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天青如洗,万里晴光媚好。比起春日来,人道是这般风景少了些明艳娇俏。可那凉风习习,将菊花的淡雅香气飘满整个朱雀皇城,却又让人平添许多超然豁达,心境见宽。
朱红的宫墙,今年又上过新漆,颜色正鲜。墙下一行人簇拥之间,有位端严华贵的夫人稳稳居于步辇之上,缓缓向宫外方向行去。
内廷局监司王蔚正从侧面的甬道转弯,走到这条宫道上来。她本有心事,才觉察前方有一队仪仗,一抬眼就望见高高挑着的锦鸡绣旗,便知是善王入宫来了,立即停步,垂了眼睛,退让到路旁。
陈流霜见她装聋作哑地要躲开,偏就开了口。
“王监司。”
王蔚一听这音调里带着些笑意,情知是善王殿下故意令她惹眼,自思绝绕不过这遭,只得硬了头皮,上前去行礼:“善王千岁。”
陈流霜笑了笑,道:“还未恭贺监司升迁之喜。”
王蔚一怔。
从这话音里听不出以往的调侃,倒有些陌生的,别样的情分在其中。
尚不知善王究竟想做什么,只这气氛,就不同往常。
她心思快速一转,立刻觉得不可放松。只得以守带攻:“岂敢劳殿下惦念。”
不冷不热回这一句,善王必会觉察她不愿多事的意思。
陈流霜果然明白,笑着客套一句:“不必拘束。”
倒也非刻意捉弄,只是远远见她,心中忽然走马观花般流过十五载光阴。
前些日子,听说王蔚升为了内廷局的副位,陈流霜心中还有些奇怪:“如此年轻,资历就够得上这等高位了?”于是上了心,抛开往昔初逢时看到的那副挺拔俊秀的小模样,又算了算年份,才恍然觉察,这锋锐青年,如今也一脚踏进了“不惑之年”的关口。
今日偶然见到,只见她虽脱去青涩,没了旧时那股子一往无前的气势,但沉淀下来的稳重,令她显得更加忠诚可靠,仍是那个机敏警惕的执律之人。
半云最心喜的,便是这样的属下。
王蔚如斯,雁槿如斯,陈淑予如斯,公孙呈如斯。
王蔚正疑惑善王于今日进宫的意图,忽见善王身后有一随行出列,向善王微笑道:“殿下,且容我延后一步,可好?”
正是御医所掌籍大夫,郑华铭。
陈流霜见状,了然一笑。
半云的属下固然不错,她手中的力量也很强。
张正彬在右仆射的位置上,看似毫无动作,但一向于太子和善王派系的合作之事起着关键的作用。李置仙现任宝文阁学士,立足于毫不偏倚的视点,为贺翎理典藏,制史传世。郑华铭耗时数载,成功为太子起沉疴,平宿疾,一例扬名,天下皆惊。李玉泉居于鸳鸯郡,已攥稳了贺氏一党贪墨案件的实证,只待风起的一天算清总账。
善王一系的暗桩,还有绝大半未曾露出水面,仍在朝中各个实业岗位之上,发出星星点点的光亮,照着贺翎的暗角,使其不曾全然被黑夜吞噬。
“如此也好,你便与王监司交代一番。”
有了她这句吩咐,仪仗队伍再度起行。
王蔚与郑华铭皆肃然行礼,目送仪仗远去。
步辇轻摇,金风送爽。陈流霜青丝中间簪着的菊花被鬓边掠过的微风一点一点拂动,沉着的香味也一丝一丝往下降,送到她的鼻尖来。
想及方才在含象殿书房内与半云的交谈,彼此都深知其意。
既然这皇位是陈家的,江山也是陈家的,她陈流霜居于陈氏尊长,自然在其中有极重的分量。
半壁,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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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善王,王蔚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一怔忡间,只见郑华铭立于对面,摊开左手,温和微笑的模样一如平时。
明明是个深不见底的态度,偏偏以清澈的眼神望着她。
王蔚也并不怕,毫不迟滞,将右手腕放在郑华铭的掌心,由着她托平左手,覆上右手,切脉诊察。
郑华铭一向知王蔚的体质,时常为她调理,倒也习惯成自然。
同僚数载,两人习惯了各为其事。在一见面便知对方立场的前提下,互相的防备、监视、查探,夹杂着偶尔的合作与形成规律的看诊,让她们对彼此已深深熟悉。倒不似一般的同僚,也不像一般的对手,关系极难解释。
善王当前时,许多话是不好问的。现在,王蔚就不打算说什么虚辞客套——她从来执掌宫规,问讯,便是她的职责。
总归郑华铭品级一向比我低,还怕得罪她不成?
只是这次,还没等王蔚开口,郑华铭却抢先一步。
“一向多承监司关照,今后也要请监司留心下官的徒儿,玉昌郡主。”
王蔚听这话的意思不大对,惊讶大过于警惕,就要追问一句。
但没等她讲出话来,郑华铭又慢条斯理地道:“下官此去,可能很久。方才也和郡主有所交代,郡主也答应帮下官照顾监司。”
王蔚听得这话,背后汗毛倒竖,平白打了个冷战。
以她以往的经历来说,“照顾”可不是什么好词。
司律所的铁铐和皮鞭叫“照顾”,因为镣铐上紧,防止人过分挣扎脱了关节,皮鞭打人时蘸过酒和盐,事后还有上药的步骤,其职是“刑”而非“杀”,算是相当细心了。
永巷里舂米的活计、浣衣局里浆洗的活计,叫“照顾”,是要人榨干身上每一丝力气,劳作不休。是饶人不死,却叫人求死不得的安排。俗话说人命大过天,留这一命,算是相当仁慈了。
宫中暗卫的格外关注叫“照顾”,在暗卫的视线下,被监视者一举一动都“安全”之极。但凡这人有一点做出“不安全”之事的苗头,暗卫们擒拿的手段可是毫无藏私。保证电光火石之间,就让她见识到全贺翎最快的出手速度和最强硬的力道,算是相当长见识了。
铁衣宫卫长戟穿胸那一招也叫“照顾”。对格杀之人留个全尸,算是相当宽厚了。
若是别家郡主,王蔚还不能联想得越来越离谱。
但这是善王家的郡主。
郑华铭把着王蔚的脉搏,自然发现了她的变化,忍俊不禁:“监司怎的还未发觉?”
王蔚反问:“发觉什么?”
郑华铭笑道:“思亲佳节,遍插茱萸。从今往后,善王殿下可不会是那位‘少一人’了。”
王蔚心中却是莫名一沉,有些急了:“郑大夫道是如此?我却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要去多久?”
郑华铭掩口笑出声来:“监司想的是什么?下官只是出一趟远门。有许多宫外事务须得下官亲手去做,做完时,就回来了。”
她边笑边解释:“大约是下官态度过于重视,让监司误会了。御医所可不是司律所,照顾云云,自然是日常调理之事。下官只是忧心监司会念及郡主身份,不适应他接手,才单独一提,不料让监司想到歪处去了。”wWW.ΧìǔΜЬ.CǒΜ
王蔚一向知道善王势力如大树,自身之力如蚍蜉,从来未雨绸缪,难免时常警觉过甚。今日因这个闹了笑话,面上几乎挂不住尴尬。
“大夫不设好了歪处的圈套,将我向歪处引,怎知我会想到歪处去?”
虽强行辩解一番,却也不甚放心。
“大夫,你所说善王殿下和皇上团结了,能持续多久?”
郑华铭答:“殿下的心意,下官怎能窥知全貌?但相信监司追踪此事多年,自己心中也有衡量。
“善王殿下,毕竟是陈氏皇族的宗长。这些年来,她所做的还不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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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将午,宫墙之下来往的人也多了。
郑华铭心系宫外要做的许多事,也不便久待,便向王蔚提起:“监司经这几年的调理,体质虽已恢复如初,但以前损伤过重,不可能全然消弭的。好在已有女儿传嗣,便不要再试图感孕的好。”
王蔚常被她诊治,常被她道破意图,倒也习惯。只是提起后嗣,总有些许憾事:“家中只有她一个,万一……”
郑华铭于其她差事上都云淡风轻,对于看诊之事却异常严格。听她这话,神情一肃,口气也整肃起来:“监司如今甚得皇上赏识,又熬上高位,摆脱了以往的危险境地,怎的非要往鬼门关内闯?
“医者尽知,天下总有不可医之病。
“若是不幸染疾,尚可说天命如此。既然事态可控,监司却为何执意扭转其优势,反变为劣势?
“下官家中也只育一女。如今下官在外应差,全家上下照管她一个,万千的精心细致,长成的倒比别家有出息。难道不好?
“监司若怕孩儿有危险,只不让她学武罢了,又是难事么?可你我的经历,难道还不能说明,各人自有各人的理想,又勉强不得?”
王蔚因得性子和地位等原因,在家也独断习惯了,极少听劝。如今郑华铭毫无虚辞,不讲情分,坦然说其利弊,倒是她听得进的方式,让她得以沉下心来细细思索了一番。
果然又有不解处,便再问道:“譬如她将来遇险事,我却也庇护不得呢?”
郑华铭道:“世人多畏惧雏鸟过早飞入风雨,索性剪去其羽翼,困其在巢中偏安。待其懵懂长成,却忽然置其于荆棘,使其仓惶惊扑。此时便怨其不肖,终使其无所适从。
“俗语说,笨鸟先飞早入林。孩儿尚小时,谁也不知机灵与否,也只得早早预见此后的路途,早早帮她练习应对才行。
“譬如来路是虎穴,便自小给她用惯猎叉。譬如来路是书海,便自小给她学惯勤勉。衣食住行没有吃苦的必要,可所学技艺必须耐得住苦练打磨,心志必须耐得住疲惫煎熬。
“准备充分,再放手时,自然可见一飞冲天。”
王蔚极少听人如此细致讲道理,此时却被郑华铭的话引动了共鸣。
她自己便是从底层一路拼上来的,路途辛苦不堪回首。既然如今有基础,自然想要给予女儿以助力,让女儿走向上一代不能及的更高处。
想要再多问些什么,念及郑华铭出宫时辰就在眼前,倒有许多不舍。
反是郑华铭笑着安慰:“总归以后,监司与下官同在一侧,自然再无猜忌,可以时常往来。监司且先代下官守好这宫院,待下官归来,再为监司分忧,如何?”
王蔚闻言,展颜而笑:“好,你归来之日,我备酒以待。”
直到今日她才觉得,若是上座那两位早早合作,该有多好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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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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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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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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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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