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的冷意也消退了些,一夜雨水冲洗后泛起清新的味道。
跨出葳蕤轩的大门,清栀跟在晏赋荆身后半米远。
二人诡异的保持了一阵沉默,晏赋荆身上那阴郁之气似乎越来越浓了,终于还是清栀先扛不住。
她心里默默数着步子,直到走过一个拐角,确定避开葳蕤轩的宫人后便停下。
清栀犹豫再三后主动和他搭话,“督公既然有公务在身,那妾身便告辞了。”
“不急。”他面沉似水,平静的目光幽幽看向远处。
不急是几个意思?
清栀僵住,与徐姑姑对视一眼,转眼干笑两声,“那督公现在要往何处去?妾身住的地方偏僻,恐怕不顺路。”
“顺路。”
清栀咬牙,这死太监今儿一定是吃错药了。
晏赋荆身量高,她的个子堪堪能够到他的肩膀,清栀沉下心,索性快步跟到他身旁。
“臣去面圣。”半晌后,晏赋荆突然张嘴说道。
他的意思是要她送到皇帝那处。
清栀只好又找起话题来,“督公一个人来行宫吗,上次您身边似乎跟着许多下属。”
她对入宫那晚印象极深刻,晏赋荆的模样似乎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每每想起便莫名烦躁。
可能这就是是她讨厌这个太监的缘由。
讨厌归讨厌,人家到底在皇帝面前帮自己开脱了一次。
于是想着自己还未答谢,清栀紧接着又道,“上次多谢督公帮妾身解围,妾身一直没找到机会答谢督公。”
晏赋荆停下脚步。
他微微眯了下眼睛,眉峰锐利,下巴微扬略显傲慢,坦然对上她清澈的眸子。
河之洛神,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
子建卓尔不群,璨溢古今,字字句句写的,是他眼前这个小姑娘。
“娘娘要如何答谢臣。”他语速极慢,低沉的嗓音似乎有种不可抗拒的魔力。
清栀局促地挪开视线,看向不远处花坛里枯萎的花枝,“若是请督公吃茶,晴程姑娘会不开心吧。”
她意思明确,晏赋荆轻呵了一声,略有玩味,“娘娘先人后已,臣望尘莫及。”
他这话听着阴阳怪气,但嘴上道句谢确实不够有诚意,清栀斟酌道,“那督公说妾身该怎么答谢您。”
片刻后,晏赋荆漠然的眼神稍稍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道,“娘娘可读过书。”
清栀点点头,“读过。”
“识字?”
“识字。”
“读过《舞鹤赋》?”
她努力回忆起其中最有名的那句,“临惊风之萧条,对流光之照灼。”
说罢,她自信地看向晏赋荆,像个答对问题讨糖吃的小孩儿。
晏赋荆避开她的视线,上官氏钟鸣鼎食,世代簪缨,他不用问也该知道,他们家的女儿识文断字,最是知书达礼。
“入卫国而乘轩,出吴都而倾市。守驯养于千龄,郁结长悲而心企千里。”他语速极慢,一字一句道。
鹤从仙境降临凡尘,却被人捕缚,他亲眼见天上幽美,凡间却凄苦,舞乐为世人所倾倒,终不得自由身。
鹤之黯然神伤亦是人有志难骋之哀,慢慢的悲离之情跃然于心。
他是在说……自己吗?他们的关系似乎还没有亲近到可以聊这个。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
可能他当初也是一个踌躇满志的少年,不知何种原因,净身进宫做了太监,身体反而成为他难以启齿的话题。
太监,只有不择手段,踩着人命才能爬到最高点,才能像他一样,有资格云淡风轻的说一句,“郁结长悲而心企千里。”
也许他身不由己,但罪责无法抹去。
清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低下头,“那督公和妾身说这个做什么。”
他的眸子微动了动,“无事。”
“督公。”
本以为这个话题就此结束,不料清栀抬头定定看向他,“督公一定读过论语。”
晏赋荆侧目,示意她继续说。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此话一出,徐姑姑冷汗都刷刷刷冒出来,险些没站稳。
她们娘娘也太胆大包天了,怎么能和晏赋荆那么说话!
徐姑姑急忙拽了下她的袖子,感觉到徐姑姑的动作,清栀才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蠢话。
呼吸一滞,清栀的心脏一阵紧缩,急忙向他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磕磕巴巴,“督公……”
这话听着确实像讽刺他。
晏赋荆不甚在意,眼中无波无澜,“臣不是士。”
他并未动怒,清栀愣了下,对上那双眸色暗哑的眼睛,“士者,不以身份而论。”
似乎她眼里总是这样亮晶晶,活在光亮之中。
他就此沉默了。
他不祈望光明救赎,他的一生,注定与深渊为伍,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死后在史书上留下奸佞二字。
晏赋荆似乎在想着什么,清栀平息恢复好自己的心情,默契的没有再说话。
两人沉默着走了很长一段路。
皇帝在行宫正北处的玄极堂下榻,离后妃们所住地方甚远,没一会他们便到了行宫的花园。
这里几乎种满了秋菊,团团簇簇很是漂亮。
身边的人儿好奇的张望着,晏赋荆低下头看她。
他淡淡道,“这儿百寿菊养的好,喜欢就叫人往娘娘那搬几盆。”
顺着晏赋荆的目光,清栀立刻注意到开的又大又艳的金黄色百寿菊花群,的确很漂亮。
不料她摇头,“养在盆栽里有什么好看的,妾身觉得,这花就应该栽在这里。”
他轻轻笑了下,并没把她的反驳当回事,似乎刚才的尴尬也未发生。
徐姑姑:“……”
督公今日也太反常了,连娘娘顶嘴都一笑了之了,她简直怀疑是不是换了个人。
晏赋荆眼中的凌厉柔了下来,眼睫上扬,眼尾微挑,冰寒似乎化开。
清栀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模样的晏赋荆,一时有些惊奇。
她以为晏赋荆生下来摆一张臭脸给人看呢。
察觉到清栀眼中的打趣,晏赋荆今日大发慈悲,不屑和她计较,又道,“娘娘说的是。”
风轻起,拂过她的眉眼。
清栀眉眼弯弯,开心起来,“妾身以为督公惜字如金,没想到也会与妾身说哪种花朵漂亮的无聊事。”
晏赋荆感觉有些好笑,“娘娘以为臣该是如何。”
“督公位高权重,日理万机……”
晏赋荆啧了声打断她,“娘娘心口不一。”
清栀止声轻哼,一本正经地反驳他,“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督公不是我,怎能知道我心中所想?”
她娇嗔地和他说话,模样灵动,还会引经据典,他嗤笑,“臣受教。
“我可不好为人师。”她认真的点了下头。
晏赋荆学着她的模样点头,“娘娘最是谦逊。”
他似乎是在哄小孩子。
乌云退散,残阳洒下人间,金色的光镀在了晏赋荆的身上。
此刻,他如同神明。
清栀肆无忌惮的扯了个灿烂的笑容,“督公也很会哄人开心。”
“只有娘娘这么觉得。”
“只有督公夸我谦逊。”
她抬起下巴,故扮高傲的小模样,偏生含情的狐狸眼还是笑吟吟的,丝毫没有一点威慑力。
活脱脱是只狡黠的小狐狸。
不知不觉间她和晏赋荆已经走过了花园,没了草木遮掩,眼前豁然开朗,朱甍碧瓦映入眼帘,这里便是皇帝居住的玄极堂了。
“前面就是玄极堂,娘娘止步吧。”
明显这边的守卫比嫔妃的住处多了一倍不止。
一队御林军正巧巡逻过来,几人见到晏赋荆后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
“督公安,盛妃娘娘安。”
怎么御林军也对晏赋荆如此客气?
众所周知,御林军直隶于皇帝的管辖,虽然晏赋荆权势滔天,但也管不着人家御林军呀。
晏赋荆淡淡颔首,随手将人打发走了。
见状,清栀知道自己该走了,于是也道,“督公再见。”
徐姑姑跟在她身后一同行礼。
晏赋荆点点头,见她已转身要走,沉默片刻还是开口叫住了她。
“娘娘。”
“督公?”
清栀疑惑的转身,裙摆划出一个漂亮飘逸的弧度。
“娘娘还未说,要如何答谢臣。”他走近两步,那股好闻的檀香气味又凑了上来,不知是他身上香,还是衣物香。
“妾身愚笨,还请督公直说呀。”
上官清栀的声音在他听来莫名软,似乎能落到人心的柔软处。
晏赋荆一哂,“哪有答谢人还叫臣自己想的道理,娘娘慢走。”
清栀利落地转身,只留给他一个清瘦的背影。
回身举步,恰是柳摇花笑润初妍。
————
这时,皇帝身边的太监福禄已得了消息,急匆匆跑过来跪下道,“督公安,奴才给圣上剥核桃误了时辰,还请督公恕罪。”
福禄满手是血,狼狈的在袖子上擦了几下。
晏赋荆皱眉,“去洗干净。”
“是,督公。”
福禄利索地爬起来,躬身站在一侧,“圣上等您半天了。”
晏赋荆摆手叫他退下,兀自踩上台阶。
一阵摄人心魄的香气沾上了他的衣襟,晏赋荆轻蹙了下眉。
皇帝本还懒洋洋地躺在软榻上,听到响动声便坐起来。
康婕妤最怵的就是晏赋荆,看到他像老鼠见了猫,不敢再倚在皇帝身上,穿着轻纱跪到皇帝腿边替他垂腿。
偌大的宫殿富丽堂皇,皇帝歇在软榻上与康婕妤说笑,杂技班子在殿中卖力地表演。
本是一派欢声笑语,但当晏赋荆这尊煞神迈进玄极堂,宫人们便低头不敢走动,耍杂技的也一连摔了几个跟头。
“赐座赐座!都没个眼力见儿,不知道给朕的股肱之臣搬椅子。”康婕妤用香不知节制,皇帝眼下的乌青比前几日更甚。
“朕可等你半天了。”随即他将杂技班子也赶了出去。
耳边没了噪音,晏赋荆的耳朵好受了些,颔首道,“臣失职。”
皇帝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厂臣说的哪里话。”
晏赋荆垂眸坐下,遮住眼中的不屑。
“不说这个,厂臣真的找到炼制长生丹的方子了?”皇帝长生的希望全系在了他身上,故而对他上心的紧,
晏赋荆嘴角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是,已经交由太医院了。”
皇帝大喜过望,连连点头道,“好好好!朕就知道厂臣可堪重用!叫太医院快点做出来。”
“此番前来,臣还有事要奏。”他继续道。
“何事?”
皇帝沉浸在长生的喜悦中,一把将康婕妤拉起来搂进怀里,康婕妤怯生生看了晏赋荆一眼,靠在皇帝怀里忐忑不安。
“事关晋王。”
皇帝诧异,“晋王?”
“此事重大,臣不敢隐瞒。”
瞧他神情严肃,皇帝不敢大意,又叫康婕妤回避了。
康婕妤一刻不敢留,她离开后,皇帝急道,“厂臣尽管说,晋王怎么了,朕不是叫他去西南治水?”
晏赋荆不紧不慢地翻出一份牛皮纸封的信件,福禄接过后躬身呈给皇帝。
皇帝刚拿到手里,晏赋荆便开口说,“这是臣的手下前日斩获一封北夷来的密报,正是北夷王写给晋王的。”
“什么!”
皇帝猛地站起,瞪起眼睛从福禄手中夺下撕开那信。
他细细读了一遍,比看仙书还要认真几分。
读罢,皇帝一把将那信撕扯成几片,怒不可遏,“敢勾结北夷!他这个皇子是不想当了!”
只见晏赋荆忙不迭地跪下,“事关皇室颜面,陛下三思。”
他的话在理,皇帝冷静下来,“厂臣说的对,堂堂大霖皇子竟与外族勾结,不能传出去。”
“陛下英明。”
皇帝皱着眉又重新坐回去,“厂臣请起,依你看,该怎么处理才妥当?”
晏赋荆忙不迭站起,又坐回圈椅中。
“晋王是皇子,此事该另当别论,依臣看,应先切断晋王与北夷的联系。”
“你直接说办法。”
他是个酒囊饭袋,做了二十年皇帝便倚仗了二十年太监,先前是韩纯给他出谋划策,后来韩纯病死,便由晏赋荆给他收拾烂摊子。ωωω.χΙυΜЬ.Cǒm
“请晋王卸职,暂避风波。”
皇帝立马点头附和,“还是督公仁慈,也想的周到,朕把他宠的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晋王未酿成大祸,尚有回旋余地。”他这会儿唱起白脸来。
皇帝咬牙捶了下案桌,他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太子平庸,却是他与发妻的儿子,晋王能干,心思却不老实,两个都不让他省心。
“现在传旨叫他回京,当面与朕对峙来!”
晏赋荆领旨,“是。”
皇帝满意极了,“此事还是多亏了厂臣,我大霖若是有十个厂臣这样的人,朕何愁治理不好国家。”
“臣不敢邀功,是天星官观测福星降世,影响大霖气运,故而躲过内忧一劫。”
“福星降世?”闻声,皇帝果然好奇起来。
“是,卦象显示,北方水生之地,福星天降。”
“厂臣去查查这福星是怎么回事!既是福星,必得为我所用!”
“是,臣告退。”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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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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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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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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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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