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地站在原地,裴夜煕并没有发现她,只是径自退回到窗边,低着头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来,可是刚刚放到唇边,却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捏着打火机的那只手微微一顿,然后便将它重新放回到口袋里。
他姿态随意地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拿着那支细白的香烟在手中把玩,似乎百无聊赖,因为那张脸稍稍低着,所以此刻的表情显得深晦不明。可是宁溪却觉得他正在想着什么心事,因为有好长一段的时间,他一动不动,伫立在那里犹如凝成一副安静的剪影,几乎要与窗外深重的夜色渐渐融为一体。这样心事重重,真是少见。
而她居然也鬼使神差一般,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始终没有挪开脚步。
想来是酒店里的中央空调开得太强,站得久了,竟然觉得有一点冷,垂在身侧的指尖忍不住轻微地在发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着裴夜煕若有所思的侧面,宁溪终于动了动,却觉得胃里仿佛有一些痛,其实晚上并没有喝多少酒,可是此时却隐约有灼烧的感觉,就那样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甚至逐渐上涌,顶到心口让人簌簌生痛。她终于拿出手机,一边往外走一边拨通那个号码。
不消片刻,便听见裴夜煕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可是两个人明明只是一墙之隔,数十米的距离。她突兀地说:“我要回去了。”“可是宴会还没有结束。”她顿了一下,语气愈发僵硬:“我不舒服。”他以为她还没从中午的萎靡不振中缓过来,于是反问:“你现在在哪里?”她却不想再理他,其实是连话都不愿再多说一句,身体里仿佛仍旧灼烧着疼痛,也分不清究竟是哪一个部位出了问题,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今天不该回来的,今天不该回来的……她是真的后悔了。
或许继续留在公司里加班,也比现在的情况要令她感到好受得多。
宁溪脚步飞快,不一会儿就穿过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走到门口。
等待计程车的时候,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那人已经从后面一把攫住她的手臂。
“你到底怎么了?”裴夜煕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来,倒是听不出情绪。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恰好此时并没有进进出出的客人,于是肆无忌惮地甩开他的手:“我说了,我身体不舒服,要先回家。”酒店门外的亮白灯光映在她的脸上,那一丝僵硬的怒意显而易见,裴夜煕似乎很仔细地看了看她,才慢慢皱起眉,忍着气道:“好吧,那你告诉我,你究竟是哪里不舒服了?”又是那样对一切都了然于胸的神情,仿佛笃定了她在说谎,恐怕又只将她当作是无理取闹。
宁溪不由得转开目光,停了片刻,才冷笑道:“你这一晚上,要关心安抚的人只怕也太多了吧。”
他微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懂吗?”这样的语气连自己都觉得尖酸刻薄,像极了妒妇,可她还是忍不住,“我现在真有点后悔了,刚才怎么就没让你来做个介绍。那个被你拥在怀里哭泣的女人,其实我好奇她很久了。她叫什么名字?既然和你这么亲密,有时间一起出来吃餐饭怎么样?”见到对方眉心的皱褶又加深了一分,此刻的宁溪仿佛有种自虐般的快感,明明心口堵得难受,却偏偏停不下来:“她就是你曾经喜欢过的人吧?又或许,现在仍旧喜欢着?裴夜煕,你现在后悔吗?你还记不记得上回在车里说的话?”她禁不住冷笑,笑到连肩头都在抖,“恐怕你是真把我当成傻瓜了吧!”
不远处黄白色的车灯轻轻一闪,宁溪不再说话,只是抬起手,将计程车招至面前。
手臂却再度被人拉住,她回过头,因为逆着光,裴夜煕的脸上有淡淡的阴影,眼底越发幽暗深邃。她假装看不见他紧绷的嘴角,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用力狠狠地挥开他的手,钻进车内。
他却赶在她关门前扳住了车门,声音冷淡而强硬:“下来。”她不理他,自顾自对司机说:“请开车。”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让你下来。”她依旧不为所动。最后他真的恼火了,也顾不上她的尖叫,修长的身体迅速弯下去,将她连拖带抱地拉出车子,然后“嘭”的一声关了车门,示意司机先行离开。
他按住她不安分的身体,沉声说:“你确定要在这里大吵大闹?我可不想丢脸。”
她不禁微微一怔,结果他便趁着这个空当将她拽着一路走进大堂入口处的电梯里。
一直到了地下停车场,他才终于松开她。“这里没人,随便你怎么发疯都行。”
宁溪冷冷地看他:“就算我真的疯了,那也是你逼的。”
“哦,你倒说给我听,我怎么逼你了?”与她恰恰相反的是,裴夜煕的语调轻淡和缓,仿佛正在认真地讨论一件正事,其实就连表情都和平常并无两样,就只有一双眼睛正隐约跳动着微小的火焰,泄露了胸中的怒意。
见她一时无言以对,只是神色冷淡地盯着自己,他才慢慢挑起唇角,似笑非笑道:“关于唐昕的事,我上次就已经说过了,而且我也不打算再说一次。我只是好奇,你是单纯地对我缺乏信任呢,还是根本只想找个发作的借口罢了?你并不是今天才发现她的存在,可是为什么过去有那么多的时间,你却从来都绝口不提?”
他停了停,看着她,嘴角边满是讥诮,“宁溪,我真怀疑你的动机,难道你直到现在才终于下定决心,要借这个机会来和我翻脸吗?然后呢,然后你又打算怎么办?去找那个始终令你念念不忘的季以风?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不得不说,你也太优柔寡断了,过去的半年里就这样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我过,难道不觉得难受吗?一心二用,真是难为你了。其实如果你要走,只要说一声,我裴某人也绝不至于拦着你!”
是这样吗?原来他竟这样想她?!宁溪的脑子不由得“嗡”地一下,仿佛一片空白。
其实印象中他很少这样说话,过去即使有了争执,他也只是冷嘲热讽一两句,然后便优雅迅速地退出战场,像是根本不屑与她计较的样子,只留下她一个人郁闷或生气。
可是如今宁溪才发现,原来过去的那些,根本算不了什么。原来他只是不愿意说,可是一旦说出来,便字字句句都犹如利刃,会伤人,会将人伤得体无完肤。
他竟然以为她只是在寻一个拙劣的借口。
他竟然以为她想要和季以风重归于好。
他甚至从来都不认为,在这半年多的婚姻里,她曾用过一星半点的真心。
可是如果没有心,又怎么可能像此刻这样痛?一时间仿佛痛急攻心,过了许久才终于找回声音,宁溪听见自己的冷笑声,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咬着牙发了狠地说:“没错,你真聪明!我就是为了去找他,怎么样!反正我们都从没忘记过过去,不如趁早断了,省得彼此碍眼!裴夜煕我告诉你吧,和你在一起,我从来就不开心不幸福!!”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对面的那张脸在地下室昏暗的灯光下终于露出一丝苍白,之前所有的淡然镇定讥诮嘲讽全都如同破裂的冰层,在那张脸上逐一碎裂化开,剩下的只有迅速紧绷起的线条和眼底一望无际的深黑。
裴夜煕抿着唇角,狠狠地盯着她半晌,最终却怒极反笑,声音冷得像冰:“很好,终于肯承认了吗?这么久了,你终于说了次真话。”然后竟也不等她说话,转过身大步走回自己的车旁,开锁上车,车门被关起的巨大声响还在安静的地下室内回荡,而他早已利落地大幅度转动方向盘,车胎在地面上划出尖锐的痕迹和噪音,而后从她身前呼啸而过,带起一阵幽冷的风,卷动着她的发丝和裙角,轻轻飘动。
宁溪当晚连家也没回,直接住在酒店里,等到第二天回去收拾东西的时候,正好碰上前来例行打扫的钟点工。
那位中年阿姨笑呵呵地说:“又要走了啊?你们工作可真够辛苦的。我看小裴也是的,一大早就出门去,估计昨天晚上睡得也晚,抽烟抽得太凶了……”一边说着一边将烟灰缸里满满的烟蒂倒出来,将书房收拾干净。
宁溪瞥了一眼,拎着行李箱朝她笑笑:“黄阿姨您才辛苦呢,以后还请多费心。”
阿姨笑眯眯地说:“这是应该的,其实干这活很轻松。”
“反正多谢您了,我走了。”她想了想,却又转回卧室,将钥匙卸下来放进床头的抽屉里,再次跟钟点工道了别,大门才在身后轻轻地关上。
随后便马不停蹄地去深圳出差,与女同事一起住在分公司安排的两室一厅里,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其实并非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事实上,正常的七小时工作时间,反倒比平时在总公司里要轻松一些。
只可惜这个城市没有太多的游览性,商业气息浓重,五光十色的生活与其他大城市毫无二致。有时候窝在沙发里百无聊赖,宁溪便会突发感叹:“什么时候派我去丽江出差吧。要不大理也行,或者西双版纳、张家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比这里好。”
同事每每笑道:“你确定是去出差而非旅游?”
“忙里偷闲总是可以的吧。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一针见血地打断我的幻想?”
“你这是不切实际的美梦,做多了没什么好处。”
她就顺口接着哼唱:“人生如梦一场……”
“咦,这是谁的歌?怎么我没听过?”
她哈哈大笑:“我编的。”
其实她并不觉得人生像梦,倘若真的是梦反倒好了,只可惜,曾经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尽管已经过去这么多天,可是仍旧历历在目。
忘不掉。
就如同忘不掉当时她与裴夜煕你来我往的冷言冷语,终于将两个人的关系推至冰点。
整整十五天,一个电话都没有,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抽屉里的那两把家门钥匙,只知道当自己回到寓所后,几乎满眼都是他留下的生活痕迹。
他的拖鞋,衣橱里的衣服,洗手间里的男士护肤用品,甚至还有茶几上他专用的喝水的杯子。
想当初,还是两个人一同去买的。裴夜煕这人简直有怪癖,当初死都不肯用她特意买回来的成对猫咪造型的水杯,直嗤她幼稚,甚至宁可用碗喝水也不屈服。
最后还是去了超市,选中一只最普通的钢化玻璃杯,她为了报复,嘲笑他道:“死板不知变通,根本没有生活情趣!”
他并不急于反驳,只是将手掌紧紧贴住她的腰,暗中使力把她拥至身前,附在她耳边低声坏笑道:“今晚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有情趣,如何?”
大庭广众下之,这么多人呢!如此暧昧的姿势,立刻便吸引了周遭三三两两的目光,她不由得用手肘顶了顶他,却动弹不得,而他的呼吸毫无遮挡地喷在颈边,非常痒。
结果她几乎就要佯装发怒,他才不动声色地放开她,冲收银员温和优雅地微微一笑:“多少钱?”却让对方小姑娘闪了神,愣了几秒才两颊微红手忙脚乱地转过头去查金额,她不禁拿眼睛瞪他,同时在心里暗斥一声,祸害!
可是,他怎么能以为她从来没有对他用过真心?在她已经与季以风正式告别之后,他却始终认为她对过去念念不忘。多么可笑。
在需要相爱与信任的婚姻里,或许她和他,全都不是合格的参与者。
把那些男士衣物、用品统统收进箱子里装好之后,宁溪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刚接通便听见电话那头轻微的沙沙声,似乎是雨声,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空倒是一派秋高气爽。
她不问他在哪里,只是语调呆板地说:“你什么时候来拿东西?”
裴夜煕也淡淡地问:“什么东西?”他大概是在开车,因为随后还有喇叭声传过来。
她盯着墙角的行李箱,“你的衣服鞋子还有一些零碎的物品,我都已经收好了。”摆明了是要和他划清界线。
裴夜煕似乎也愣了一下,然后才说:“我暂时没空。”语气越发冷淡。
她因为还憋着一口气,于是冷下脸来:“我家小,没地方放。”
“那就随便你处置。”
“如果扔了呢?”宁溪正自冷笑,结果却没想到裴夜煕早已二话不说地收了线。
一时间,电话里只听见急促的嘟嘟声,气得她不由得怔了两秒,然后便将手机重重地砸进抱枕堆里,借以泄愤。
裴母坐在车后座,见裴夜煕扯下蓝牙耳机丢到一旁,后视镜里映出的那双眼睛幽冷得仿佛没有丝毫温度,不禁开口问:“语气这么差,是在和谁讲电话呢?”裴夜煕只是抿着唇角,直视前方,不搭话。
裴母缓了缓,才又轻描淡写地问:“小宁最近在干什么,很长时间没回来了。”
“大概是出差。”
“大概?连你都不清楚吗?”
“我最近也忙。”
“不要拿这个当借口,说实话,你们两个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将车稳稳停在院子里的门廊下,裴夜煕才转过头说:“没有,您别乱想。”
裴母却笑道:“你们不肯说实话,当然只能由我自己猜测想象了。唉,其实我有时候也在想,当初你和小宁结婚结得是有些草率,才认识没多久,互相了解能有多深?婚后有摩擦也在所难免……”
“妈。”裴夜煕替她拉开车门及时打断了这个话题,“这些我自己会处理的。您先回去吧,我还要赶回公司开会。”
“我看你这两天好像特别忙。”叶母迈下车,仔细打量着他,又不忘叮咛,“天气不好,开车小心一点。”
“知道。”车子在下一分钟便沿着斜坡滑出去,重新冲进雨幕里。一场临时召开的紧急会议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公司各高层包括财务部门的大小主管一起聚集在长桌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偌大的会议室变得鸦雀无声,人人噤若寒蝉,却又不敢松懈,只是目光齐刷刷看向坐在首位的那个人。
即使裴夜煕平时极少发怒,但此时见到他这般脸色,众人也知道事态有多么严重。
最后还是财务总监沉着声音说道:“裴总,请给我三天时间,如果到时候还找不出泄露公司内部财务报表的人,我会向您递出辞呈。”
裴夜煕并不看他,只是面色沉冷地挥了挥手说:“就这样,散会。”直到众人陆续散去,他才靠进宽大的椅背里,揉了揉眉心,随即接通内线。
秘书不一会儿便敲门走进来,他问:“那边有什么动静?”
“天花公司的总裁半个小时前再度亲自打来电话,还是希望能尽快和您见一面,他已经得知我们这边的事,所以对双方日后的继续合作产生了一定的疑虑。”裴夜煕闭上眼睛,神色疲惫,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秘书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结果他停了停,才又开口道:“帮我订明天回去的机票。”
“可是明天下午您还要和税务局的人谈话,恐怕来不及。”
“那就后天的。”裴夜煕睁开眼睛站起身,走到门口却又突然停下来,“还有,替我在酒店订好房间。”
“是。”不着痕迹地微微一怔,精明能干的秘书立刻应下来。
宁溪也是直到第二天上班才隐约知道出了事。
以前看电视或者小说里经常提及洗手间八卦,可这却是她入行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撞见,当时三五个女同事站在洗手台前整理妆容,只听其中一位突然神秘兮兮地说:“我们那个高尔夫度假村的开发计划极可能要搁浅呢。”
一旁立刻传来好奇的声音:“啊,为什么?”
爆料的那人正是老板的秘书:“小声点!听说是我们的合作方在税务上出了点问题,具体情况不清楚,反正总裁对此很重视,昨晚下班之后电话都打了好几通。”
宁溪原本都已经走到门口,结果硬生生停了脚步,转过头去,只听见对方又说:“那位裴总也来过我们公司啦,又年轻人长得又帅,偏偏事业还做得那么大,简直就是极品!”
“对啊,也不知道他结婚了没有?”“听说已经有太太了。”
“是什么人?”
“不清楚……”
“……”眼见话题中心迅速转移到自己身上,宁溪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不由得拉开门立刻逃出去。
出去之后就给裴夜煕打电话,得到的回复却是对方已关机,就连私人号码都接不通,于是宁溪不得不打给婆婆家。
裴母的反应倒是很正常,只是慢条斯理地问:“最近是不是很忙?我昨天裴夜煕说你出差去了?”
“是的,前一阵去了深圳。”宁溪心头微微一松,但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妈,大家都还好吗?”
“当然啦。就是你太久没回来,我和你爸前两天还提到你。”
“哦。”她有些心不在焉,或许婆婆也不知道裴夜煕公司里的事,于是嘴上只说,“最近是比较忙,您和爸爸要注意身体。”
“好,你也是。”收了线之后,又过了一会儿,再拨裴夜煕的手机,这回倒是通了,可是长时间无人接听,最后仍是那个机械的女声传出来:“请稍后再拨。”几乎和关机没什么区别。
宁溪不死心,又连续试了两三次,结果次次如此,最后只好颓然放弃,烦躁郁闷地坐回位子上发呆。
其实她一向不清楚他生意上的事,也不太关心,就连这次的度假村计划都是双方签了合同之后她才知晓的。可是方才同事所说的税务问题,因为含糊其辞所以更加显得可大可小,如今甚至引得自家老板都重视起来,所以她实在是想第一时间知道裴夜煕要如何善后。
一直熬到晚上六点多,包里的手机才突然铃声大作。
当时宁溪正挤在公交车上。
因为今天下班晚了,正好赶上出租车交班期,她一反常态地,仅在路边等了几分钟便觉得不耐烦,于是一怒之下上了公交车,然后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堪比沙丁鱼罐头,被挤得连手机都几乎拿不住。
她看着闪动着的名字,连忙艰难地接起来,只听裴夜煕问:“你找过我?”明明是平日里所熟悉的轻淡嗓音,明明她也觉得松了口气,可是话一出口却变了味,她皱起眉怒道:“为什么一下午都不接电话!”大概是语气太凶恶,引得周围好几位男性乘客纷纷侧目。
她只得困难地转过身避开他们的视线,可是不知道究竟是车厢里太吵,抑或是裴夜煕的声音太低,他说了句什么,她竟听不清。
“什么?”她不禁捂着另一边耳朵问。
这下终于听清了,他说的是:“找我有什么事?”想起在此之前的冰点关系,她不禁有些犹豫,都到了这个时候,再关心他还有必要吗?
可就是在她兀自思考的短短几秒里,裴夜煕却再度开口,声音里带着隐约的疲惫,极其冷淡地说:“如果你打电话来还是为了要我去拿衣物的话,那就算了,我现在真的没空和你纠缠这些,要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咔嗒一声,挂了她的电话。
她还来不及说出口的那半句话就这样被硬生生地堵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卡得十分窝火难受。
当晚她把这番话转述给穆小沐听,穆小沐想了半天才说:“看来你平时经常无理取闹,所以他才会有惯性思维。”
宁溪不禁冷哼道:“我真是吃饱了撑的,才会想要打电话问他公司的情况。其实关我什么事?真是自作多情了!”
“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他?就这么任由他误会你对季以风还有感觉,那么以后可怎么办?”
“他说我是为了找个借口和他吵架分开,其实我觉得他才是。他对那个女人从来就没忘怀过,情侣手表一直戴着不换,就连给别人买结婚礼物也是他们一同去挑的,还当我不知道呢。更何况,婚礼当天他们又那么亲密……大概季以风才是他的一个借口,而我不过是正好顺着他,让他满意罢了。”
她又顿了一下,才又颓丧着面孔道:“或许一开始我们就不该结婚的,心里想着另一个人,这样的婚姻根本不纯粹,又或许连继续存在的价值都没有。”
穆小沐惊道:“你可别动傻念头。”她不理她,只是径自拿出手机摆弄一番,其实心里也隐隐闷得难受,但最终还是输了一行字上去,按了发送键。
几百公里之外暴雨整日未歇,二百七十度的弧面落地窗此时更像一块宽大的水幕,室内灯火通明的光线映照在上面,正自粼粼闪动着星点白光。
短信蜂鸣声响起来的时候,刚刚从临时会议上下来的财务总监正坐在总裁办公室里发言,眼见裴夜煕倾身去拿手机,他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雨幕无声地从玻璃上刷过,几十层的高楼下面万家灯火、车水马龙,因为天气的原因,那些光点仿佛都凝滞不动,渐渐在黑暗里模糊成一片。
三四位高管坐在一起,都很自觉地暂不出声,空气便在一瞬间变得安静至极。
低垂着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在亮白的屏幕上,仿佛过了很久,裴夜煕才放下手机抬起脸来,眼神平静地示意道:“继续。”
财务总监应声:“是。”这才又说,“关于我们这次内部账外泄的事件,我们最终的考量是……”裴夜煕只听了一会儿便神色冷峻地站起身,兀自走到落地窗前,明亮的灯光投在他的身后,形成一道修长的影子,而他就这样背对着仍在阐述着进一步应对之策的公司高管。一直过了十来分钟,当讨论终于告一段落,他却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未动,仿佛若有所思。
众人停下来,不禁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谁都摸不清他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只能再度齐齐看向那道背影,只在等待一个最终的决策。
外面的雨势似乎更大了些,将玻璃上的倒影冲得面目模糊,而裴夜煕在长久的静默之后终于转过身,开口说:“就按刚才说的去做,另外一些细节由我亲自处理。很晚了,你们先下班吧。”
直到众人散去,他才慢慢踱回办公桌前,为自己点了支烟,谁知只吸了两口便又似乎不耐烦,伸手草草掐掉,然后又去拿手机。
手指滑动,刚才那条短信很快就被调出来,其实只有短短一行字,他却垂着眸看了又看,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猛地扬起手,那只手机便凌空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雪白的墙壁上,哗啦一下,四分五裂。
零件全部散开来,滚落在地毯上,把恰好进来报送会议总结的秘书吓得呆在门口,一动都不敢动。
他瞥她一眼,只是沉着脸大步走出去。第二天是星期六,谁知一大早便有物业人员上来敲门。
“宁小姐,这个月楼下停车位的费用您什么时候来交一下?其实已经到期了,但是前两天您家都没人,所以今天只好再上来催一下。”
宁溪人还迷糊着,想都不想便直接一点头说:“等会儿就去交。”等到关上门她才又突然想起来,那车是裴夜煕的,虽然昨晚的短信他一直没回复,可是说不定哪天他就过来开走了呢,连带着行李一起拿走,又顺便彻底结束掉这段婚姻。
昨晚和穆小沐聊过之后,她发现自己竟前所未有地灰心与失望。对于现状,对于他们现在的关系,她只觉得前途未卜,只觉得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脑子里乱成一团,可是心里偏偏空落落的。
去物业交钱的时候,接到季以风的电话,她着实有点意外,因为那天过后他们几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晚上有个小型的烧烤聚餐,你去不去?”
“和谁?”
“几个同学。小沐难道没告诉你吗?”宁溪想了半天,才想起昨晚貌似许一心真的提起过,只不过当时的她心不在焉,压根儿没记到心里去。
她想,反正也没什么事,一帮旧同学也很久没见了,于是便答应下来。
季以风说:“那到时候我去接你。”似乎是怕她误会,接着又说,“每位男士都分配了任务的,负责接送离自己最近的女同学。”而和她家最近的,恰好是他。
两只烧烤炉架在半山腰的一个农庄里,是其中一位同学家亲戚的房子。
十来个人喝着啤酒吃着烤鸡翅,院子里居然还种着几株枣树,虽然错过了最佳的结果时期,但枝叶依旧繁茂,还有红彤彤的圆枣垂在枝头,喜气丰硕,完全遮蔽了夜空里稀疏的星光。
虽然平时同在一个城市,但其实聚会见面的机会并不太多,好不容易聚到了一起,于是一群人畅谈当年,将多少年前的旧事都一一翻出来,那些在当时根本不足为提的小事,如今却都成了话题,众人聊得不亦乐乎,不时有笑声远远地传出去,穿过低矮的篱笆和灌木,一直飘到遥远的黑暗里。
宁溪几乎都已经忘记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仿佛明明前一刻还在院子里喝酒,可是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屋里的大床上。
外面是黑黢黢的夜,小沐在旁边睡得极沉,她轻轻叫了两声,却没有反应,最后只好咬着牙自行下床。
其实是晚上吃的东西杂了,又喝了不少酒,结果导致胃痛难忍。
宁溪想去找药,但四处一片漆黑,看来大家早就睡下了。山上空气潮湿寒凉,尤其在这半夜里,寒意几乎立刻透过长袖渗进皮肤里。
她只觉得四肢冰凉,偏偏胃里又痛得厉害,每走一步仿佛都要狠狠吸气。结果好不容易摸索着一脚踏出门口,手臂便被人轻轻托了一下。她猝不及防地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颤抖,并且短促地“啊”了一声。
那人掌心温暖无比,只是将她又托近了些,连忙低低地出声:“别怕,是我。”熟悉的声音,靠得近了,其实就连气息都是熟悉的。
是季以风。
宁溪不禁重重喘了口气,微弯着腰,额上冷汗直冒:“差点被你吓死。”
“大半夜的,跑出来干吗?”其实她想反问,你半夜不睡出来干吗,可是实在没有力气,只能咝咝吸着气道:“胃疼,有药吗?”季以风连忙扶着她在空地上站好,有些犯难:“没有。是不是疼得厉害?要不我去把他们叫醒,问问看有谁带了药来。”他关切地俯下身,低沉悦耳的声音从耳边拂过。
黑暗里,连月光都被移动着的云层遮蔽,只余一线清辉,缥缥缈缈地浮在厚实的土地上。
宁溪一只手按着胃部,另一只手仍被他紧紧托住,他的脸就近在眼前,可是轮廓却那样模糊,其实就连声息也同样不甚清晰,有那么一刻,宁溪甚至觉得它们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似乎熟悉,又似乎早已经变得陌生。
最后几乎将大家都吵醒了,才终于在其中一个人的背包里找到治疗急性肠胃炎的药。吃下去之前季以风犹自不放心:“如果能忍一忍的话,那就不要乱吃了,我现在就送你下山去找医院好不好?”她笑一下,和着水把药吞下去才说:“我经常这样的,吃了药过一会儿就好。”他看着她,便不再说话。因为据他所知,过去的她生冷不忌,却从来不会觉得不舒服,胃口好得连他都自愧不如,所以那时常常笑她怎么那么能吃,将来真是养不起……
可那只是玩笑话,他曾一度认为以后是要认真养活她的。
天经地义。
然而最终辜负她的人仍旧是他,当年那样转身一走,此后她的生活他从来没有参与过,就连她何时变得肠胃敏感他也不知道。
几年的时光,或许就错过了一生。可是这一次,吞了药片之后情况却并没有好转太多,于是天刚蒙蒙亮,宁溪便被塞进车里。
小沐原本坚持要陪着一起下山,后来还是季以风说:“你们都留下来吧,该干吗干吗,不是原定还要再玩一个白天的么?有我送她去就行了。”宁溪恹恹地靠在车窗上,对此也极力赞同,许一心最后只好放弃,临行前又不忘叮嘱:“山路上开车要小心啊!”
“知道了。”季以风向她保证。
狭窄的山道一路向下蜿蜒盘旋。清晨起了些薄雾,虽然此时路上车少,但陈耀仍不敢大意,小心谨慎地驾驶,间或不忘用眼角的余光瞟向身边的人。
“还难受吗?”
这是他第N次问起类似的问题,宁溪忽然笑起来:“好多了。”
他便也跟着失笑:“是不是觉得我啰唆?”
“没有。”她在心里加了句,这样温柔,和过去相差无几。
可是她已经不习惯。分开这么久,原以为会想念,可是如今却发现再也不能习惯。
或许是因为真正释然了,所以才能做到这样,她突然觉得松了口气,望着窗外唰唰闪过的山壁林木,深灰和青绿交融在一起,远处是雾蒙蒙的一片,可是在这一刻,她的心里却仿佛分外清澈明净。
车子终于绕到山脚下,宁溪还望着窗外发呆,结果只听见季以风问:“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回过头,看见对方温和俊朗的眉眼,她不禁怔了一下,自然不方便说出实话,正暗自思忖着该怎样答他,却猛然瞥见从前方的岔路口冲出的货车。
一切都发生得那样突然,几乎让人猝不及防。
或许是失了控,那车一路歪歪扭扭、速度极快地朝他们直冲过来。前面恰好是环岛,避无可避,她还来不及叫一声“小心”,季以风已经下意识地踩了刹车,同时大力向右扭转方向盘,车头的左前侧便在尖锐的刹车声中硬生生迎向那辆中型货车。
仿佛电光石火,强烈的撞击在同一时刻产生,宁溪只觉得车子在震,后脑重重撞在窗子上,头晕目眩间只看见一道身影向自己压过来,然后眼前猛地一花,伴随着“嘭嘭”几声闷响,安全气囊全部弹开来,霎时间车内白烟弥漫。
黏腻的鲜血一滴一滴从脸侧颈边迅速滑下,很快便染红了衣襟,她想抬手去擦,可是手臂动不了,还有扑在她身上的那个人,也同样一动不动。
她想尖叫,却偏偏喘不过气,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巨石,不但夺走了呼吸,也仿佛一并夺去了她的思考能力。
最后她终于咬着牙一使劲,想要扳起他的脸看一看,手臂上便立刻传来一阵剧痛,让她忍不住失声痛呼。
……
“小姐,你醒了?”是谁在说话?肖颖在痛楚中努力睁开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视线才由模糊变得清晰,却只能望见一片白花花的屋顶,顶上还有灯光,明晃晃地照下来,愈加让人晕眩。
不一会儿周围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似乎还有人声,紧跟着有人俯下身来与她对视。
那是一张年轻温和的脸孔,琥珀色的眸底清澈温柔:“宁小姐,请问您听得见我说话吗?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呆呆地看着那张陌生的脸,却仿佛突然想起来,瞳孔在下一刻急剧收缩;“季以风呢?他在哪里?!”又不禁低头去看自己的手,那里已经被牢牢固定住并裹着层层的白色纱布,一尘不染的雪白,并没有让人感到有触目惊心的鲜血。
可是他是真的流血了。
其实她也分不清,当时滴下来的血究竟是她的抑或是他的,可是她分明知道他将自己的位置暴露在最直接的撞击之中。
鲜红的液体明明那样温热,让她连碰都不敢碰,然而渗进皮肤里却又似乎冷得彻骨。
她挣扎着要起来,只是稍微动了动,便忍不住趴在床沿开始呕吐。
年轻的医生一边和护士合力按住她一边说:“您有轻微脑震荡,现在不宜乱动。”“那你告诉我他在哪里!”她忍住眩晕抬起眼睛,眼眶里已有薄薄的泪水,喘着粗气,狼狈异常,“和我一起送来的那个人,他在哪里……他现在怎么样了?”医生给出的回答却是:“我们正在全力抢救中,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她立刻揪住他的衣服大骂:“什么叫你也不清楚?你不是医生吗,你怎么会不清楚呢?你告诉我,他伤得怎么样?到底有没有危险……”点滴架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下终于倾倒,连带挂翻了床头矮柜上的药盘,大大小小的玻璃器皿立刻哗啦啦地碎了满地。然而宁溪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然后便开始飞快地撕去手背上的胶布,针头□□的时候还带着血珠,轻轻盈盈地浮在苍白的肌肤上。
“宁小姐,你现在不能下床!”医生立刻过来制止她的动作,却被她用力推开。
她硬是下了地,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其实头晕得几欲作呕,眼睛里的水雾也早已经遮蔽了视线,连路都看不清,可她还是强撑着冲出去。
那条受了伤的手臂钻心地痛,或许是伤到了骨头或肌腱,又或许只是流血过多,可她顾不得这些,这样的疼痛正好让她更清醒。
其实这种疼痛,根本不及她此刻心里的万分之一。
她发了疯一般地往外冲,只是想知道季以风怎么样了,在车上昏厥过去的那一刻,她还清楚地感受到他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那时的他仿佛整个人都已经脱了力,一动不动,如同已经毫无生机。
可是他怎么可以出事,更加不可以死!她觉得自己每往外走一步,心口就加剧地痛一分,整个人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给迅速掏空了,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顾不了,只是念着一个名字,只是念着那个从小到大陪伴了她的名字。
他爱她,他照顾她,到后来他不再爱她,他那样狠心地弃她而去……曾经以为天大的事,可是现在却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爱与不爱她又有什么关系?他最后还是用生命保护了她,而她只要他没事,只要没事就好。医生和护士仍在拉她,几乎异口同声道:“请您冷静一点!”她全然不理,又踉跄了几步,脚下终于一软,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到,猝然跪倒在地上。想要爬起来,结果听见他们又说:“您先生很快就会赶到了……”
仅仅是怔了一秒钟,宁溪便又继续着自己的挣扎,无奈身体一阵阵发软,胸口痛得厉害,歇斯底里地试了几次,都再没办法摆脱护士的禁锢。
医生已经打算使用最坏的手段,扭头吩咐道:“去准备镇定剂给病人注射!”药水顺着针头被推进血管里,她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感觉胳膊正被人小心翼翼地架起来,其实距离门口已不过数步之遥,她却觉得仿佛那么远,自己再也没有办法走过去。
就在药效发作之前,有两三名护士从走廊上匆匆跑过,因为焦急所以声音有些不受控制,对话一清二楚地传过来。“第二手术室的车祸伤者正大量内出血,情况危急,可是血库里的AB型血浆不够用了!”
“快去通知冯医师……”
“好,你立刻打电话去市血液中心看看。”
“……”
那阵凌乱的脚步声又逐渐远去,宁溪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下,茫然转过头去,眼见着身旁那位医生的脸色也微微变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是不是他?”医生什么都没说,只是安抚道:“你先好好休息,其余的事院方会处理。”这样却几乎等于是默认了。
她突然心口慌得无以复加,耳边尽是蜂鸣声,只有失了水分的嘴唇轻轻哆嗦着,就连声音也在颤抖:“抽我的血可不可以?我是O型,不是万能血型吗,那就用我的好不好?”她想捋起袖子,一时间却忘了右手受了伤,根本弯曲不了,稍稍一动便痛得锥心刺骨。
眼泪便在下一刻迅速汹涌而出,可她知道并不是因为疼痛。季以风正躺在手术室里生命垂危,或许他原本可以不用伤得这么重,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他也许就不会流那样多的血,鲜红触目的颜色,几乎将她的世界瞬间倾覆。大量出血,情况危急……护士的话仿佛还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她突然紧紧抓住一旁医生的手,泪水涟涟:“救救他……”因为镇定剂的关系,她只能身体脱力地躺在病床上,心慌意乱,眼泪顺着眼角滑进凌乱的头发里,无助的模样楚楚可怜,只是一遍又一遍颤抖而执着地说,“求你们了,救他好不好?他对我很重要,我不能失去他,真的不能……如果可以,全部抽我的血也没关系,只求你们救活他……一定要救活他……”简直就像面临着生离死别的恩爱情侣,可是他们明明还这么年轻。
在场的小护士中已经有人面露不忍,扶住宁溪单薄的肩膀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抚摸,期望可以安定她的情绪。
就连见惯了这种场景的医生也反握住她的手,虽然明知这个时候再摆出科学道理也几乎无济于事,但见此刻她这般模样,终究还是忍不住说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抽血。不过你放心,我们的工作人员已经去血液中心调集血浆了,我们一定会尽力。”见她仍在一直流泪,那双乌黑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没有焦距,只剩下满溢的慌乱和哀恸,他又放柔了声音说,“你自己伤得也不轻,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请相信我们……”头顶上传来的声音终于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宁溪的手指一根根慢慢松开,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但最后还是不得不乏力地合上了眼睛。
那个梦境混合了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幽远而绵长,她整个人都恍如飘浮在半空中,俯视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最初的最初,她只是个受人欺负的小女孩,而他是从天而降的小王子;她跟在他的后面,从一开始“哥哥”、“哥哥”地乱叫,一直到后来只肯直呼其名;绿树成荫的校园里,她因为他,仿佛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生,走到哪里都备受众人的瞩目和艳羡。可是随后画面却突然一转,在那样一个美好的秋天,他转过身离她而去,不顾她的失声痛哭,从此只将背影留在她的记忆里。
可是后来,他又回来了,他们中间却隔了太多的东西,似乎不仅仅是漫长的岁月和时光,更加重要的是,还隔着某些人。
她知道,她已经能够彻底将他放下,却偏偏在这样的时刻发生了意外。
她看见车里的那个人用力转动方向盘,然后扑向副驾驶座,用整个身体挡住直冲而来的撞击……原来二十年的时间,无论经历了怎样的分合纠葛,终究还是将对方永远留在了自己心里的最深处。
在最危急的时刻,他舍不得她,而她也一样。
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所以她不想他死,甚至一想到那个可能发生的后果便感到由衷的恐惧。
也不知睡了多久,宁溪睁开眼睛的时候病房里并没有第二个人在场,窗外是阴沉的天空,似乎就要突降暴雨。她扶着受伤的手臂下了床,脚步仍旧虚浮不稳,走到门口才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急忙问:“那个叫季以风的伤者怎么样了?”对方打量着她,满眼疑惑。
想来自己的样子也够狼狈的,可她顾不上这么多,只是说:“就是早晨出了车祸被送来的,之前在第二手术室。”
“哦。”那护士立刻了然地点点头,“刚在二楼做完手术,现在正送去病房。”
“哪间病房?”
“这就不太清楚了。要不我替你去护士站问一下,你先回去休息吧。”说着就要伸手去扶,却被宁溪退后避开。
“他已经没有危险了,是吗?”她现在关心的只是这个。
“对。”浑身的神经似乎都随着这一个字而松懈下来,没了支撑,她立刻觉得头晕目眩,不由得靠住雪白的墙壁微微喘气,护士见她这样便上前一步,一边说:“放心吧。他的运气很好,本来血浆都已经不够用了,结果有位病人的家属主动献了血来应急。”
宁溪一愣:“真的?”“对呀,直接抽了400cc呢,完了之后脸都白了。所以才说你朋友运气好,在危急关头有贵人相助,你也就不必太担心了,回床上歇着吧。”
宁溪摇摇头:“可是我想去看他。”想了想又说,“那位献血的人,他还在吗?”
“不知道。刚抽完血的时候好像有点恢复不过来,还是我让他在病房里躺着休息的,也不知道这会儿人走了没有。”
“如果没走的话,我想先去谢谢他。”
“是啊。”护士摇头说,“我看他的身体状态似乎也不太好,如果早知道这样,医生哪能允许他一次献那么多啊,真是太乱来了。”
宁溪看着她,也只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更应该去感谢他了。”
“嗯,他就在612号病房。”原来是在同一层楼里,只需要向前走十来米再拐个弯,便是612号病房门口。m.xiumb.com
宁溪抬了抬手刚想敲门,结果门板却在同一时刻被人拉开。
那人站在她面前,微垂着的视线里似乎闪过一抹讶异,而宁溪则更是惊讶,立在原地几乎目瞪口呆,半晌才说:“怎么是你?”
裴夜煕的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扶在门框上,目光将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才反问:“怎么又随便乱跑?”
可惜她没注意到他的用词,人还处在极度震惊中,难道方才护士口中那个抽了血给陈耀的人,就是他?!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没搞清。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在她第一次醒来之后,貌似医生也说过“你先生很快就会赶过来了”。可是,医院怎么会有办法通知到他?此刻宁溪只觉得混乱无比,想到护士刚才的描述,又不由得抬头去看他,虽然迎着光,但那张脸上仍旧现出失血的苍白。
她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可是刚刚碰到裴夜煕的指尖便被他迅速避开。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季以风在12楼的加护病房。”
她问:“你没事吧?”裴夜煕不回答,只是无声地审视她,那双墨色的眼睛里神情显得错综复杂。想起之前病房里她近乎崩溃的泪水,他心里再次陡然一痛,仿佛痉挛。
当时他明明就站在病房门口,可是她却根本没看见,只是抓住医生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哭泣着哀求,脸上的神情竟是那样的无助。
那样的宁溪,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悲伤得似乎不堪一击,可又偏偏执着坚定,好像是真的无法忍受自己将要失去躺在手术室里的那个人。那个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人。
仿佛过了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最后裴夜煕却只是慢慢松开撑在门框边的手,站直了身体,虽然脸色苍白疲惫,但声音依旧平稳得近乎冷淡:“你现在最关心的应该不是这个。”她甚至听不出这句话里有没有讽刺的意味,因为他说完之后便从她身边迈步离开。
宁溪急忙转身,想要拉住他,可是眼前突然一阵发黑,脑子嗡嗡的,仿佛什么都听不见,她不得不停下所有动作靠在墙上咬牙吸气,而等到好不容易稍微恢复过来,裴夜煕的背影却已经消失在转角的电梯里。
季以风是在夜间醒过来的,他清醒的时候,白天闻讯赶来的小沐一行人刚离开不到半个小时。
一接到通知,宁溪便立刻从自己的病房赶到他面前。其实下午她也曾在这里守了一会儿,可毕竟自己也是伤员,自从知道他脱离危险之后,她便不再刻意违逆医生的叮嘱,终于肯乖乖回去休息。
可是一见到他,她仍忍不住鼻尖一酸,期期艾艾地坐在床边,想要碰碰他,却又发现无从下手。
季以风的情况比她严重多了,身上多处地方均有擦伤,一条腿中度骨折,被打上厚厚的石膏吊了起来,而最为危险的则是左侧三条肋骨的断裂刺破了内脏,才引起车祸后的大量出血。
氧气罩刚被撤掉,宁溪望着他半晌,不说话。
反倒是他最后笑了笑,虽然那个笑容微若游丝,仿佛一触即碎:“怎么了?”他也看向她,眼底有些黯淡无神,“你的手……”明明连说话都极费力气了,他却还在关心她?!
她微一摇头,眼里那些滚烫的液体就倏然滑落,一滴一滴洇开在雪一般白的被单上。
季以风喘了口气,想要移动,可是身体剧痛让他丝毫动弹不得,最后只能继续吃力地说:“伤得重吗?让我看看……”她哽咽道:“不严重,没你严重。你怎么那么傻呢,为什么要那样做?”他似乎怔了一下,才扯动干涩的唇角,眼睛里倒映着床头柔和的光,一瞬间仿佛潋潋水波在流动。“应该的。”他的声音很低很慢,可还是那样温和平静。
宁溪听了,却不由得哭得更加厉害。他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没再发出声音,或许由于精神不济的缘故,他看着她的眼神很快涣散开来,再一次沉沉地昏睡过去。
宁溪回到自己的病房里,护工还在耐心等待,见她终于出现了,那位今天才认识的胖胖的大婶立刻迎上来扶住她。
宁溪觉得不好意思,因为脸上还有明显的泪痕,想来一双眼睛也是红肿的,于是别过脸去,挨到床前坐下才说:“阿姨您回去吧。这么晚了,您在这儿也已经守了大半天了,早点回家休息吧,我这里挺好的,其实不需要人照顾。”
“那怎么行?”护工让她睡下,又替她盖上被子,十分尽责地道,“我是裴先生特意请来的,至少也要等你睡着了才能走啊。”裴夜煕。
提起裴夜煕,宁溪心里又是一阵混乱。
其实还有隐约的担忧和纠结,自从他中午离开之后,这种心情便一直缠绕着她,挥之不去。
可是他偏偏不接电话。她一遍又一遍地拨他的号码,但都没有回音。只是在午后来了位自称是护工的人,就是眼前这位胖大婶,说是裴夜煕请来负责照看她的,直到她出院为止。
言下之意,他是不会再出现了。
而宁溪后来终于弄清楚了,裴夜煕上午之所以会及时赶来医院,完全是因为她向医生报了他的手机号码。
据说是在“120”的救护车上,医护人员询问紧急联系人时,是她亲口念出叶昊宁的名字和那串数字,然后便又再度晕了过去。
可是,偏偏关于那些细节,她如今全都记不得了,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短暂地清醒过。所以,听到医生转述的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因为当时并不知道裴夜煕恰好就在这,如今看来,一切竟然都如此凑巧。
两天后季以风转出加护病房,而宁溪也可以顺利出院,她只是右臂上有轻微挫伤和骨裂,这几天被护工照顾得极好,补血生肌壮骨的汤水轮番伺候着,最后医生格外恩准她搬回家休养。
她找到医生道别,结果医生笑道:“明天我们还是会再见面的吧,你朋友不是还在这里吗?”
她微微一怔,也不禁笑起来:“对啊。”又说,“这几天真是太谢谢你们了。”
“不必客气,这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医生一边送她出去一边开玩笑,“不过真看不出来,你个子不大,力气倒是不小,那天一支镇定剂打下去我差点都要怀疑它根本没有用。”
“你当时该不会还想给我再来第二支吧?”
“几乎。”
“幸好。”宁溪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微微笑道,“那天是我太激动了,不好意思。”
医生稍稍正色道:“其实那也是正常反应。当至亲至爱的人遇到生命危险时,如果还能保持冷静,那才是瞎扯。”
“是啊。”宁溪一手按着被风撩起的发丝,点头应着,若有所悟。
回到家才发现屋子里有了一些变化,明明那样细微,但她还是一开门便注意到,原本立在客厅东北角的那只黑色行李箱不见了!
她着实愣住,丢下钥匙和包,连鞋也顾上脱,将不大的公寓里里外外地搜了个遍,可是半个人影都没有。
一切维持原样,什么都没动过,只是少了属于裴夜煕的箱子。
右手还没好利索,宁溪只得一只手从乱糟糟的包里费力翻出手机来,打电话过去,照例是长久枯燥的等待音。这年月,别人早都用上彩铃炫铃了,就只有叶昊宁的还是一如既往的单调,和他这人平时的表现完全不相配。
最后是移动那个呆板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中英文来回循环,倒是不厌其烦。
其实宁溪也已经被磨得没脾气了,尤其是这两天,她一有空就拨他的电话,简直是近乎变态的骚扰。
她想,有本事你就永远不要接,我一直打,打到你电池耗光为止!这样想的时候,颇有一种恶意报复的快感。
最后还是因为有其他线路插进来,她才不得不暂时放弃,原来是裴母打来的,家里并不知道她车祸的事,杂七杂八地说了一大堆之后,母亲大人发问了,“夜煕最近怎么样?”
她含糊其辞:“挺忙的。”不等裴母再说话,她已抢先道,“妈,我现在正要找他说件事,很急的,我们下回再聊吧。”挂断之后她灵光一闪,改变策略,将电话拨到办公室去,这回只响了两声便有人接起来,果然是裴夜煕专属秘书的一贯精干作风。
秘书说:“裴总正在开会。”
“哦,所以才不接电话?”她仿佛自言自语,也听不出什么情绪,“难道连续开了好几天吗?二十四小时都不间断?”
秘书显然因为她莫名的语气而微微怔住,但过了一会儿,仍旧声音温和地说:“裴总昨天才刚出差回来,最近公司事情比较多。”她很聪明地省略掉了出差的地点,毕竟有裴太太,他却还是订了酒店,这是多么可疑的一件事。
明知道这些都不是理由,然而宁溪还是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交代道:“等会议结束后,请你让他一定要回电话给我。”“好的。”像是不放心,她又加了句:“就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
“好的,裴太太。”一直等到傍晚,裴夜煕才终于打过来电话问:“什么事?”宁溪当时几乎已经歪在床上睡着了,被铃声惊出一层薄汗,一时反应不过来。
裴夜煕又问:“你不是说有非常重要的事吗?”
“果然还是李秘书的办事效率高啊。”她爬起来冷哼一声,“我起码打了几十个电话给你,为什么你都不接?”
“难道你所谓重要的事,就是质问我?”
“当然不是!”其实她也忘了自己这几天执着地拨着同一个号码的初衷到底是什么。
听筒里突然静下来,只听见一阵细微窸窣的声音,她问:“你在干吗?”
裴夜煕似乎在冷笑:“和你有关吗?”
“是你把行李箱拿走的?”
“那又怎么样?”她忽然沉默下来,受伤的右手手指轻轻抠住床单。
裴夜煕却终于在下一刻发了怒,只听见电话那头咣当一阵闷响,也不知他顺手挥落了什么东西,只是陡然提高了声音,字字犀利,却又愈发沉冷:“不是你说要我将东西拿走吗?不是你发短信说要我考虑离婚吗?现在一次又一次地打电话又是为了什么?你放心,离婚协议我会尽快准备好,财产方面也不会亏待你。”
稍一停顿,他才仿佛无限嘲讽地说,“你到时候只需要签个字,就可以彻底解脱了。”
被握得发烫的手机一路往下滑,掉在床沿顺势翻滚着跌落下去,“啪”的一声摔在地板上。
没有碎。
这个以坚固闻名的牌子,这样低矮的高度,当然摔不碎。
可是坐在床上的人却觉得身体里某个地方正在慢慢龟裂开来,因为手指的用力,尚未痊愈的手臂仍有一丝疼痛,很明显,仿佛沿着血管经络迅速传递,蔓延至全身,让她几乎分不清究竟是哪里在痛,又是哪里的痛意更深一些。
季以风这几天一直住在医院里,虽说是单人病房,但因为几乎天天都会有人前来探视,所以十分热闹。
宁溪每回去看他,总能碰到一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有的是过去的同学,有的则是陈耀现在的同事,大家陪着病床上的他说说笑笑,她有时反倒插不上话,不免觉得有些别扭,好像自己待在那儿是多余的。
后来似乎季以风也发现了,便趁着周围没人的时候说:“你的伤也才刚好,不用天天这样跑来跑去的。”又笑,“是怕我闷吗?其实不会,你看每天都来这么多人,医生护士都快提意见了。”
“是呀。”宁溪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削着苹果,“谁让你人缘好呢。我只担心他们太吵,会影响你休息。”
季以风的嘴角仿佛向上弯得更加厉害,看着她仍是笑:“哪儿有那么弱。其实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或许下周就可以出院。”
“你别逞能,多住一阵吧,彻底好了再说。”她将削好的苹果递给他,起身去洗手,洗完手出来之后却见他拿着苹果,正独自垂着视线出神。
其实他是真的恢复得很不错,面色已经不像最初时那样苍白憔悴,琥珀色的眼睛里也有了光彩,她看着只觉得终于能够安下心来。
那日的生死一线,仿佛已经变得无比遥远,那样的噩梦,她只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经历第二回。她慢慢地走到床边,身体遮住了窗外的光线,在他的脸上投下一道暧昧不明的阴影,他抬起眼睛,忽然问:“小宁,你最近是不是不开心?”
“没有啊。”可是事实上她却有点恍惚,因为突然发觉季以风与裴夜煕在这一点上非常像,似乎都极为敏锐,可以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又或者真如宁溪所说,她的脸上根本藏不住任何东西?
见她不承认,季以风却不肯轻易作罢,又问:“裴夜煕来了吗?”
宁溪下意识地便说了实话:“没有。”
季以风不由得皱眉:“你受伤,他都没过来照顾?”
“哦,不是的,他忙,前阵子不是请了护工来嘛。”简直越说越没有底气,她不禁暗自咬住舌头,索性不再讲话,只看着忽明忽暗的光影在季以风的眼底流动。
病房里静下来,她只觉得他盯住自己的眼神锐利如有锋芒,几乎能将她看穿,心中不大自在,于是说:“我走了。”
“好。”他微一点头,脸上神色也似乎带了此许倦意,等她走到门口即将迈出去的时候,他才又忽然低低地说,“不要觉得歉疚,如果换作其他人,我当时也会这么做的。”她停下来,却不回头,手指搭在门把上微微颤抖。
我的伤很快就能好,我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而影响到你的生活,你明白吗?”
“嗯……”因为背对着,她并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如何,只觉得心中发苦,像是十分艰难才能发出声音,“你放心,一切都很好。”可是事实上,一点儿都不好。
小沐后来怒其不争地说:“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是呀,短信是她亲手发出去的,再去追究当时是否一时头昏脑热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
等待的日子仿佛变得十分漫长,每分每秒都如同无声的煎熬。
可是,宁溪有时候甚至恍惚,因为不知道自己真正在等的究竟是什么,是离婚协议,还是某个转机?接到律师的电话是一周后,通知她回去签字。
星期六乘飞机回去,在庞大的机体离地升空的那一刹那,某些并不太遥远的记忆突然伴随着轰鸣的引擎声席卷而来。
那天的傍晚,那个人出其不意地落座在她的旁边,舷窗外是接近地平线的如血夕阳,清冷却又炫目,在他英俊的脸上投上一层隐约的金光,他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地欣赏着她目瞪口呆的表情,然后一贯微凉的手掌稳稳地覆住她的手,慢声说,坐好,要起飞了。
那一刻,她竟心荡神摇,不能自抑。
有裴夜煕在的日子,似乎永远都那样新鲜,虽然他常恶意地耍她,可是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其实后来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生气,甚至偶尔乐在其中。
最初,只是将他当作自己的救赎,谁知道,他带给她的,却是一方真真切切的全新的天地。
这样的结果,始料未及。
所以飞机一落地,宁溪就改了主意,并没有急着去找律师,反倒坐上的士直接回家。
到了楼下她才记起已经没有钥匙了,看了看时间,按理说这个点上裴夜煕正在外面花天酒地声色犬马。
正犯愁,结果电梯门开了,她不由得眼睛一亮,迎上前去。钟点工黄阿姨看见她也微微睁大眼睛:“咦,小宁,你回来了呀。”
宁溪笑了笑说:“阿姨,可不可以把钥匙借给我?我忘记带了。”
“小裴在家啊。”见她似乎有些诧异,黄阿姨又说,“正病着呢,都在家里休养了三四天了,怎么,你还不知道?”
她心里“咯噔”一下往下沉:“怎么回事?”
“有点低烧不退吧,具体什么原因他没说我也不好问。不过一开始还真把我给吓着了,那天他出差回来,刚进门就好像站不住了,一张脸更加白得可怕,最后还是我扶他进屋休息的。”
宁溪连忙上前一步问:“那后来呢,叫了医生没有?医生怎么说?”
“那个时候他只说太累了,睡一觉就会没事。我看他第二天一早又上班去了,以为真没大碍呢,谁知道没过两天就开始感冒发烧。现在基本都改在家里
办公了,那位秘书小姐一天来回好几趟地送文件。”
“谢谢您,阿姨。”宁溪立刻转身走进电梯,在金属门合上之前勉强笑道,“我上去看看,您先回去吧。”按下门铃没多久,裴夜煕的身影就出现在打开的门板后面。
宁溪不由自主地打量他,只觉得或许是穿着黑色睡袍的缘故,整个人确实显得清瘦了一些,但是精神似乎还不错,因为那道眼神仍旧仿佛有穿透的力度,冷冷地看着她,让她觉得颇不自在。
于是,刚刚涌起的一点柔情蜜意通通暂时退避三舍,她只愣了一下,便很自觉地走进去,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换鞋。裴夜煕随手将门关上,居高临下地看她,微微皱眉:“协议签好了?”
“没有。”她倒是神态自若地仰起脸,却又仿佛心虚于和他对视,于是只是盯着他的嘴唇,说,“先前也和律师谈过了,我对协议内容不太满意。”
裴夜煕目光一敛,语调毫无起伏:“哦?哪里不满意了?”
“所有。”他看着她半晌,才微微挑起唇角,似乎失笑,目光却是冷的:“是指财产分配吗?如果你觉得钱少了,可以自己重新拟一份,到时拿来给我签字。”
他说得如此轻松淡然,仿佛什么也阻碍不了离婚的进程,宁溪胸口一窒,不禁脱口而出:“我要房子和车,还有股票。”
“可以。”
她咬牙强调:“我指的可是你名下所有的房产和所有的车子!”她以为这样就可以为难倒他,谁知裴夜煕仍是那副淡漠的腔调,不动声色地应道:“可以。”就只有那双眼睛深得令人摸不着丝毫情绪。
她不禁皱起眉:“那你以后住哪儿?”“这和你有关吗?”
“裴夜煕!”她仿佛终于恼羞成怒,“呼”地一下站起来,“难道你这样不惜一切,就只求能和我尽快离婚?”
“这不正如你所愿吗?”
不是,当然不是!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呐喊,可是她的嘴唇动了动,却突然说不出话来。
他再次看了她一眼,英俊的面孔神情冷淡倦怠,像是无意再作纠缠,转身要走,谁知脚步刚动一下,身体便禁不住微微晃了晃。
他顺手撑在鞋柜上,眼角余光却瞥见宁溪瞬间失色的脸,那里面似乎带着惊慌,因为她的手也在下一刻伸了出来,触到他的胳膊。
想必自己的脸色是真的很糟糕,所以她才会飞快地问:“你怎么了?”可是裴夜煕仅仅愣了一下,便毫不留情地挥开她的手,兀自闭上眼睛定了定神,然后才慢慢走进卧室,并顺手关了门。
宁溪一个人呆在原地,这才发现客厅的茶几上随意散乱着水杯和药袋,俯身拾起来一看,居然各式各样用途的都有,治疗感冒的、退烧的、补充维生素的,甚至还有一包药袋的标签上写满了英文,全是专业术语,她只勉强认得其中几个关键词,猜想大约是用来提高免疫力的。
幸好裴夜煕只是关了门,还没有小气地再给门加上一道锁,她趁机推开门板探头进去,见他已经躺上床,便走过去推推他,柔声柔气地问:“听说你病了?”他仿佛睡着了,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一动不动。
她等了片刻,索性将手探上他的额头,结果才触到一点热度,却被他立刻挥手挡开。
床上那人仍旧闭着眼睛,只有眉心蹙起,似乎显得十分不耐烦,甚至感到嫌恶。宁溪只觉得心中微痛,刻意忽略他此时的神情,只是再度将手伸出去:“让我看看。”这一回,裴夜煕倒是任由她试着温度,片刻之后薄唇微动:“你觉得这样还有意思吗。”并不像是在问她,因为声音过于冷淡,甚至还带着几分讥诮。
她只装作听不见,耐住性子问:“吃过药了?”
“有这闲工夫不如去写新的协议书。”
“是感冒引起的吗?医生怎么说?”
“你还有什么条件,可以一起提出来,我都能答应你。”他终于睁开眼睛看她,一字一句却犹如利刃,也不知将谁的心刮得更痛一些,他冷冷地说,“宁溪,我只是好奇,半年多的时间你是怎么忍下来的?”
气压太低,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稀薄,宁溪深深呼吸,却还是抵不住胸口窒息般的疼痛,最后只得捏紧拳头直起身:“我也好奇,为什么偏偏是你救了季以风?”
他只怔了一下,便冷笑出声:“怎么,你要感激我吗?”翻身慢慢坐起来,眉梢眼角尽是嘲讽的意味。见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裴夜煕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突然伸出手去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其实他的手心还是凉的,但她却一动不动,甚至连挣扎一下都没有,就这样任由他在下一刻猛地用力,整个人重心不稳地跌坐在他身侧的床铺上。
“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对不对?”那样温热的气息尽数拂过宁溪的颈边,她却似乎忘了躲闪,“那么我救了他,你难道不该有所表示?”
“你想要我怎么样?”她突然转过头,直视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只有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仿佛有极微弱的光亮猝然闪过,但很快便又暗寂下来。
结果裴夜煕只是静默了一会儿,突然退开身子低低一笑,其实那双眼睛里又哪有分毫笑意:“不要信口开河。我要的,你给得了吗?”然后不再理她,就连目光都越发冷淡。
旧的离婚协议被恶意否决掉,已经作废,而新的又暂时没有草拟好,所以宁溪理所当然地住下来。
所幸家里房间多,这一次她竟也不跟裴夜煕争床睡,只是在几个偏卧和客房之间来回轮换,最后终于找到一张比较舒适、软硬适中的床,与公寓里那张很像,躺上去,好歹能够睡个安稳觉。
钟点工每天都会过来,除去打扫卫生之外,甚至不知从何时起,也一并包下了洗衣煮饭的活。
宁溪初时还觉得不太习惯,于是便跟进厨房说:“我来吧。”结果倒被那位阿姨推出来:“你去陪小叶。反正这几天一直都是我在做,没事。”陪他?恐怕他现在连一个正眼都吝啬给她。
阿姨又是一副笑得很满足的样子:“而且他也喜欢吃我烧的菜。”一看就知道,一颗心早就被裴夜煕给收买了。
对此宁溪毫不意外,因为他就是这样,似乎只要他愿意,就能轻而易举地老少通吃。倒是几天之后,钟点工阿姨开始好奇了:“小宁,你最近都不用上班吗?”
当时饭菜刚刚摆上桌,公司里的秘书也才抱着大摞文件离开不久,裴夜煕从书房里走出来,正好听见这问话,所以宁溪的动作微一停顿,才面色自若地拖开餐桌前的椅子说:“嗯,请了假。”
阿姨说:“真好。外国人开的公司是不是比较宽松?我小儿子在国有银行工作,请两天假简直比登天还难,平时甚至经常需要加班加点的,太辛苦。”
宁溪笑了笑:“各有利弊吧。况且,我也是有特殊情况。”这时裴夜煕也已经在她隔壁的位子上坐下来,却自始至终敛着眸光,仿佛对她们的对话充耳不闻,径自喝了半碗汤,又随便吃了两口饭菜便搁下碗筷。
正在整理料理台的阿姨立刻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手上还拿着蘸了洗洁精的抹布,看着他问:“不吃了?”裴夜煕点了点头:“嗯,饱了。”其实是因为上午吊了药水,有点影响食欲。
眼见他又走回书房里去,阿姨冲宁溪
叹气道:“这几天他都是这样,吃得太少了,这可怎么行?”宁溪也在心里暗暗纳闷,这会儿只好硬着头皮,在母性大发的钟点工阿姨慈祥又和蔼的目光的注视下,推开椅子跟去书房。
窗外天气阴沉,眼看就有大片乌云压境,微凉的风卷动着窗前轻薄纱帘兀自来回飘荡,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书房里倒是一片灯火通明,而裴夜煕就靠坐宽大的书桌后,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宁溪不声不响地走过去,直到了近前,才说:“刚吃完饭,怎么就要睡觉了?”虽然吃得并不多,但总归是对身体不好吧。
结果裴夜煕姿势一动未动,只是低低“唔”了声,像是完全出于礼貌修养的样子,其实这种态度更能将人噎死,倒还不如不答。
宁溪却一点儿也不计较,因为正自恍神,不由得想到上一次,在公寓里给他做夜宵,他好像也是这样刚吃完就躺上床。
明明没有相隔多久,可是彼时今日,无论关系和气氛,都早已经不能再相提并论。
她最后只好说:“你起来,我要用电脑。”“你不是有笔记本?”
“没带来。”风吹在手臂上隐约有些冷,她又走过去轻轻关上窗,转回身时叶昊宁已经站了起来,她突然一咬牙说,“我准备辞职了。”
“哦,是吗?”这么多天以来,他似乎第一次正眼看她,紧接着却是极度不怀好意地猜测,“以后打算靠着分回去的财产过日子?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劝你最好尽快拟出一份令你自己满意的离婚协议来,就用眼前这台电脑。”他伸手示意,又停顿了一下,才说,“趁我改变主意之前,我倒是认真建议你多替自己谋些福利。”
“那你就改变主意吧!”她突然恨恨地说,“最好你现在就反悔,我一点也不在乎!”
他愣了一下,眉心微动:“你说什么?”他这样聪明的一个人,此时此刻却好像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宁溪只觉得喉间如同堵着一团纱,十指在身后慢慢绞扭在一起,看着对方冷淡中带着几分讥嘲的眉眼唇鼻,那些全都是她所熟悉的,可是如今它们的作用只是将她心里的那些话统统顶回去,毫不留情地顶回去。
过了好半晌,她才终于再度发出声音:“你口口声声提离婚,裴夜煕,你真就这么想和我离吗?”腔调虽然依旧倔强,但她的样子还是仿佛有点委屈,背后就是阴云密布的天空,乌黑的云层隐隐翻滚,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明明逆着光,此刻却像漾着水,那样清晰柔软,仿佛一碰即化,又令人不敢逼视。
裴夜煕看着她,只觉得胸口一阵烦闷,强自定了神,唇角的线条才再度逐渐僵硬下来,微微眯起眼睛,似乎觉得她荒谬无比:“你失忆了吗?离婚是你亲口提的,如今怎么反倒像是被我欺负了一样?”说完转身欲走,可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动作这么快,几步追上来,拉住他的手臂。
他侧过脸去皱了皱眉,结果她说:“我后悔了。”等了等,见他似乎没有反应,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说,“我后悔了,那天我根本还没想清楚,所以,我不要离婚。”长久的静默之后,雨点终于穿过厚重的云层,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砸在窗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可能。”下一刻,她的手就被不轻不重地拂开。好像这是第一次,宁溪觉得自己的指尖和掌心竟然变得比他还要凉,其实这样的丝丝凉意早已经迅速地沿着经络钻进心里去,她茫然地低头去看自己僵在半空中的手,然后又同样茫然地抬起头,只觉得裴夜煕的唇边如同噙着寒冰,“你当我是什么人?你又把这段婚姻当成什么了?予取予求,随来随走,宁溪,你真当自己有这本事?”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平稳。可是据她对他的了解,这才正是他盛怒之下的表现。
裴夜煕的脸色在灯光下依旧显得有些苍白,其实就连眼神都仿佛带着无限倦意,不肯再多看她一眼,径自走出房间。
婆婆那边也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知道她回到家来小住,于是一个电话打过来,让两个人抽个时间过去吃饭。
只不过以他们目前的关系,一同出现在老人家面前,实在是件既累人又很冒风险的事,况且裴夜煕的这一场感冒断断续续,几乎一直没有好,每天只在家里处理几个小时的公务,可是对他来说却像是要耗费掉许多精力,与之前备受许一心推崇的超人形象相去甚远。
所以宁溪只好打扮得妥妥帖帖,只身赴会。
席间也主动将自己要辞职一事告知给裴母,宁溪说:“辞职报告其实已经交上去了,只等上司批准。”裴母自然十分高兴,又问:“不是还要办交接手续吗?你现在待在这边,没问题吗?”
“没有,我将年假一起请出来了。”其实当初请假的时候颇有点豁出去的意味,并不是不爱这份工作,只是突然觉得有些东西要比一份远在工作更为重要。
就像她当初所说,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有能力和价值,那么现在呢?或许她只希望可以做些什么,然后成功地留住某一样东西。然而奇怪的是,她以前做事可从来没有如此有目的性。
裴向国下到县里考察去了,按原定行程应该还需要三四天才能回家,所以裴母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好不容易有人陪她说话了,自然不肯轻易放人离开。
宁溪后来才终于知道什么叫作言多必失,有些话本来不该说的,结果到底还是说漏了嘴。
果然,裴母立刻皱起眉问:“病了?既然都这么久了,怎么也没和我说过?”宁溪觉得为难,嗫嚅道:“其实就是感冒,不想让你们担心。”
裴母像是想到了什么,便叹气道:“这孩子小时候也是这样,因为当年生他的时候是早产,导致他感冒发烧简直就像家常便饭,那时候叶向国又经常不在家,几乎一到晚上我就担惊受怕的。”
“真的吗?可是我认识昊宁之后,他倒很少生病。”
“嗯,后来长大了也就自己慢慢好了。”裴母说,“他小时候还贫血呢,唉,说到底就是先天体质不好。记得有一次他逃课,那时候才八岁,结果被他爷爷施行家法关了起来,就关在那种老四合院的小杂物间里,谁知等一家人外出看完电影回来才知道停了电,而他当时就躺在黑漆漆的角落里,浑身滚烫不省人事,差点把我们吓死。”
肖颖有些茫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自己的声音问:“所以他怕黑?”
“是呀,后来连睡觉都要开着灯。就为这事,他爷爷也后悔得要命,从那之后就再没用过这种方式惩罚小辈。”或许是见宁溪脸上神色莫名,以为她也在担心,婆婆便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不过,以后你回来就好了,可要记住时常监督他,争取养成规律的饮食作息习惯。”
宁溪的神情有点僵,垂下眼睛说:“恐怕他不会听我的。”
“瞎说。我倒觉得你说话比我管用得多。那小子什么时候把我的叮嘱当回事了?反而是你,有时说他两句,我看他居然还不会反驳。”
有吗?宁溪不禁纳闷,该不会是婆婆大人那一向引以为傲的记忆力突然失灵了吧?她怎么觉得恰恰相反呢,她有哪句话是不会被裴夜煕反驳的?
况且现在就算有尚方宝剑也没用了,裴夜煕似乎是铁了心要将她视作空气,进进出出爱理不理的,只怕是碍于一时未能解除的夫妻关系,所以才很给面子地没把她立刻赶出去。
现在这样,她哪里还有资格监督他的饮食、作息?
不过对于婆婆的话,宁溪倒是留意了几分,于是当天私下找到裴夜煕的医生,开门见山地提出自己的疑问。
医生貌似不解,立刻微笑道:“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应该是裴先生最近工作太累才导致免疫力下降,恢复的速度自然比较慢。”
“他以前也是一样这么忙。”摆明了不信任,宁溪追问,“病历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结果医生一本正经地摇头道:“对不起,因为叶先生亲自交代过。”
“就连我也不能看?”
“对。”愈加显得可疑,宁溪只得不依不饶,“那请你跟我说真话。”“什么真话?”她气得真想一把掐死眼前这男人,心想,他怎么不去做演员?这副疑惑又无辜的样子装得真像啊,任她使出浑身解数地纠缠,他也不为所动。
最后她实在没办法,只好动之以情,有些委屈地说:“可我毕竟是他老婆,他这样让我很担心。”或许是脸上的表情真的十分配合,对方竟然似乎被打动了少许,面露难色,“其实你可以直接去问他,岂不是更方便?”
如果他肯说实话,我又怎么会来找你呢?”她想了想,突然神色极其认真地说,“其实他前不久一次性抽了400cc的血,我一直想问,这样子对身体有没有影响?”
从下一刻那医生的眼神来看,宁溪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由得心里一紧,立刻接着问:“听说一般献血之后如果休息不好,很容易导致抵抗力下降对不对?那如果那人正好先天抵抗力就比较差呢,又或者原来贫血呢?”
医生深深地看她一眼,终于转身从铁柜里抽出一份病历,她几乎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结果却发现那并不是递给她的。
医生只是慢条斯理地将病历本翻开来,清了清喉咙,然后说:“因为裴先生本人交代过,所以我不能把他的病历给你看,但是你刚才提的问题,很凑巧,最近我手上有一位病人恰好就是这样的。”
他抬起眼睛,看了看正襟危坐的宁溪,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才接着说,“在身体状况原本就不太允许的情况下抽了血,并且之后又没注意休养,结果除了免疫力会急剧下降之外,还有可能导致急性贫血。”
宁溪一惊,想说话,却被对方抬手打断:“不过幸好,目前这种症状只是轻微的,经过药物治疗和调养,一至三个月之后就会逐渐恢复痊愈,也不必太过担心。”
宁溪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走回家的,只知道一路上胸口都在隐隐作痛。
其实医院距离家里并不近,天气也不好,持续几日的连绵阴雨,地上湿滑肮脏,道路上的汽车飞驰而过,随时都可能卷起飞溅的水花和泥星。但她只是茫然地迈着双腿,思维仿佛被人搅碎,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唯一的感觉只有一个,那就是疼痛。
到家的时候钟点阿姨正要离开,见了她的样子不由得叫道:“哎呀,怎么搞成这样?”宁溪自己倒没注意,低下头看了看,才发现米色裤腿上净是深褐的泥浆印子,邋遢无比。
她一言不发地走进屋,却并不急着换衣服,反倒一把推开卧室的门,可是里面没有人。
她呆了一下,又立刻转身走到书房门口,只听见身后传来阿姨的声音:“小叶出去了。”
“去哪儿了?”
“说是出去见朋友。”她又问:“走了多久了?”
“午休之后就出门了,怎么着也有两三个小时了吧。”阿姨解释,“临走前说不回来吃晚饭,我以为你也一样呢,所以正准备走。”
“哦,没事,您先走吧。”
打发走了阿姨,宁溪也没什么胃口,便心不在焉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结果一直到了夜幕低垂,裴夜煕才开门进屋。
宁溪几乎跳起来问:“你去哪儿了?”对方却只是淡淡瞥她一眼,反问:“需要向你报备吗?”她没动气,心头只是软软的,仿佛陷进吸足了阳光温度的沙子里,一片温暖的绵软。
她跟在他身后轻声说:“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裴夜煕走在前面,听后步子微微一顿,半晌才侧过头说:“我没事。”其实他的面色依旧冷淡,但气氛还是在那瞬间变得有些微妙,宁溪来不及细想,就已经凭着本能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又似乎怯怯地试探,生怕被甩开,所以不太敢用力。
结果裴夜煕的手指只是动了一下,仅仅只是动了一下而已。
心头提着的一口气倏然松下来,宁溪觉得机不可失,于是飞快地用力攥住他的手:“你干吗?”一时半会儿,裴夜煕的声音里倒也听不出喜怒。
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突然靠过去,将脸贴在了他的背后。
其实过去从没做过这样的举动,所以不知道竟然会是如此踏实温暖的感觉。裴夜煕一怔,背部的线条不禁有些僵硬。
她说:“对不起。”声音闷闷的,但又十分坚决干脆。
裴夜煕问:“你对不起我什么?”
宁溪说不出来原因,只说:“我们不要离婚好不好?”
结果身前的人沉默片刻,突然轻忽地笑了笑,带着冷哼:“这样拖泥带水,可不像你一贯的作风。当初发短信的时候呢?恐怕根本没有犹豫吧。”
她似乎语塞,半天才懊恼地说:“是我错了。你还要我说多少遍才可以呢?”然后死死地环抱住他的腰不肯松手,近乎耍赖道,“反正我是不会签字的,随便你怎么办!或许你是正好想借着这次机会和我一刀两断,然后去找别的女人过好日子?那我就更加不会撒手了!”
裴夜煕本来还想翻脸的,谁知听到最后一句,终究还是忍不住口气微松:“我可没你想的那样龌龊。”
她趁机道:“那就不要和我离婚。”
“理由呢?你不能永远像个小孩一样,随着自己的喜好做事。”他的声音里仿佛带着一点倦怠,“这样反复无常,你当我不会累吗?”
“……”
恍惚记起很久以前也有人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宁溪心里蓦然一紧,以为他下一刻就要分开她的双手,可是他说完之后却一动不动,瘦削的背挺得直直的,犹如一道不可逾越的山峰。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够了解他,是因为他总是藏得太深,让她永远走不进他的心里去。
可是如今才知道,只不过是自己没有用心罢了。
他没说错,她是真的不够用心,心有旁骛,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误解和错过。
已经是那样明显的事实,她却一直发现不了。
那些曾经以为离自己十分遥远的东西,如今才知道,近得触手可及。
“有一个理由”宁溪最后说,“只怕你不会相信。”谁知裴夜煕却说:“为什么不信?我早说过,你根本不会撒谎。”
她有点尴尬:“谢谢夸奖。”顿了顿,才郑重其事地说,“因为我爱你。”
他仿佛没听清,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便要求道:“再说一遍。”
她反正是豁出去了,一咬牙,沉声说:“不管你信不信,以前的那些人和事,我真的已经放下了……现在我爱的人是你,所以不想离婚……”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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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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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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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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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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