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芳刚刚从包围圈中突了出来。一行人马五六十人,未见多疲惫,但个个都是满身污迹,死气弥漫,面上战意未消,一路行来仍是威风不减。
她出山时,身后本有追兵,被她堵着出山口强硬杀退,现下身后干干净净。思及雁骓说过不必援兵的事,行军不快。
本没打算入城去见忠肃公,正准备直接绕过主力营地去回雁家军驻地。不料人马到了城下,无意中抬头看看城中旗杆,她一身杀气尽退,立马呆在原地。
那城上悬着的首级……
是小瑜。
相识二十载的姐妹,她不会错认。
夜风吹过,本还温热,但雁芳只觉得她腔子里的血,一阵一阵发凉,凝滞,冻结,退到不知何处。Χiυmъ.cοΜ
雁瑜一向是冲锋陷阵的好手,功劳簿上广有其名。仅凭其中几项,便足以免死罪,更别提如今身死却被辱的待遇!
雁芳压着喉咙低吼出声:“我要去讨个公道!”
催马来到城下,连喊开门。
守城兵将见过雁瑜归来,也尽传言雁瑜丧命得冤枉,此时见了雁芳进城,连声质问城头为何悬挂首级,都期期艾艾,垂首不答。
雁芳怒道:“你们且放胆说!我不会透露是谁告知!”
守城参将是个兵部沈家的后辈,走上前来通了名,道:“雁将军,雁瑜是因讨援,得了乱军之罪。”
雁芳怒道:“胡扯!谁家求援还要获罪的!”
一眼环顾,兵士们皆沉默点头,可见事有蹊跷,却是实情。
雁芳不解其意,稍稍平静,追问:“定是别有原因。究竟过程如何?”
沈参将也亲眼见过此情,便简单复述一番:“并没什么说的。忠肃公殿下问是否求援,要什么援兵,雁瑜言说要精兵,忠肃公便忽然挥刀断其首,道,雁家军诱敌所用已是精兵,就能胜任,求援是乱军之罪,立斩不饶。”
雁芳年长,毕竟经验不同。听了此话,稍一沉吟,怒骂出声:“这老不死是故意引小瑜答言,存的就是杀心啊!”
她气得微微发颤:“好啊,一向将军不许我们说忠肃公苛待雁家军。如今发难,又怎么算!”
沈参将垂着眼睛,不好答话。
忠肃公于战场之上并无一分错处,可为什么见了雁家这几人便行残害?她自然想不通这个道理。
可她也拦不住暴怒的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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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芳下城,催马直奔驻地,却在营门被哨兵拦了正着。
“雁将军!不可冲动!”
雁芳停了马怒道:“让开!”
哨兵们神情毫不松动,几个站成一排,劝道:“雁将军突围疲惫,还是绕开主力营盘,先回去修整。一切等任务结束,昭烈将军归来交令时再说!”
倒不是她们自发说了这话,这是伊籍的吩咐。
既知忠肃公心中已指向雁家变节的结论,必然还会对突围而出的其她雁家将领发难。他虽被软禁于帐内,却仍可嘱咐下属做事。今日晨间见了变故,料想不好对雁家军将领们交代,就殚精竭虑,放开铺排,将劝慰的话语教给各班站岗的哨兵,命其千万阻绝雁家将领入营。
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他没想到的是,他要劝的是雁家人。
是勇不可当的雁家。
哨兵们依然苦口婆心道:“雁将军,勿要冲动。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千万不要碰硬。若需要解释,且待几日后,伊总参会给交代的。”
雁芳也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又硬,一听伊总参之名,反倒激起怒火,高声喝骂道:“伊总参少在这里装好人!整日里和那老不死的待在一处,自然是一心,又来坑骗得了谁!”
她越听劝慰,心火越旺。三十几岁正当精壮的好年华,又是个常年拼在最前线的勇猛将领,挥拳抬脚几个起落,一排哨兵如雨打的嫩草一般伏在了地上。
“自不量力!”
留下气冲冲的一句话,人已上了马,一路直冲主帅营帐。
陈淑予得了报,从营帐中刚刚出来。只听前方直冲的马蹄声到面前即止,马上噗通一声跳下一个人来,满身杀气,一步步走到近前。
勤务兵将忠肃公殿下拱卫于当中,也按着伊籍教过的话道:“雁芳,不要冲动!你不明真相,且先回去。等待昭烈将军回来再计较!”
雁芳双眼盯死在陈淑予平静无波的面容之上,破口骂道:“老不死的缺德东西!雁家军在你麾下快要二十年,从我们将军十岁起就受你的节制,可曾对你半分不敬?处处传言都说你心狠手辣,苛待昭烈将军,你自己都哑口无言!我们营中胜仗是懿皇奖赏,败仗是武洲侯弥补,可曾见过你从兵部给我们调的人马?以五千兵卒诱敌数万,你只顾着前线的轻松,根本没管过山中雁家军的死活!……”
雁芳气愤不消,将往昔不满一径发泄,连声问责不休。
而陈淑予在这些话里只得到了一个结论。
说话的人是雁芳,她记得这个名字。
这是昔年陈流霜在雁骓身边埋下的种子,是贺翎雁党的人。
若不是陈流霜常年在雁骓身侧阴魂不散,拿这些目无尊长的放肆之人,说这些无法无天的放肆之语挑拨,雁骓怎么可能被带成如今的模样?
什么重社稷,薄君王,那就是造反之心的修饰。
雁骓既然能听进去,说明雁骓本来就有这个意思。
今日雁骓不在,且先除了这些歪风邪气,好让她先嗅一嗅这熟悉的血腥,先稍稍痛快一刻。
陈淑予还没想完,忽听身旁一阵惊呼之声。
她这才回过神来。
自己的手,握着出鞘的刀。
刚才还愤怒不息的人,以后再也不会叱骂出声。
这会没有风,死亡的气味散发得慢了些,但终究到了鼻端。
呵,真是痛快。
陈淑予的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来。
“不敬尊长,是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把那头颅切下,一起挂到城门上去。”
没有人答话。
连带忠肃公的亲卫在内,所有人的心,都是冷的。
雁芳是有不敬之举,可罪不至死,更不至于背负这种乱臣贼子之名,将首级示众啊!
可是谁也不敢说一句话。
只因忠肃公手中的刀,还没有收回鞘中呢。
好亮啊。
即便是在这暗夜之中,也明晃晃地耀人眼睛。
谁也不敢直视它。
//
恐惧的气味,是酸的。
陈淑予不知道这种知觉来自于何处,但她明明白白地感到一种酸涩的气味,弥漫在她周围的下属们身上。
这味道配上死亡的铁锈味,竟比她昔日嗅过的多少名贵香氛更令人喜悦。
“动手啊。”
她未曾指名,只是装作环视的样子,缓缓地扫过去。那双眼睛,眼神还锐利得很。在场将领,竟无一人能觉察到她竟然已完全失明。
陈淑予只听有人往尸体方向走了几步,又听得拔刀声,料想下属们还是不得不依令枭首,心中满意难以言说。
若是陈流霜看得到,就好了。
她埋下的根苗,最终被寡人连根拔除,真是痛快。
转身欲行,只听耳畔马鸣不绝。杂乱的蹄声踢踢踏踏,围绕着一个小圈子,一圈,又一圈。
是雁芳的战马,见它的主人一直没有声息,心中慌张,想要叫醒她。它又认得刀,见到有人提刀向雁芳的尸身走来,便不满地阻拦。
它随战多年,何尝不知血腥?
但它心中总觉得,它的将军只是伤了。她还有救,不能让人再伤害她。
它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在地上践踏,口中嘶鸣。伸出头颈去推走近的人,眼睛湿漉漉的,神情无比专注。
我帮你挡一时,你快站起来呀,自己站起来呀。
它不时低下头去检查雁芳的气息,一次动作比一次动作更焦急。到了最后,连它自己都不相信主人还活着,却始终不愿放弃。
在场将领,谁不是熟悉马性之人?眼看战马如此执着,尽生出不忍之心。
就有人试探着劝上一句:“殿下,就连这马也有恻隐,我们……”
话音未落,明晃晃的一把单刀在空中划过一道流虹,贯穿那战马脖颈,顿时血涌如泉,沉重地倒在雁芳的尸身旁边。
它张口喷气,却再也喊不出声来。
“煮了它,犒劳一下城防上的兵士。”
这话说了出来,四周恐惧的味道就更加浓郁了。
真令人上瘾。
何况,耳边没了往日那个扰乱人心的声音,倒也真是清净。
“把寡人的处置,一五一十,都讲给伊籍听。”
告诉他,没有他在身边指东指西,她有多自在。
//
寝帐之中,伊籍伏地饮泣,直至夜深。
他明白自己柔弱的臂膀不可能力挽狂澜,更明白在这些变故之中,暴露的是贺翎规制和律法的空缺。
这是他的错,也是大家的错。
名将之名,似乎是斑斓夺目的色彩,将所有人都耀得盲目。多年的信任和依赖,终养成了一只庞大的饕餮。
它一开始是那么温顺,那么坚强,似乎是强悍而有力的依靠。所以,也就没有任何人想起要给它拴上禁制,没有任何人想到它会转头吞噬自己人。
一旦它变了,无论是身不由己,还是病痛所致,它的自由就成了别人的束缚,它的放肆就成了别人的灾殃。
曾经,定远侯如此。
如今,是忠肃公。
殿下的生命眼看到了尽头,他几乎能看到她身死之后的情形。
到那时,这附着在她魂魄中的凶兽,自然会随着她的消散,没入尘寰。
可它没有消失。
它只是蛰伏在一片看不到、摸不到的虚空,静静地等待着吞噬下一人,用她做载体,再吞噬天下之人。
此事已矣,无力回天。
此后,又当如何?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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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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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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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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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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