舒解释,转头与侯佳音道,“这位妹妹你尚且还不认的,她是我表姊妹的孙女,你叫她温凝便好。”
在侯佳音扭头去看对方时,高温凝也恰好偏头看过来。她神色柔和,“温凝从前听祖母提过这位小娘子,今日一见果真与传闻中无二。”
“舒舒模样也有几分随表哥,怕是全长安都寻不出更俏丽可爱的小丫头了。”
舒舒知道这是在夸她,心中不禁得意,骄傲地挺直了小身板。
老太太倾身,微微握紧了温凝的柔荑,“我听你祖母说起来过,当初听说了怀瑾成婚消息,你还伤心过一阵子。”
温凝羞赧,“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心心念念着想着五岁时表哥长大后娶我的承诺,哪里知道小时候说的玩闹话是可以不做数的。”
“那祖母如今再问问你,若这个诺言终能兑现,你还愿意罢?”
温凝斜睇一眼侯佳音,面露几分犹豫,“这……”
“莺莺早已与怀瑾和离,她是不会介意的。”裴老夫人慢捻手中的佛串,“莺莺,你觉得如何啊?”
“挺好的。”侯佳音一眨不眨地盯着案上的青鸳纹路,“自然,我是无意见的。”
“娘亲,你掐疼舒舒了。”舒舒可怜巴巴地瞅着泛红的小肥手,“你怎么啦?”
侯佳音回神,“娘亲是、是……”
“或许是山水路程艰辛,来的路上累了。”老太太不动声色扫了眼侯佳音,腾手把舒舒搂住,“若是乏了就回房里歇下,等开宴的时通传下人去喊你。”
侯佳音心不在焉,“好,那舒舒就麻烦您照顾了。”
……
中秋凉夜寒冷,唯有乍现的星辰浮沉明灭于玄色的苍穹。以镐国公府的高墙为界,交际处一半是孤寂的百尺危楼,一半是人世喧嚣的繁华。
侯佳音就紧紧地龟缩在繁华人世的安静处,默默地将星辰明月绣上苍白放针织素布上。
她没去夜宴。
偶尔地,她会环膝呆呆凝望卧房里的陈设,把削弱的尖尖下巴枕在手心。
从前的时候,侯佳音也在这地方住过一段时日。卧房里的花必须是清晨里带着晨露的芙蓉,小轩窗边悬着的也必然是嫩嫩的鹅黄色窗幔,还有精致的妆奁、各类的首饰。
可如今这里只有一榻一椅,案上简简单单地放置了茶点,如此而已。
原来裴韫不爱了可以做到那么绝情,要娶新妇了不说,把从前过往烟云摘的一干二净。
可是她又听绿俏说他病了,她成日里听着身侧服侍的婢子念叨着他的境况,又很想见见他。
侯佳音还在发呆。
锋利的针头戳破了她细嫩薄皮的指尖,漏出几点血色。
但凡外头有些风吹草动了,她就会极快地低声絮絮地问阿东,“我听到外面有门开合的声儿了,是不是舒舒回来啦?”
“是风声。”阿东安抚着草木皆兵的侯佳音,“若是小小姐回来了,奴婢定然会在第一时间告诉您的。”
可侯佳音还很不安心,始终侧耳去听外边呼呼的风声,震得心儿颤、手也抖。
舒舒要是喜欢裴韫胜过她自己可怎么办呢,即便这是一件好事情。万一舒舒很喜欢那位高小姐呢,以后是不是会随了礼节唤她母亲?
但是裴韫可以有许多许多的孩子啊,她就舒舒这么一个宝贝。裴韫若是要把舒舒从她身边带走,失去了舒舒她今后该怎么办呢。
不知道朝窗外张望几次,才听见外头传来厚重的开门声。
阿东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自家小娘子猛冲了出去。
舒舒在绿俏怀里睡觉,小丫头睡得香甜,两靥都是红彤彤,像是春日里坠在枝头上的桃儿。
侯佳音心细,目光定定落在舒舒面上两道银光闪闪的泪痕,“怎么回事?”
“小小姐盼了一晚上的郎君,最后却没见到,就在那儿闹腾得狠了。”绿俏略吃力地掂掂舒舒,“和从前一样,闹完了就睡。”
“他是住在府里吗?”
绿俏巴巴看了她一眼,“是在府邸里,晚膳都是庆俞装盒里送去的。”
“不是他想见舒舒吗,怎如今又是变了另一番态度?”
这一回,绿俏没搭腔。
侯佳音一声不吭地抱紧舒舒。
她永远忘不掉那日早他醒来的神情。从起初的震惊茫然,再到后面的漠视与冷淡。就好像她是一块抹布一样,随手用上便可轻易弃置了。
可他为什么不见舒舒呢。
是因为她带着舒舒来的缘故,还是那位青梅竹马的高小姐?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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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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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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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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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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