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骓虽不在官场交际,但也不是不懂官腔。此刻听王存瑁如此说,只觉得她在推脱。
她刚才虽然稍稍解释了一下自己的难处,可也不抱什么希望。
不理解她的人太多,不缺眼前这一位。
心中没来由地烦躁,皱起眉来道:“王大人,等皇上首肯,时间太久。麟国主力就在眼前。再等下去,不但是凤凰郡,连武洲驻军都要浪费。”
王存瑁笑了笑,道:“雁将军误会了,老妇并不是用皇上来压你。老妇只是问,撤出全体凤凰守军,将来这件事必定会被问责,谁来负这个责?”
雁骓面不改色道:“我。”
王存瑁摇头道:“雁将军,你虽常出险招致胜,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若是不胜,你世代将门的威名就此断送,岂不可惜?雁北关炸毁,已是自毁祖宗的名誉,你现下是北疆的主心骨,不可再自己牺牲。”
雁骓这才知道王存瑁是好意,低声道:“名声,已经没办法在乎了。胜了再说吧。”
王存瑁微微笑道:“雁将军把老妇置于何地了?凤凰郡的郡守,可是老妇啊。”
看这老郡守的意思,是要与凤凰郡共同存亡。这样,战败的名声就不会落在雁骓的身上。
雁骓心中一震,紧绷了许久的冷漠表情忽然现了裂痕,再掩不住惊讶之色:“你……”
可是究竟说什么才好,她也不知道。
王存瑁柔声道:“雁将军,我不是为你。我是为自己,为凤凰郡百姓,为我十五年郡守做个交代。百姓可以撤走,军队也可以撤走,但我郡守不能走。我是皇上派来守护凤凰郡的,自当尽忠到底。”
雁骓自己便是个决断坚定的人,见王存瑁已做了决定,就没有劝诫的打算,只是想到又一个鲜活生命要葬送在这场战争中,便叹息道:“你年纪不小,断送在此,很可惜。”
王存瑁笑了笑,道:“田园终老,哪来青史留名?倒不如临到老时,把这条命放到该放的地方。”
雁骓心情凝重,向王存瑁点了点头道:“好。”
王存瑁笑道:“多谢将军成全。”
锦龙都城郊,还有十里不到,就能迈进城门。
高翔宇心中仓皇,催马甚急。星夜兼程,在天色微明之时,终于远远望见了那巍峨城墙。
但来前方站着一队人马,阻隔了他的道路。
为首的那位,一身淡青锦袍,腰间扣着玉带,头上压着金冠,恰似个文士打扮,可身姿挺拔,精壮体格匿于华美衣衫之下,不输于乃兄。
正是代王高天宇。
高翔宇见了亲弟,心中知道定然有事:“老五,你在这干什么?”
高天宇往前踏了一步,望着兄长道:“哥不要问我,我且问你,你在这干什么?”
他果然还是回京来了。
一个本该在前线指挥重要战斗的人,抛下全军将士,披甲带刀,想要直冲皇都,一路冲进皇城。
那么他是什么下场?
虽然他一路跑来非常快,但总有人比他更快。
高天宇能知道的消息虽然隐秘,但却不是什么绝密,人人只要有心,都能知道。
老三磨刀霍霍,已经在城门埋了人,准备等太子一冲关就拿下。
猜猜今天宫禁卫队长是谁?是萧家的那位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绰号萧铁人的统领。
老六要报一些口角之仇,自然有他口角的途径。那些嘴巴,已经张开了准备好,只等他高翔宇激愤之中说些什么话,就再吐进几口毒液,说给想让听到的人听。
剩下的都在看热闹。
但他们也并不白看,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个“赏钱”。
高翔宇果然不解高天宇之意,怒道:“你和谁合作了?”
高天宇闻言,自知嫌疑洗不清,深深叹了一口气:“哥,你不该在这。趁现在,必须走,回到你的位置上去。”
高翔宇跳下马来一步揪住高天宇衣领:“问你话呢!跟谁合作了!”
高天宇道:“跟太子妃。”
高翔宇的眼神明摆不信,但他心里知道高天宇不会说。他换了种口气,软化了些许:“老五,你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高天宇道:“太子妃临盆,剧痛不止,折腾了一夜没生下来。稳婆和御医都说不太好,只怕是个死胎。”
高翔宇在晨风中一个激灵:“是萧贵妃?是邓昭仪?还是曾昭容?”
宫中女子“暴毙”而亡素来常见,“难产”而死更是好理由。可这事总该有人下手。
无非都是各家固定那条线,只要看见叶子就能摸到根。
只要有一点点线索,有一点点!
高天宇叹了口气:“哥,你体谅太子妃的心意,万不要再追究。现在回头,回你的战场上去。”
高翔宇见老五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乱纷纷闹成一团:“老五,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啊!”
高天宇见他纠缠不已,真担心自己的准备白费,急道:“哥,我一直在告诉你!你现在别问,快走!来得及!”
忽然远方一骑,快得闪电一般,马上一个内监服色的年轻宫人,一眨眼就到了跟前。跳下马来,冲着高天宇清脆地叫了声:“五哥!”原来是个十六七岁,乔装改扮的少女。
定睛看去,竟是千凡公主。
这小妹子的母妃是皇后一系,一向和他们兄弟亲近些。
一转头看见高翔宇,她神情惶急,叫了声:“二哥。”咬着嘴唇,眼泪一串串往下掉。
她自己哭成这样,还要劝别人:“二哥,太子妃薨了。可是你不能去看,你要快走!”
高天宇眼见高翔宇提了缰绳要冲过去,上前两步将他马带住,硬生生拗停了下来:“哥,你还能听进去吗?你别慌,现在就掉头回去,宫里有我们。你迟早会知道,但不是现在。我最后说一遍,快走!”
这就是代价,使用墨麒麟战斗的代价。
从你领兵出京那天起,太子妃就是人质。你若从来顺利,她便平安无事。只是你要用墨麒麟,父皇要防你啊。
父皇要在战场上布置墨麒麟,让你功成后就死,以免你的军功太高,呼声太高,抢他的皇位。
可笑吗,你本就是太子,父皇却整天疑神疑鬼,觉得你要抢皇位。
太子妃知道了这件事,所以父皇对她灭口。
无论哪个后妃下的手,都是父皇让她这么做的。现在告诉你这些,凭你对父皇的信任和忠爱,你相信吗?
你只有不知道这件事,才是安全的。至少,不能现在知道。
高翔宇自然听不进这些话。他只跳下马来要冲过去,就被两方的侍卫死死按住。他的挣扎,侍卫们早有准备,高天宇话中深意,侍卫们也懂得大半。伺机在太子后颈发力,把他击昏,扶上马,就往东南跑了过去。
千凡公主换回原来衣衫,也定了定神,兄妹二人打马缓行,回城而去。
行至城门,只见齐王高景宇已经等在那。远远见得高天宇的身形,就以为是太子,胸有成竹地一笑。
高天宇明知他心思,走到面前笑道:“三哥,这么勤快?一早就在城门吹风?”
这声三哥,让高景宇知道失算。
但他不能甘心:“老五更是好兴致,这么一早就去郊游。冬天的树枝没叶没花,想必分外的好看吧?”
千凡公主戴着帏帽遮面,在掩护之下几不可见地撇撇小嘴。
高天宇笑道:“哈哈,那是自然。”
两人不咸不淡地说着,高景宇就知道,太子已经被老五劝走了。
果然兄弟连心。
那么他心中愤恨的事,找老五讨债,也是一样,又何必等太子亲自回来?
高景宇相通这节,对着高天宇就是一笑。洁白整齐的牙齿,生像是蛮族杀人的骨刀。
高天宇不闪不避迎上他的目光,回以笑容。
斗错了人,只能是南辕北辙,离那个金灿灿的位置越来越远啊,三哥。
贺翎历平治二十八年,年初。xǐυmь.℃òm
凤凰城门在巨木撞击之下,终于被凿断了支撑。轰然倒地的巨大响声之后,整片凤凰城静默无声。
凤凰郡腹地,贺翎兵士长戟林立,驱赶百姓向南而去。
她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听命而已,多有面露不忍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但昭烈将军的军令如山:若一刻内,月牙井镇民仍有未出城者,此区百夫长以轻慢军令论处!
想及此处,只好打起精神,却悄悄将长兵转了个向,只用杆子去拨一拨:“快走!”
不意间,枪杆扫过一个小男孩。孩子摔了一跤,歪倒在地哭得伤心。
那孩子娘亲是个家境不错的书生,几步过来揽起孩子,立身怒目道:“这就是我们贺翎的战力?这就是我们贺翎的将领?前线败退,还要百姓流离失所,这就是保护百姓的人吗?”
那兵士哑口无言,答不上话,面上也是一片愤然之色。
书生压不住心中愤懑,向天高呼道:“战败献城,实乃国耻!昭烈将军,枉称北疆战神!弃民于不顾,良心何安!良心何安!”
闻得这声,四面八方悲恸之声大作。哭号之音随着人群一路出城,尚不止息。
雁骓立于月牙井南城楼,只见看百姓回望的眼神之中尽是愤恨,不少人停了脚步,向她的方向指点不绝。
雁芳在旁看得不忍,小声道:“不如把旗降下去,我去喝止一下?”
雁骓抬手制止:“迅速清空,莫生事端。此地已是凤凰郡最后一镇,勿因耽搁节外生枝,浪费老郡守的牺牲。”
凤凰城的城头上,躺倒着最后一批断后的兵士,和郡守府中不愿撤出、帮忙断后的文吏们。当中一人身着五品文官冬令朝服,身上鸂鶒纹绣和她一头白发尽沾成了一片胭脂红。瞑目而逝,面上却有一丝安闲笑意。
天空落下这冬季最后一场雪。洁白的斑点,稀稀落落地化入地面朱砂洇透的黄土,盖不住凤凰城满地疮痍。
这雪下不久了。
下完了,就是立春了。
禁宫之内,云皇双手颤抖,把北疆军报扣在案头,以袖掩面,长长叹息。
几日之后。
凤凰郡城下,云麾将军、云阳郡驻兵、武洲郡驻兵、雁家军、兵部援军,几股力量会合为一的兵马终于结束战斗,将祥麟军主力赶出凤凰郡。
号角吹得士气昂扬,贺翎大军举起刀枪,发出震耳欢呼。
雁骓在其她人的胜利喜悦中,回头望向黢黑的凤凰城外城墙。
火油、刀剑、抓钩,都在上面留下了痕迹。每个人在这里战斗的样子,也许凤凰郡都记得。
可是,凤凰郡终究成了一座座空城,雁北关已是乱石废墟。
雁氏祖籍,先祖荣耀,已全不在。
赤狐郡大营内,高翔宇无心军务,神情恍惚,望着战败的祥麟主力归营,淡淡地敷衍几句,就散了议。
他结发的女子,曾心爱过的人,遗言是让他离开。
她仓皇抛下了他和念哥,带着一个被无辜牵连的,更柔软的小生命,一起落下了黄泉。而他来不及看到最后一眼。
这场大战,是调虎离山,只为了把他困在宫外的骗局。
其中种种,他一定要细细查明。
只是现在他才知道,太晚了。
太晚了。
一座关隘,一场大战,旷日持久。
到了最后,一人城破,一人家亡。
只留下回忆起时的苦涩,调剂了这荒诞的两败俱伤。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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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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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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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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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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