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步流星朝侯佳音那处儿去，坐在她身边喊了声，“莺莺。”
见她不应，裴韫便牵出两只手撑在她的耳侧，桎梏住她的双肩道，“我回了。”
侯佳音终于肯抬起梨花带雨的面容朝他望来。两只水润润的眼儿还在催云带雨地淌泪。
裴韫的眸光冷然，猝然间有波涛浩瀚。他伸手去揩拭她泪津津的小脸，“怎么了，可是我不在的时候——”
“我只是伤口疼。”
裴韫便不言语了，只是自责懊恼的把头颅埋在另一端的枕侧，“若可以，我宁愿自己挨箭。我实在是……”
侯佳音却问，“你喜不喜欢孩子？”
白白胖胖的小孩子，抱起来会是软嘟嘟的奶香味。是个男孩子的话应当是摇头晃脑的小书生，带着文绉绉的书卷气；是个女孩子应当是随了莺莺娇纵可爱的脾性，拉了甜甜的软调喊“父亲”。
裴韫如何能不喜欢啊。
他即便是不回答，眼中流动的热切笑意与欢喜完完全全暴露他的心事，遥遥印在侯佳音的眼里。
侯佳音便知道了他的答案。
“如果，我是说如果——”侯佳音不敢去看他，顺着裴韫泛笑的眸落在他的喉间凸起，“我说我不想生，可以吗？”
裴韫的喉结在薄薄的肌肤表皮下艰涩地滚动，“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从前看过别的妇人生育，痛苦寻常，而且也听说金陵因生产死去的妇人不在少数。”
裴韫沉沉地盯着她。
“莺莺，你若是报复我刺你一箭的事儿，可好好与我说……别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没有与你开玩笑更不会拿这等事逼迫你。”侯佳音的语调急促，“我只是害怕了，我只是腹上一箭就这样痛了，生产之事自然苦上万万倍。”
裴韫的视线匆匆从她面颊上一带而过，“当真想好了？”
侯佳音支支吾吾地应下。
默然坐立的男子躯体凝滞，半晌才僵硬颔首，“你给我些时日想想……还有祖母那里，更需费些心神去说服。”
“你当真不要子嗣血脉了？你父母亲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若……”
“不然你要我如何。”裴韫伸手摸摸她的发，“即便愧对黄泉底下的父母也是几十年后的事。当下之际，总不可违背神明，有负莺莺玉壶冰心。”
不可否认的，侯佳音心里是甜滋滋的，而又夹杂了那么点儿愧疚无力。
“此事重大，你再好好思量思量。”
裴韫舒展眉眼，掐着唇角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好。”
房间里的温情渐渐消散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尴尬与疏远。
“回家吗？”
裴韫浑浑噩噩地颔首，又道出一句，“好。”
慕瀛台上上下下全是一片恐慌。
侯佳音卧在软轿内，也听到了兵甲相互铿锵撞击之声盘旋于上空。
外边儿的带队侍卫拦下车马，恭敬与裴韫道，“大人，我们也是按皇上圣谕办事儿，经由慕瀛台的往来车辆皆需排查。”
外边的风雪呼呼地吹，也不知他们含糊讲了些什么，就听见锃锃的军队走远了。
侯佳音勾起素白的一根小指，轻轻抬起一角流苏碎帘，见裴韫身骑踏炎在前边慢慢地走。
侯佳音知道自己需给他点时间冷静下来，可外边天寒地冻着，他也不肯进来取取暖吗。
……
慕瀛台距右相府路途漫长，回来时候天色已接近薄暮时分了。春冬时节的夜幕总是来的快，黑不隆冬的院落里依稀只能辨认人影的轮廓剪影。
侯佳音被裴韫一路抱到了卧房，两人路上也无半点谈话。
丫鬟已掌灯。
明晃晃的烛盏将二人的脸面显映出来，两道低落的视线蓦然相撞在一起。
侯佳音率先别开眼，没开腔。
“可要用晚膳？”
侯佳音晃晃脑袋道，“我想躺榻上去。”
裴韫依言将其安置在榻上。
“关于那只流箭的进展如何了？”
“只在五里亭外找到一具面目毁坏的尸体，那只箭应当是他放的，慕瀛台内可能有人与之里应外合。现如今只你我可出去，即便是单于也回不去了。”
“你还要回去忙罢？”
“已得皇上恩准，容许我今夜来照顾你。只是再晚些我需出府寻一趟屈儒。”
“不如现在你现在就过去罢，等你回时刚好可歇下了。”侯佳音只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露在外边儿，可怜兮兮的。
裴韫道，“好。”
侯佳音磨了嘴皮子许久，好说歹说才给他给哄劝走了。裴韫前脚刚走，绿俏后脚拎上一盆热汤来。
“腰腹受伤话这两日还是勿要沾水了。”绿俏展开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铺盖在侯佳音的身子上，适宜地揉捏着她肩胛背脊。
“若是奴婢力道拥得大了，您与奴婢说一声。”
室内安安静静的，唯有绿俏拧帕泼水的轻声响动和侯佳音沉睡安宁的呼吸。
不过一会儿，屋里子的响动彻底静下来。木门吱呀一声响，就是细微的脚步声也无了。
……
侯佳音竟是一觉睡到天明。
她揉揉惺忪的眼儿，转头看了一眼身边凌乱褶皱的位置。又缓缓撩起里衣看了眼重新绑扎的绷带。
也不知裴韫是何时来，何时走的。
现如今慕瀛台全面封.锁了，也不知他何时才能回来。
可这几日的分别空暇对双方来说反而是好事儿。他可以好好想想，她也可以理清楚所有的事儿。
腹部有伤口，她头几日也不能随意走动，只可窝在榻上闭目养神。
到了后面几日，侯佳音实在是难在呆下去了。她将手里边的话本子一搁，转头把绿俏唤过来，“你替我拿件外衣来，我想去镐国公府那儿走走。”
自柳月一事后，侯佳音便与裴老夫人断了联系。从前老太太都三催四请遣
了人来找莺莺，如今却是没来口信了。
想想也是的。柳月最擅把握人心，一张巧嘴能说会道地把人哄得眉开眼笑，老太太身边如今却没这个人了，自然懊上莺莺。
主仆二人驱车行至镐国公府，得了老太太的准许方步入屋内。
屋外边的明珠原本神色恹恹，然目光触及侯佳音小腹时候蓦然明亮，“小娘子您慢些，若是磕着了碰着了老太太定然是罚我！”
侯佳音莫名于她突如其来的热情，任她搀扶着步入室内。
“老太太，您瞧瞧是谁来了？”
裴老夫人正坐于观音像前诵佛念经。青幽的佛莲古盏袅袅递来安宁的香火味儿，郁腻熨帖着肺腑。
侯佳音也跟着喊了声“祖母”。
裴老夫人终于起身往过来。初，脸色是平淡如菊，然而当她的视线落在侯佳音鼓囊囊的腹部时霎时一惊。
“有了？！”
她的目光迥然，上下左右打量着侯佳音的腰围，侧头与明珠道，“我瞧着大小差不离有三个月份了吧？”
明珠在旁笑嘻嘻地答，“奴婢瞧着也是的，恭喜老太太了，三郎君给您生了个重孙孙！”
二人一应一答，一唱一和让侯佳音根本插不上话儿。
“哎哟，瞧我都老糊涂了！”裴老夫人一拍脑袋，慈爱牵过莺莺的手，“怀着身子可勿要劳累着，快随祖母坐下。”
侯佳音低低埋着脑袋，糯声儿道，“祖母，我还不曾有孕。”
“那么大的肚子了，还哄着你祖母骗呢？”
“我前几日腹上中了一箭，所以缠上纱布所致。”侯佳音慢慢卷起衣裳裙摆，露出层层布帛。
裴老夫人笑意僵直在脸上，而后又松开握住莺莺的手，“怎么受伤了还要跑东跑西的，你应好好待在房里。”
“莺莺许久不见祖母了，故而来看看。”侯佳音笑笑，“年时也不曾来，莺莺托人送的贺礼您可喜欢？”
“自然喜欢得要紧。年节正巧赶上你生辰，现见到你才想起予你生辰礼。”老夫人扭头与明珠道，“你去把库房里把我最喜的白玉送子观音像理出来送怀瑾府里去。”
她自顾嘟囔着，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佛像专门从有名的求子寺里领来的，听灵验的很。”
裴老夫人慈眉善目地问，“莺莺啊，你自嫁入我们裴家来也有个一年头多了，这肚子怎的还没有个动静？”
侯佳音心里发虚，又酸又涩的。
她缓缓吐出一句，“祖母，我没打算生。”
“你今年也才二八，现在叫你作母亲也不大妥当。不过怀瑾二十有三，足够稳重作父亲了。”老夫人好声好语地劝道，“总归要祖母闭眼前抱上罢？”
侯佳音身子抖，声线也抖个不停。
“不是现在不生，是……以后都不生了。”
话刚落，就听见裴老夫人“咚”得一声仰面倒了下去，只吊着一口气抚胸粗.喘。
“祖母！”
“老太太！”明珠慌忙走上前，为她来回地捶胸敲背，才见裴老夫人缓过一口气。
老夫人摆摆手示意明珠出去，浑浊沧桑的眼睛弥漫上悲伤，“莺莺，你可知道怀瑾的父亲是如何去的？”
未等侯佳音答，她便自顾地往下说了，“裴家百年士倌，出了不知多少个文官武将。我儿裴薄时任骠骑将军，领命去往江南平祸。当时他本可凯旋回归，孰料一海盗残部趁乱劫持女婴，要我儿放了他们首领。”
“海盗头却趁人不注意时引颈自戮，激了手下怒气，在我儿救下女婴之际放出百箭。他性子刚烈，为护女婴身子被捅百余洞，还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把那孩子送回去。”
“只可恨怀瑾他娘与我儿感情甚笃，听说我儿死的消息后当场得了失心疯，没个三年也去了。”
“可怜怀瑾三年里接连失去双钱，又在这三年里保受皮肉之苦。他娘自病后行事疯癫，时时拿针扎刺他，一次冲动下竟要剜他心头肉。”m.xiumb.com
“才七岁。”裴老夫人在空中划拉出裴韫的身高，“就见他不常笑，也不跟人亲了。约莫十五的时候背着我去了边塞兵营子，我闹着上吊才硬把他逼回来，好说歹说劝他做了个文官儿。”
“祖母与你说这些动机不纯，也是个下作手段。”裴老夫哽咽道，“只是实在迫不得已才告诉你……你就是他父亲当年救下的女婴。”
“就当时祖母央你了，为他生个一儿半女的也好，行不行？”
侯佳音面目木然，好半晌才咧出个难看苦涩的微笑。
不是她不想生，而是她生不出啊。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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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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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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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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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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