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檀缨摩拳擦掌要把鱼池捞空的时候,倒选阅卷即将开始。
如王宫一样的大殿内,司业范伢坐在最上最里最高的长桌前。
台下,左右各四排长桌分席而列。
但此时,只有最靠前的那两排坐了人,零零散散不过十三人。
然人不在众,得道则名。
眼前这十三人皆是得道名士,这样的人,无论去哪一国,都是会被奉为上宾款待的人物。
能让这些人甘愿坐在下面,范伢的名望已不言自明。
再观其人,体瘦骨坚,装服极简,面若峭石,沉坐似鼎。
即便只是闭目无言,也足够威仪全场。
待学官将374份试卷平均分发给每位老师后,范伢才淡淡拂袖,举起了桌前的铜色高杯。
“
天道无穷,人智有限。
以有限渡无穷,唯有代代相传,集小黠为大智,涓小流成大江。
然资材所限,道途艰阻,得道者必寡。
所谓时代,便是吾等寡者,引茫茫众者前行。
亦是茫茫众者,供吾等寡者求道。
”
说至此,他抬手饮了半杯水。
其余老师们随之皆饮半杯。
这是一个名为“间歇饮”的传统,起源于光武帝。
一个重要的讲话,开头难免引经据典,说些前人古老的话。
但是讲话的人总该表达自己思想的,顺着古体的话说,不仅自己说的很吃力,听众理解起来也很麻烦。
正因如此,光武帝才号召大家说通俗易懂的话,希望求道的门槛降低,不要用古文理解力内耗。
他自己当然也是这么做的。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样会导致讲话时,开篇的古文说着说着,突然就开始说人话,会很突兀,结构上不美观,听众也会受到惊吓。
因此他在讲话时,中间会喝半杯水,做个转呈,明确地提醒大家,老子要说人话了,你们给我记清楚。
其后大人物的讲话,也多保留了这个传统。
范伢走的也是这个流程。
他喝过半杯水后,杯子却没放下,继续悬杯说道:
“
请诸位时刻谨记,每一位得道者的身后,都有千万个耕种劳作的普通人在供养。
如果我们徇私渎职,任由凡庸的学士通过道选,那便是浪费了他们的劳作,抹杀了他们的一生。
当权贵贿赂你,亲朋恳求你,懒惰占据你的时候。
记得直视那些行将被你抹杀的双眼。
那么。
107年道选阅卷。
可以开始了。
”
话罢,他昂首将水饮尽。
十三位得道名士举杯相饮后,没有任何场面话,便各自翻阅起试卷。
为了尽量公正,名字和序号都是封着的,阅卷者只能看到论述与图示。
他们阅卷速度也不一而足,有的人片刻便读完两三份交换给其他老师,有的人单读一份就用好久。
这并不是因为某人性格粗糙或细致,而是因为论述的内容。
天文是个众说纷纭的大话题,光是已成体系的理论就有七八套。
那些复述了某一套理论,长篇累牍的卷子,扫几眼就够了。
敢于大胆地写出自己创想的卷子,才值得下功夫。
这样的卷面,无论多么荒谬,多么潦草,他们都会认真品读领会。
审阅这样卷面的难度,不亚于接触全新的理论,经常需要与现有理论进行对比。ωωω.χΙυΜЬ.Cǒm
可即便是得道者,也不可能精通所有理论。
于是很快就有人起身,去向别人请教自己不太熟悉的知识。
三五人先后传阅一份卷子,彼此讨论的情况更是不胜枚举。
其中也包括范伢本人。
他精通墨家,略懂法家,对于儒、道则知之甚少,因此遇到这方面的内容,他也不会端着架子,该问就问,该换卷面就换。
在他引领下,阅卷现场很快热闹起来,与其说是名士阅卷,不如说更像一个农贸市场,在这里大家互通有无,以卷易卷,都争取将自己的知识和领悟,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就这样,一个时辰不到,那数百份卷子,已被分成了上中下三等。
下等,是至少三位老师看过后,认为此人只会夸夸其谈,或只知复诵的无才学士,相当于被判了死刑。
这样的卷子有182份。
中等,是至少三位老师看过后,认为这人有些才华,能从现有理论中悟出一些东西,却不一定足以得道的学士。
这样的卷子有191份。
上等,是至少三位老师看过后,判定为有大创想的潜质,必定能得道,甚至有机会大有作为的存在。
这样的卷子,有1份。
简短的交换意见后,第一轮阅卷结束,范伢整理着三等试卷展开品评:
“
下等,多是僵硬复述某家某道的天文理论。
这样的人,更适合在外面教书授业,入我学宫求道,恐难有作为。
对于他们,我们就不做考虑了。
如何?
”
台下众人多是点头。
却唯独有一个浓眉青年拱手请道:
“司业,我以为草率了。”
范伢当即抬手,示意他直言。
浓眉青年这才昂首朗然道:
“
天文历法略显偏门,并非主流之学。
要论述这些,需熟知星象历法,熟读各家之学。
如每年的天数是如何确定的,自古星辰又是如何演变的。
倘若有位考生,恰好是有才学的,却因没修习过这些知识,而被判为下等。
这样是否有些武断了?
更进一步,学生一直想问司业。
临场选定天文为主题,让考生论述。
这是司业一时起意,还是深思熟虑呢?
”
如果是现代的高校官场,这个浓眉仔在面对副校长时这么会说话,怕是今后也都不必说话了。
但在眼前的论道大堂中,如此说话,却并无不妥。
自逐道以来,文士之间,速来以直相待,如果你明明有疑问,明明不认同,却不好意思讲出来,反而会被认为是趋炎附势之人。
况且大家都知道,范伢本来也更偏爱质疑多的人。
果不其然,范伢完全没有生气,只他抬起手,淡然指向宫门外,和声细语问道:“周学博,你可被太阳晒到过?”
浓眉青年僵僵点头:“当然。”
“你可知道月亮的颜色和形状?”范伢又论道。
“知道。”
“你可仰视过星辰,体会过昼夜更迭,感受过冬夏冷暖?”
“……”
浓眉青年这次没有回答,只低头沉思。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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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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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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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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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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