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多久,偌大殿宇内的各种骂声抱怨声嘲笑声渐渐歇落下去。侯佳音捧着暖手的小炉子,察觉到身边的软垫一沉,裴韫坐在了她身边。
裴韫蹙眉托住她的下巴,抽出另一只手擒住她软乎乎的面颊,“喝了多少奶酒?”
侯佳音的眼睛雾蒙蒙的,像是装载了雨后天气的潮润,“不要……你管。”
这句话一出,保准她是闹上了什么小脾气。
裴韫沉沉溢出叹声,“是我的错。明知你怕生,还要你独自在这儿。你若是想回家了,我让外面的人给你送回去。”
“回家?”
裴韫笑,“嗯。”
“回金陵?”
“……回右相府。”
侯佳音小声嘟囔着“不要”。
裴韫由了她去。只是奶酒不能再喝了,冰掉牙的水果也挪走了,单单在她面前留下酥饼糕点。
他知道面前的这个是要耐下性子哄劝的,正意图开口去劝慰。孰知圣上身边的太监冷不丁开口。
“咱们圣上身子骨不好,只能由奴才替圣上传达口御了。”高洪海眯着细长的眼朝单于氏作揖,悠悠道,“方才公主行径荒唐,朕已经斥责过了,希望此事无损两国之好。”
“长乐公主自幼在朕膝下长大,一时之间舍不得朕也是常理,还望可汗体恤理解。只是长乐远嫁实在叫朕难以放心……不如你我之间做个赌约如何?”
西南地域男儿大多流淌着孤傲与烈性。单于燕闻此言论不禁摩拳擦掌,“是何赌约?”
“听闻可汗素来骁勇健猛,朕意在亲眼目睹之。又逢冰嬉时候,不若比比走冰射箭、蹴鞠,可汗要是赢了,我好把长乐安心交给你。”
“孰人与我比较?”
“长乐心中已有择选对象。”
众人的目光纷纷望向座上公主。
“裴韫。”宋玉咧嘴扯扯唇,“替我南昭与你相较。单于氏若赢,我赠以千万箱珠宝下嫁西南;若败,还望可汗另择佳偶。”
殿阁之内一片吁声。
侯佳音在底下小声问裴韫,“是这样吗?”
裴韫知莺莺对宋玉心怀芥蒂,于是略带了征询的意思道,“你若是不想我出面,亦可找个由头让旁人替我。”
“既然长乐公主亲自钦定了你,你还是去罢……何况此事关乎南昭颜面,就算换别人上去,皇帝也不会放心。”
裴韫略带欣慰地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这样看重你夫君?”
“是呀。”
侯佳音垂下眼帘子,密不透风地掩盖去满怀心事。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恶毒,如此迫切地想要裴韫输掉赛事,好让宋玉嫁得远远的。
可以她怎么能够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出面留住别的女人,即便这件事不是出于他本心呢。
“有把握赢吗?”侯佳音紧接着追问道,“会受伤吗?”
“单于燕生长于西北寒荒之地,逢寒暑时迁徙辗转于各地,血脉中铸就的血性叫人不容小觑。”裴韫笑道,“冰嬉不过是娱乐的玩意儿,远不及狩猎危险。”
侯佳音干巴巴笑了几声,“那样就好。”
现如今殿宇之内气拔弩张,裴韫与莺莺说话的同时又不得不抽出几分心思留意别处,一时间里也没有关注到她低落的小情绪。
“你乖乖在此处呆着,我去换身衣物。”裴韫正色道,“此事关乎泱泱大国之威,即便不能赢,至少也要与单于燕打个平手。”
……
午时一刻,天地茫茫。
冻结成冰的河面上站着两拨人。
赛事分为两场。首场为蹴鞠,三炷香之内落球次数多着为胜;次场为射箭,十箭内进靶多着为胜。
裴韫脚踏双冰刃鞋,换上一袭窄袖劲装。褪去一身青衫长襟,不曾想这等简陋麻布衣裳也是万般服帖。少了平日里的彬彬有韵,倒是显得飒飒英姿。
侯佳音心不在焉地侧耳去听沿廊众多女眷惊艳的暗叹,缓缓往肚儿里灌暖饮。
可无论如何,香甜的奶羹也消散不去心头酸涩麻痹。她干脆蜷曲起双腿,孤零零窝在角落。
即便她不出去,乌泱泱的人群中总有官家贵女的啧叹尖叫,将赛事之经过一一递入耳中。
未时一刻。单于氏球头借以高大健硕的身材,硬闯破如南昭阵营。持球颠震蹴鞠数下,势如破竹,率先正中左竿网。
单于氏族瞬间沸腾,士气一时间高涨。
南昭蹴鞠队伍不露山水,方才已在对手那边儿摔了个大跟头,自然不再愿意与对方硬碰硬,选择保受进攻。
单于氏族平素狂妄,一时之间不曾留心。以裴韫为首的一行人,履踏冰境寻迹有声,趁其无防备时虚晃扣入右竿网。
河池岸边战鼓雷雷,直入云霄。
三炷香已过,两方堪堪擦成平手。
已有奴才上前清扫场地,见冰层之上刮痕累累,又另择一地以作赛场,以荆棘栅栏围绕。
百步之外安置了两个移动的活靶,旁边的箭囊中盛放了两把弓箭,黑漆弓羽缎如绸,白桦弓寒凉沁骨。
单于燕轻佻挑唇。
游牧民族出门打猎是家常便饭的事,即便打一只在浓密草木中奔跑的野兔也无妨害,何况是这只明晃晃的靶子?
他素来体热,见白桦弓幽冷顺手,便率先拿过,“裴相,你准备得如何了?”
语气不乏傲慢。
裴韫无心理会,漠然蹙眉朝高台上,依旧不见他的莺莺。方才蹴鞠比赛时候他亦是留心在众多女眷中搜寻,始终不见她的踪迹。
高台上的年轻小姐们掩唇呵笑,推推身边的宋玉,“长乐公主,您瞧瞧,裴相是在看你罢!”
宋玉冷冷勾唇,“我倒是希望。”
台下一声鸣鼓,意味着二人之中当发一箭。
骤然之间,单于燕略带挑衅地发问,“右相三年前的勃发英姿实在让我过目不忘……以箭击行靶实在无趣乏味,不知可敢与我比些别的?”
“如何比较?”
单于燕朗声大笑,“双方策马于冰湖之上,击对方的靶子如何?”
裴韫为一文官,即便几年前参军,可随时间流逝箭术难免减退。如今单于燕提出这样无理要求,难免有失公平。
高阁已乍起众多官员贵子的不满言论。
裴韫只是颔首,“可。”
单于燕问道,“孰先?”
裴韫摸上箭彇,翻身上马,“可汗既是远道来的贵主,我当礼让。”
“既然你发话了,我也只好接受。”
单于燕身材魁梧,随着拉弓引箭的动作,背脊上的肌肉有力绷紧,积蓄了无限力量。
他半眯起双眼,将箭镞对准了裴韫。
若是不中,他还有九次机会;若是击中了裴韫,便可雪洗三年前的耻辱叫他也尝尝吃瘪的滋味儿。
凌厉的箭镞破开阴冷潮湿的空气,携带上丝丝凉凉的寒光直直往裴韫方向疾速迸去。
与此同时,裴韫牵动马辔引领马驹往另一方向疾驰而去。
“裴大人!”
“右相!”
就连波澜不惊的宋玉,此时此刻也蓦然往前走了几步,冲着台下惊呼,“三郎!”
侯佳音双肩一抖,心跳霎时间蹦跳得飞快。她宛然如同一具行尸,呆怔将目光往人群处移去。
诸多女眷推搡挤压着,踮起脚尖往下边探头瞧儿。
他……怎么了?
宛如一盆冰水兜头泼下,侯佳音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曲直发麻的腿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人群中去。xiumb.com
不顾旁人的抱怨责怪,侯佳音一股脑儿地冲了进去。
冰湖上二人二马,静默不动。
依稀能看到裴韫手持弓箭,捻起大拇指往脸上揩了一下,染上点点血迹。
侯佳音心中一颗石头落了地。
还好只是在脸上擦了一道浅薄的伤口,不曾伤到别处的皮肉。
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却见底下的人也在同一时间望来。
裴韫的目光伫停在莺莺的面颊,又见她身上衣裳单薄,连大氅也忘了披上,一时间有些不悦地蹙眉。
不远处的单于燕虽未达成心中想要的目的,可见裴韫脸上流血破皮,总归是高兴。
“大人,轮到你了。”
裴韫缓缓于箭囊中抽取一支箭翎。引弦、满弓,动作一气呵成。
单于燕居于战马上谈笑风生,“大人此等气派,看着不像是个文官。”
裴韫并不作声,正欲准备放弓时候忽闻耳边擦过泫然长鸣。正目看去,见一支流箭喁喁破风直望高台龙榻而去。
时逢天公作美。啸然而至的西北风让流箭的方向有所偏移,孰料让身边几步的宋玉遭殃。
诸多娘子大嚷大叫,一个个地抱头乱窜。
裴韫转手将箭刃对准另一个方向。
只闻得飕飕的锐利鸣响,裴韫放出的箭匕直追上莫名而来的流箭,以极大的速度与力量贯穿另一支流箭的箭柄,稍往另一处方向。
侯佳音脑海空白一片,就连双腿也是软绵绵地迈不开步调。
身边是绿俏歇斯里地尖叫,“小娘子——”
侯佳音听到了“噗嗤”一下,低眉看去,见腹部纯白的衣裳渐渐被染成浓郁瑰丽的鲜红。
起初好像也不怎么痛,只是身体好像漏了一个大洞,四面八方的风雪灌了进来,让她手脚冰凉。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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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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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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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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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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