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宁城初雪。
宫门大开,迎六公主归省。阮雪音接圣旨直往影宸殿去,柘黄龙纹常服的崟君立在正殿门前拢着手等。
初雪稀微,飘散在苍翠竹林间有种冬春难辨的奇异美感。阮雪音的湖色缎裙趟过青石板筑就的宫道,与纷纷扬扬的翠与白倒相得益彰。
这般青翠的宫城,国君实不该着柘黄色,太跳脱,以至于突兀。然阮佋喜柘黄更胜历代崟君,从朝服到常服无一例外,终年不改。
至阶前,阮雪音跪,恭谨三叩首,一如昔年不出声。
“一去近两年,没有只言片语,总算回来一趟,仍是哑巴似的不说话。也不知祁君喜欢你什么。”
眉粗长而尾部上扬,眼角垂而目色犀利,鼻梁挺这项传给了阮雪音,嘴唇异常薄,给人一种永远抿着的错觉。
像鹰。
阮雪音打小这么觉得。
“陛下万安。”她起身,依旧垂眼看地面。轻雪降落,很快消融为无。
阮佋沉着脸复看她片刻。“进去说话。”
年复一年阴雨浸泡,影宸殿的朽木气味比她记忆中更浓。祁宫明丽清凉的空气闻得久了,再回来她更觉不惯,微蹙起了眉。
“珮夫人如今眼高,想必看不上朕的影宸殿。雩居给你收拾出来了,该也住不惯,只能委屈些时日,”他稍顿,“等顾星朗来接。”
雩居是阮雪音在崟宫的住处。自来公主都有殿宇,但她的地方叫居,一个仿如道观的小院。雩,本意为求雨的祭礼,又意虹。阮雪音一向取后者作解,盖因锁宁城这地方实在不需要祈雨。
“陛下叫我来议事,事情解决了,我自己回去便可,何须他来接。”
阮雪音不坐,终于抬眼,直直看向那张鹰一般的脸。
阮佋也阴沉,这一点,阮仲是像他的。却并非亲父子,着实讽刺。
“真是怪了,”他眯眼又看她半刻,“你是越长越不像你母亲。四岁上山那阵分明还很像。”
他从不曾对她提及母亲,阮雪音只觉心上漏了一跳。“叫我来锁宁城做什么。”
似乎意外于对方没往下追,阮佋上扬的眉尾动了动,“那逆子究竟想干什么,竞庭歌和蔚国想干什么,你来告诉朕。”
“阮仲是谁的孩子,你先告诉我。”
朽木气息被不时荡入的雪意混得清明了些。
可能也是错觉。
“那贼子永康九年就死了。”
永康九年,咸元宫变,大将军林崇被十三名宫婢勒杀于咸元宫暖阁,也是一个雪夜。
阮雪音只想得到这一件。
“阮仲知道么?”知道自己非亲生,不一定知道其父何人。
“他敢这般做局自毁王府逃去蔚国,便是孤注一掷要反。早知有今日,朕当年便该将林崇在军内的党羽一锅端了。”
是说阮仲敢反,多半动用了林崇的旧部。那是多少人,占了整个崟国多少兵力,阮雪音心中无数。
“陛下不是慈心之人,当年没端,定是因为端不了。应该说端不起。”
阮佋面色更沉。
“所以锐王府遭清剿确不是陛下动的手。”她继续。
“不是朕动的手,却实打实是禁军的人。所以朕说,他在国内已经布署就绪,此番逃往蔚国,不过是给天下人一个不得不反的理由。”
“陛下开始在禁军内部摸排了么?”
阮佋长声出气,“自然要摸。”他冷哼,没再往下说。
因为徒劳。来不及了。
“陛下叫我来,是防蔚国趁火打劫。”
“那狗崽子糊涂,自己要反便罢,偏联合了蔚国行事。竞庭歌是什么人,岂会轻易相帮,必有后手。”他语声亦沉,且粗粝,
“阮家立青川三百年,不能毁在他手里。”
“蓬溪山一向中立,陛下召我来,其实没什么用。”
“家国倾覆,你也不管?惢姬就是这么教你的?”
“陛下没指望我会相帮吧。所以召我回国为质,若生变,迫祁国来救。”
阮佋终于伸手拿起近旁矮几上两枚油光可鉴的核桃开始盘。
“你想到了,顾星朗自然也想到了。但你二话没说来了。什么筹谋。”
“没什么筹谋。他让我来,不过是告诉你,我没那么重要,不至于一朝被挟以令祁军。我愿意回,”阮雪音凝眸,
“是为了你刚才那句话。”
阮佋几乎于瞬息间明白是哪句话。
“朕予你你母亲始末,你助阮家平安度此役。”
“你予我东宫药园始末,锁宁城此役,我尽力。”
十一月二十七,肃王慕容嶙亲送锐王阮仲归国。
卫队一早自苍梧出发,蔚君慕容峋旋即发书,称锐王忧心此番归国和解未至而祸事先行,应其请,特派蔚军五千随行以应突发。
十一月三十,队伍抵达锁宁城下。
阮佋坐在城楼上一间幽暗小厅内,军报至,护送阮仲入崟国境的确为五千人,便是此时城门外那些。但蔚国西南境有隐动,怕是在屯兵。
“瞧瞧。就这点手段,为内斗而引外患,还想做国君。”
自然是骂阮仲。阮雪音也在厅内,不置可否。
“你说这五千蔚军,”他字字慢道,“朕要不要放进来。”
“若诚如军报中称,来者只五千,锁宁禁军八万,没什么不能放的。陛下要实在不踏实,就在城楼上与阮仲谈,也便能顺利成章挡这五千人于城门外。蔚君不是说了么,他只是要保锐王平安。”www.xiumb.com
“荒唐。我阮家事,崟国事,与他何干?”阮佋重嗤,起身至厅门边,
“开城门,让他们进来。”
是个阴天。
锁宁一年三百余日,三百日是阴天。
二十六初雪之后没再降过雪。亦无雨。暗沉沉天幕灰压压云层挡得整个都城少天光,民宅屋顶三角梅亦败,矮树皆败,只剩光秃秃细枝错杂交替成一片空中荒林。
至今日此时,阮雪音方知这些春夏秋妍丽而冬日荒盛的屋顶森林,自城门起一路往北直达皇宫附近的看似市井城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是条御道。
多雨之城,屋顶上鲜有人至。且整个锁宁城民居皆如此,就算有人上来,也不过当一处清静地方略呆一呆。
需要用时,自没人上得来。
比如此时。
城门开,护送阮仲的卫队慢悠悠进来,阮佋人在屋顶密枝间亦慢悠悠走,边走边看,与主干道上人马完全等速。
阮雪音跟在后面,透过密枝缝隙好半晌方看到阮仲背影。青衣褐甲,应该是他。
天光黯,云影移,身前阮佋折下了上来之后第十五根秃枝。
凌霄门就在十里开外。
她心头忽紧。
“你若要我相助,此刻便不能动手。”
“擒贼擒王。”阮佋将那秃枝对准其中一道缝,松手丢出,“断水斩源。”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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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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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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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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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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