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之时,雁骓松松地牵缰绳,一路带着马缓缓行来,恰走到这段余脉的尾端。
七八月交接的天气,山内和山外是两个样的。山中还未见凉意,身着薄薄一层皮甲,仍然有些闷热。然而战场前线的戈壁滩上,已经刮起了风吧。
还未等她多想一刻,耳畔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大约有一二十人,踏得草地沙沙作响,四面八方围成一个圈,还在不断收紧!
雁骓情知不好,该是落了圈套。手向身侧一划,抓紧了雁翎刀柄,同时听着前面的破风之声,侧身闪躲。
嗡——
一枚飞镖在树干上直没入柄,镖尾上下震动,颤出声响。那上面绑着的红缨不住跳跃,好大一片残影,像是朵鲜艳的红花。
这等大型暗器不会淬毒,往往加以显眼的装饰,名为暗器,实际是作为单门类的兵器来使用。江湖上总是把专攻飞镖、飞刀、飞蝗石之类的练家子高看一眼,认为他们才是暗器正统,雕琢最高技艺之人,而非下三滥的毒手。
雁骓身为暗器攻击的目标,自然无心欣赏对方的暗器之技。扭身抬腿在身边的树干上一踏,身子飞跃而起,原地翻了个空心轱辘,又避过了攻向她下盘的一招。
同时,手中缰绳一松,在马臀边拍了一记,口中叱一声。那马听了口令,拔足往外奔去。
未出手,先放马,乃是留后招之用。
人人尽知,射人先射马。这包围圈准备充分,定有各种高手在其中。若先骑马奔逃,只怕坐骑会被击毙,逃不出战团。不如先将马赶出去,待战团松散时再逃,便能纵马狂奔,一路回营。
还有一节考虑。这遭之凶险难以预料,若人无法归营,只有马回去,好歹能领来贺翎同袍,看上她最后一眼,赶得及为她敛尸,不必使其曝于荒野。琇書蛧
多思无益,还是尽量别死了!
电光火石之间,几招暗器皆躲过,包围圈也趁机缩减到很小。
雁骓为提防身后来招,紧紧背靠树干,拔出了雁翎刀。
因进山探查,她所带之刀又轻又薄,当尽量避免接触那用雷火棒的和用九环大刀的两人。
如此一来,攻击路线是……
她刚来得及扫视半圈,忽听得一声低沉的笑。一个中年男子缓步走来,口中的大周官话带着些北夏语的口音,但还算流利清楚。
“昭烈将军,雁骓。”
雁骓目光警觉,在他身上扫了一遍。
从此人的发式和衣着看来,是个牧族人。但看他五十来岁年纪,魁梧高大,体型粗壮,似有一身的钢筋铁骨,手把着寒光凛冽的半月弯刀。
此等体貌,莫非……
“莫不是赫仁铁力大将军?”雁骓的问话之中,语调并无疑惑。
她倒是想过,赫仁铁力早晚会查得出高翔宇的秘密。却没想到他能来得如此快,又准备得这些高手。这下棘手了。
赫仁铁力微微翘起嘴角,却毫无笑意:“你倒是知道。呵呵,看你无非是个硬充光棍的小娘们,怎当得起‘北疆战神’之名?”
雁骓冷冷还口:“数百年一遇的‘格勇达’之名,落在你这拔舌头的老匹夫身上,我也觉得浪费。”
她方才在包围圈里一眼扫过,认出这圈中一两人,乃是燕王手下。
是当年在山中破阵,持弓箭攻击过高翔宇的江湖人。
她心中虽然有些奇怪,赫仁铁力怎么会和高晟合作,但这困惑并不影响她大开嘲讽之门,实行一下讨檄骂阵的小技巧,用他最最在乎的事情做文章。
眼看赫仁铁力开口,不待他发出声音,先抢着截下道:“我自小听闻,你是个最有骨气的老将,只认一位君主。今日一见,你竟然在为燕王做事。先主如龙,此子还不如狗,可见你如今老迈昏庸了。”
//
赫仁铁力果然脸色一变,心中有些懊恼。
与高晟合作,本非他所欲。况且,并非他主动找到高晟,而是高晟联络到他。
是那次,他在军中查到了高晟的细作,想要按照旧例斩首,那细作却巧舌如簧,说出一番道理来。
原来是因前线战火封关,影响了不少权贵的生意,其中就以高晟为首。他于前线一带频频吃亏,多年不懈查探其原因,得知封堵通商的、从他手中救下高翔宇的、揭露他私售仪仗马的,全是雁骓,就一直想除掉她。
高翔宇和雁骓是合作关系,战争停息在他们手中,他们两人就是最大的赢家了,还有别人什么活路?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想法,他就屡次派细作探入军营,寻机和赫仁铁力谈合作。
高晟笼络的这些江湖人各有所长,只是他没有军权,前线又是赫仁铁力和高翔宇的地盘,他一向伸不进手来。而赫仁铁力的下属多为牧族兵将,瞭望勘察还可以,细细在山中搜寻和破阵就是弱项了。
现今狼遇了狈,一拍即合。约定好时间,要把七皇子高扬宇也带下水来,三方一起施为,搅乱贺翎军营。
顺带收拾了这个一向高调的北疆战神,好叫她堕了名声,丢了性命,再也不能兴风作浪。
赫仁铁力却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鄙视雁骓,就被她轻松截断,口口声声直指他最在乎的一点,不依不饶的。
“天啊,你真的认高晟为主啊?”
“方才我只是随便一说试试,你却直接认下啦?真是被我说中了,我都不敢相信!”
“你说你,拿着高昶的军饷,给高晟磕头谢恩,难怪高翔宇看不过,连我也快看不下去了。”
“大叔,我且劝你一句。那高晟啊,顶顶不是个东西。卸磨杀驴,兔死狗烹,用完的人,全是一脚踢开,死到哪去都不知道。”
拿离间之语做刀,赫仁铁力之心为靶,辅以大惊小怪的语气,刀刀中的。
赫仁铁力察觉得趋势不对之时,她已经接二连三说了好几句出来。
尤其是最后那段,对那群江湖客来说,同样诛心。
就在众人稍有犹豫的一个空当,雁骓脚下一动,雁家轻功身法灵巧,贴地急窜而出,就要从包围圈最薄弱处突围!
刚窜出几步,耳畔一凉,听得身后沉重风声呼啸,伴以金铁撞击之声,哗啦啦一阵响。
是那九环大刀。
她方才已有决定,现下早有准备。
头也没回,将手中雁翎刀顺着那劲力来势轻轻一拨,便让身后那刀锋下沉,往地上落去。
但,身边,还有另一柄刀。
破空声音极小,还未接触到身上就有些凉意,直接划破了她臂上的衣衫。若不是她反应迅捷躲了过去,只怕要受伤。
余光只瞥得一剪秋水似的寒光,弧如残月。扭过身来定睛一看,果然赫仁铁力已经疾步赶上,正在旁边。
她心中不敢小觑,口中却是另一番情形。
“哟,大叔。在这么多人的掩护下,才敢对我出手,相当胆小了。”
赫仁铁力冷冷道:“多说无益。”
既然明白她故意出言相激,便再不肯分散精力在话语上,全力施为。
不愧是积年的老将,军务之外,自身武艺实在过硬。
一把弯刀舞起,延伸出臂长的半径,划出圆形的战团。斩出的弧光上下纷飞,形成清冷又锋利的罗网,立时将雁骓罩在当中。
雁骓早知他身手不容小觑,这才使话相激,此时已算破招。她并不愿直撄其锋,只在刀光之中小范围游走,只接必须应对的几招,在此之外,着意寻求脱出的方向。
两柄刀形成了一片无法插手的范围,令高晟的下属们无计可施,只能守好周边,为赫仁铁力瞭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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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如此直接打斗,令雁骓实实在在品尝到了劣势。
赫仁铁力仅仅在正面战场上拼斗的时间,到如今已有四十载有余。
雁骓今年恰逢而立,还未过生辰。即便在娘胎里就开始习武,修为也与赫仁铁力相差二十年之多。
这是无论如何也弥补不来的差异。
想胜,不可能。
何况对方是有备而来,专门为她一个目标布下了罗网。
唯一的变数,就是他们临时合作的裂痕。
方才江湖客的飞镖直打要害,背后那一刀似想把人劈成两段,是打了主意要取她性命。而赫仁铁力虽然刀刀凶险,却尽是在她肘部和膝盖的范围内打转,不下狠手,可见打的是个缴械生擒的主意。
有忌讳的人,就有弱点,有破绽。
但赫仁铁力刚猛,力量源源不绝,只怕在她突破之前,就先耗尽了自家气力,仍是要落入敌手。
马革裹尸,不过一死。被俘的话,大概是生不如死。
若要脱逃,必须寻求一个合适的变数,必须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要留力,要观察时机,要消耗对方。
要他自以为是天罗地网,实则罗网已破,飞雁可脱。
方才她已经发现,赫仁铁力的臂膀似乎有旧伤。将刀舞得上下纷飞之时,总会在某个高度有一丝停滞。因此,她着意带动着赫仁铁力的手臂,眼看那缝隙越来越大,停滞的时间越来越长——
就是这个时机!
雁骓侧身一窜而出。
忽而,身侧凉风一扫,耳畔一声低笑。
“上当了吧?”
原来,那条本该僵硬的手臂,忽然移在了半身高处。在雁骓一窜之时,刀锋就在她的身边,轻轻一转。
雁骓只顾着逃。飞掠出去两步,才觉得半边身子变得湿漉漉的,待听清那声音时,才觉察出疼来。
果然好利的刀锋,直接在她身侧划破了防护,切出一个齐整的大口子。
丹砂化成的浓艳之雨,从伤口处不断涌出。一开始还温热,顺着腰际往下淌着,一直流到脚跟去,洇湿了衣衫往身上粘着,就成了凉的。
最末端的肋骨,竟然直接暴露在外,触到了风。
她来不及再去体味自己的伤处。战圈已破,赫仁铁力已经甩在身后,她还有余力提起气来,跑向战马等待的方向。
肩头,似乎有人拍了一下,推了一把。
后来她才知道,那里中了一枚飞镖。
只是这时刻,腰际的剧痛,令全身其余地方的疲惫和伤痛不值一提。
她心中唯有一个念头。
即便是死,也要回到营中再死。
不能给赫仁铁力和高晟任何机会。
窜出很远之后,坐骑已在前方相等。尽管她已无力唿哨,但马已经认出了主人的脚步,向她跑来。
雁骓拼尽全力跳上马背,一手捂紧腰际伤口,一手抓起马缰,飞奔而去。
高晟下属们紧赶上去,追了一段,终于追她不上。
只见得前方地面上,黄沙里,尽是斑斑红痕,被那马蹄踏过,留下一个个月牙似的皱印,一路延伸向贺翎武洲郡营的方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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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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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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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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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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