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骓转过头来,一脸真挚的期待神色,有些兴奋地低声问:“大夫,能看出腹中胎儿是女是男么?”
军医和蔼地答道:“这就为难了。下官久在军中,擅长的多是外科,于千金科并不精到。”
雁骓又问:“长安城里,该有擅长千金科的能手吧?我想看个准信,还请您指点。”
军医说了间医馆的名称,报了坐堂医的字号,才劝慰道:“夫人,即便是男孩,也是自己的骨肉,万不要嫌弃呀。”
雁骓笑了笑,却显然不高兴。沉着脸道:“男孩应役从军,前途也就那样。还得再挣下份妆奁给送出去,没得倒赔许多。”
这小校谈起孕产和孩子的事就很有话说,又是军中女子常见的轻男态度,一举一动,都是个普通孕妇。沈思行竟动摇了方才的怀疑。但仅仅一息过后,就找回了警惕,将目光锁在雁骓身上。
雁骓似乎对长官的尖锐目光毫无觉察,只是兴趣盎然地沉浸在孕产的话题中,和军医对答,又往细处打听城中医馆的路径。看来是十分关心腹中孩儿是香火,还是赔钱货了。
那军医诊得明白,立起身来,和沈思行一起避开些许,才低声回报道:“沈将军,这位夫人已怀妊八个月有余,确是要着手准备待产事宜的。此来虽路途遥远,但因其行得缓慢,并未受影响。”
沈思行最后的一点坚持也要破灭了。
仅凭这一条证据,就能够推翻她所有的假设。
雁骓常年在忠肃公眼皮底下,若然有孕,忠肃公怎能不知?又怎会不在密令里提起?
大概这人,确实只是个云阳小校,而不是昭烈将军。
但沈思行又犹豫着,仍然不愿放行。
恰是因为这徐小校的身份设计得太好,和雁骓本人既有联系,又有剥离。看似完美地规避了雁骓的身份特征,可同时又有恰到好处的漏洞。
这些漏洞是如此完备,正卡在有一些嫌疑,又十分敏感,敏感到让人第一反应就觉得“不是她”的分寸,勾人遐想。
她有和画像相似的长相,却也有无意中遮盖的特征。她有超脱于身份的凝练气质,却又见不合时宜的抱怨。她似乎有些机灵,很会来事,却都是些底层军官常见的小聪明,并无大局眼光。
军中尽传言,雁骓为人板正,如忠肃公年轻时的神态和做派。可面前这人却是一派爽朗,有什么说什么。若说她是学了暗卫手段,刻意伪装,也不无可能。但看她两个仆从的反应都极为自然,甚至有些僭越身份的亲昵,显然平时就惯于如此,这也绝不是暗卫对待上司的态度。
这些关于身份的嫌疑,全大方地暴露在外,千疮百孔,却都能自圆其说。很快洗刷掉来不及形成的疑虑,让人无法决定是否要采取措施。
有那么一倏忽间,沈思行也想了:“干脆就这么押下来,管她是谁,且控制了再说。”
可……万一不是呢?
尽管她已将这一行人带离了人群,但此处依然是城门的范围。若有乱子,可瞒不住人。
若被来往官员、百姓、不知真相的兵士看到她和属下强捕孕妇,只怕是跳进大河也洗不清她的“暴虐”之名了。
但,就这么放过吗?
不对,还有哪里不对。
沈思行第一次体会到,自己和自己的对话,也有这样百口莫辩的时候。无论她心里觉得有多少不对,另一半的理智却总有事实反驳。
她望着地上被阳光晒得白亮亮的细沙,却只看得模糊一片,不曾入眼里去。神思游离,兀自沉吟着接下来的打算。
雁骓坐在一旁,怎不知沈思行的心思?
她一面嘱咐刘嬷嬷记下医馆路径,一面余光见得沈思行站在日头里,只怕心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一身银甲被太阳照出一层光晕,周身热气蒸腾,好像快要成仙的模样。www.xiumb.com
雁骓穿着清薄的纱裙,稳坐在阴凉的棚里,喝着兵士刚续上的温开水,拿着帕子扇风,看似自在得很,心中却怀着些说不出的情绪。
实在抱歉。
我若真是云阳小校,沈将军也不必这般为难。
同为兵家,诡诈之事乃是必备的心机。可惜了你的忠于职守,终斗不过我顶风行船。
此番一路顺遂,倒多亏了腹中这不合时宜的小冤家。
唉,才这么一想,这小人儿就气得翻身踢腿,只怕将来不是个好脾气。
//
经过这么一晌,箱笼内外尽被仔仔细细地翻查了一趟,尽是日常应用的家具和物件,洗了几水的中档衣裳。看似是个十足的居家做派,没有任何疑点。
兵士们自有分寸,并不翻来倒去地弄乱东西。是以徐叶买的干点心都被打开查看,她也没着恼,一件一件接回,又小心地把盒子封了回去。眼看此时已是午餐时分,于是她封装之前,在每件里都拿出几个来,分给雁骓和刘嬷嬷一起吃。
棚外杀气腾腾的沈思行,棚内其乐融融的雁骓等人,就在方寸之内,划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氛出来。
周围的兵士看到此时,也觉得这主仆三个心挺大的。
这样的严阵以待,细细查验,她们竟然毫不知其中意味。就连刚才沈将军说了那种惊天的秘密,她们也只当是闲磕牙。
这样的人,真的有嫌疑吗?
不知不觉中,在场的兵士、将领,再没有过多怀疑,看向主仆三个的目光还有些同情。
难为这小校,从北疆来,往京城去,偏赶在不巧的时候路过长安,没得叫我们防御使大人起疑,耽误行程。
天气还这么热,谁摊上这事不倒霉?
待大伙同情心将要泛滥如秋水灌河时,沈思行做了最终的决定。
放她们走。
但,要把她们拖在长安几天。
职责所在,必须要将此事上报。
这是个被动的、无奈的决定,有可能得不到上峰的回应,有可能延误徐小校的行程,也有可能因为依然错放雁骓而受罚。
无论这个决定的后果是什么,她都会一身承担——只要让她明白真相,让她明白,这次输在了哪,输给了谁。
沈思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身来时,面上依然是和煦的微笑:“既然夫人身体无碍,我也放心了。这便发还你们的户籍凭证和路引文书,可以进城去了。”
雁骓一扬眉,同样温和地笑着,扶着腰慢慢站起身来:“多谢长官照拂。”
兵士们帮忙将卸下的马车套好,主仆三人依然是那副无知无觉的模样,丝毫不知道自己方才经历了什么风波,来回收拾着车驾和细软,准备入城。
及至徐叶又服侍雁骓踏小凳上车,恰逢雁骓一脚在上,一脚在下,手扶着徐叶的肩膀,最不平稳的时候,沈思行忽然将最后的发难抛了出去。
她站在原地,叫了一声:“哎,雁骓?”
声音不大不小,任何有十年以上功力的武者,在两人相距的这个尺寸,皆能听清她的语调。
轻松,随意,似乎多年老友的一声招呼,最易打动人心。
没有人能对自己的本名毫无反应。
可上车的孕妇丝毫没听见这声,未见动作有一倏忽的停顿,身子也没有最轻微的偏倚。手向前一摆,顺畅至极掀起车帘,身子随之钻了进去。
沈思行这才去掉了九成的怀疑,不动声色地前行几步,在车下向车内笑道:“一路顺风。”
雁骓微笑着,隐在车中阴影内,眼光一闪:“多谢长官。”
车入城内,在街道上缓缓行驶。
沈思行紧盯着两车远去的背影,面色明晦不定,看不出喜怒。
忽然,她心中似乎有灵光一闪,方才始终没有找到的,悬着的那根线忽然被这光芒照亮,随即拉扯起来,越来越长——
“嘣”。
断了。
方才悬而未决的线索打开了匣子,呼啦啦飞满了她的心窍,与她原有的心思相互吸引着,找寻着,就像磁石的两头,各自准确地对接在了一起!
接着,一对一对已接好的因果相合,最终连成整条清清楚楚的脉络。顺着人心常态、处事规律,一捋到底,整个局的设计过程,每一环节的动机和用意,都变得无比明晰。
上当了!
但,还来得及!
沈思行转头向身边的兵士命令道:“备马,追!”
兵士乍听之下就是一愣。只见长官面上惊怒交织,厉声催道:“快去啊!”不顾甲胄在身,脚下用力一蹬,竟是全力施为的轻功,向马厩方向率先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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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外,尽是喧闹人声,想必此身已在长安城内。
雁骓这才皱着眉,安抚着腹中因母体紧张而有些躁动的胎儿,背靠马车座椅,大量的冷汗已浸透了她背后的衣裳。
那一声出其不意的“雁骓”,险些让她无意识地转头应答。待发现了这点,于一眨眼的时间里,她便明白了沈思行的用意所在。说时迟,那时快,她不知用了多少意志,强行控制自己的身躯,装出了听不到这话的样子,没有任何停滞,顺利入车。
但现在想想,装作听不到,乃是最下策的反应。
一来,她年纪在此,以习武之人的耳力,不可能听不到那声呼唤。二来,云阳守军对于雁骓的名字,比雁家军出身的兵士还要敏感些,一旦听到,必会抬头顾盼,不会似这般毫无反应。
沈思行没有发觉,那只是片刻的幸运。
以沈思行的警醒和敏锐,只要稍稍回味一下这应对的反常,想必不出半刻,定能将她的局看个通透。
时间紧迫,需立即决断。
雁骓在马车门框上轻轻敲了敲,刘嬷嬷面上早已不见了伪装的怯懦神色,转头询问:“东家,如何行事?”
雁骓一手安抚着腹中翻腾的小生命,一手捏在马车窗框上,面色阴沉:“全速,抢出长安城!”
刘嬷嬷毫不迟疑,手中马鞭高扬,一声破空脆响。
两马在宽阔的长安马道上撒开蹄子,纵了性。城中其他车马在高亢的“惊马!回避!”的叫喊声中纷纷避让不迭。
马车疾驰如电,不管不顾,就往长安东门冲去。
城门驻守的兵士们还未来得及阻拦,只见那马车身后不远,又紧跟着两三疾奔的骏马。
沈思行从北城门来,一路不敢有倏忽的懈怠,纵马狂奔。满额的汗珠,头盔在脸侧蹭出一片热辣辣的疼;手心打滑,几乎握不住马缰。但她此时什么也顾不上,只望着前面似乎触手可及的马车背影,向城门戍卫的兵士们厉声高喊:“关门!——拦住她!”
没有错,绝对没有错!
什么云阳小校,全是伪装的身份!不然怎么会在最后的考验上沉不住气,掩饰太过,还要心虚逃跑,冲关而去!
雁骓,还想不承认么?
终是我更胜一筹,看破了你!
城门沉重,守城兵士刚刚做出关门的准备,只见眼前灰色影子一闪!
是那赶车的刘嬷嬷抽出一条长约两丈的软鞭,如灵蛇般游走于兵士们之间,只要碰一碰他们,便能抽破衣衫,让肌肤上鼓起红肿的鞭痕。
仅这一臂,一鞭,就扫得十来个身穿铁甲的守城兵士就地歪倒。
随即,她将腿向前伸,借着狠踹一脚马臀之力,倒滑入车厢。
雁骓在车中早有准备,伸手为她卸力。随即一手护腹,一手抓紧了车边窗框,双眼紧盯着前路。
跑快些!再快些!
长安城上,重弩箭疾落如雨,一转眼将那马车扎得如刺猬一般。尚来不及看清战果,两车便已奔出了城门,在大道上扬起滚滚尘沙,跑得不见影子了。
沈思行明知再也追赶不上,才收紧缰绳,立马于城下。
她全身都在轻微颤抖。
是棋逢对手的兴奋,是猎物脱手的遗憾,也是被对方这种兵行险着的冒进激得热血沸腾。
心口砰砰鼓跳,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速派八百里加急信件往北疆总营,再多放几只信鸽。不必斟词酌句,就说雁骓在长安取道,强行冲关破城,已前往朱雀皇城方向。务必要快!”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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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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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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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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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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