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下午,其实已近入夜,天将黑而未尽黑,马车走的长信门——
整个祁宫最偏僻的那道宫门。无论彼时的阿姌还是后来的淳风,以及过往岁月中所有那些不为人知的来了又走,发生在日光或阴影下的故事,一生或片段,都被装在了长信门寂寥的空气里。
那些只有时间看见了并默默记下来的片段里,有关长信门的片段里,自今日起,也有了阮雪音的身影。
车轱辘声低调而确切碾过黑暗中的青石板路,碾出宫门,碾进一片久违而开阔的天地。风从车帘外钻进来,空气也是新鲜的,或许不如祁宫中馥郁,却带着烟火气和真实的人间味道。
就这么走了也好。她淡淡想。
折雪殿已经领了密旨。阮雪音出门,此事不得声张,对外只须称病,违令者斩。
云玺一意要跟。顾星朗也想她跟。被阮雪音好说歹说拦下了。
“只是外出一趟,你跟着,不方便。终归也没几日,回头见。”她对云玺如是说。
云玺只得作罢,将此话又转述给顾星朗,后者听了,勉强多了两分放心。
但“回头见”三个字实是世间最不负责任的造词之一。“回头”太简单了,很多哪怕近在咫尺想见的人,却不是回个头就能见到的。
很多突然走远的人,就更不是。
这日顾星漠去了披霜殿找纪晚苓。淳风不愿意去,在御花园兜兜转转,发现情形又回到了去年以及更早之前——
偌大的祁宫,竟是没什么地方可去。阮雪音病了,闭门谢客,已经四五日没有出现过;纪晚苓那儿她不想去;煮雨殿更不可能去;难道要开发新去处,去采露殿拜把子?
她讪笑,觉得有心无力。兜兜转转,磨磨蹭蹭,晃了大半圈终是绕去了挽澜殿。顾星朗刚下朝,脸色不怎么好,正坐在庭间吃东西。顾淳风一直搞不懂他为何时不常便要坐到院子里加餐,尤其秋冬天,食物不是凉得很快么?
但他脸色不好,约莫是早朝时得了不痛快,顾淳风不敢吭声,哼着歌儿在庭中东游西荡,就差捡个树枝打鸟了。
顾星朗终于被她晃得眼花,也不抬头,拿过白玉杯饮一口茶,“你能消停些么?”又将茶杯往桌上一放,“给你的花名册,都仔细看了没,可有能入眼的?”
此花名册为择婿花名册,洋洋洒洒两大页都是祁国范围内顾星朗认为可以考虑的人选。
“九哥你还说呢,”顾淳风撇一撇嘴,“你怎么谁都看得上,我怎么一个也看不上。”
顾星朗挑一挑眉:“一个也没看上?”
顾淳风摇头:“好些人都没见过,要不就是多少年前瞥过一眼的。九哥——”她三两步过去,至顾星朗对面坐下,“我要求不高,跟你或三哥差不多就行。”
涤砚候立在旁,闻言终没忍住咳了出来。
“你有意见?”淳风白他一眼。
“这个,殿下,您这要求,不是高不高的问题,”他顿一瞬,看着淳风掏心窝子,“太离谱了。不会有的。您要这么找,难了。”
淳风想半刻,转了脸去望顾星朗,“难么?”
顾星朗也认真评估半晌,“难。”
难,但并不是没有。她突然想。曾经有那么一个已经很接近的,不行罢了。解决了有没有,还要看行不行,所以世事才诸多艰难。
顾星朗瞧她神情,心念一动,屏退了众人也包括涤砚,方低声道:“已经翻篇了么?”
淳风呆了呆,“翻了。”
顾星朗看了她一会儿,“那就好。那就朝前看。”
“九哥,”她犹豫片刻,“我后来又见过他。”
顾星朗反应了一瞬她这句话,“什么时候?”
“月初。我们不是入了蔚国境么?回来的时候,就在边境一间客栈里。”
“边境。但还是蔚国境。”
“嗯。”
“他也看见你了?以及纪齐?”
“嗯。但他不知道我是谁,更不认识纪齐。他应该,也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他是谁。”
不好说。顾星朗暗忖。以阮仲筹谋逼宫的城府,当初在霁都与淳风有过那么两次交道,很可能已经猜到了。纪齐的身份也不难猜。
“可说了什么?他一个人?”
“我们看到是一个人。”淳风凝神想了想,“也没说什么。”她彼时忙着跟人道别,“其实我应该多问两句对吗?”
对。可惜你不是这块料。目前还不是。顾星朗笑笑:“可以了。没露馅儿就好。没有吧?”
“自然没有。”她答得笃定,“九哥你知道他心上人是谁吗?”
“不知。哪日知道了告诉你。”他看着她,“其实你既然翻篇了,这些也都不必再关心。”
顾淳风牵起嘴角也笑了笑,“嫂嫂病好些了吗?我看折雪殿大门紧闭,前日里遇着云玺,她说嫂嫂需要静养,不宜探视。”
顾星朗也呆了呆,“嗯。”
他有些心不在焉,一句嗯答得唉声叹气。
“才过完生辰,怎的就病了?可是九哥你大半夜带人家去看星星看月亮,又没好好照顾,把人冻坏了?”
顾星朗蹙眉,暗道我怎会这么没水平带人去看星星看月亮?又想起自己确乎是没给人过生辰,比崟宫那些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更觉气闷,随口敷衍道:“大冷天的看什么星星月亮?当然不是。”
“戏里不都这么演的?”淳风眨一眨眼,“才子佳人约个会,年轻公子给心上人生辰备惊喜,除了送花送裙子送珠翠,不就是这些星星月亮红烛光?不止戏里,好像民间也都这样。”
顾星朗心下微动,忽开口问道:“那,如果,只是打个比方,他忘了呢?或者没来得及准备。或者因为根本不知道所以没准备。会怎样?”
淳风听得一头雾水:“谁忘了?什么没准备?不知道什么?”
“就是,”他没深究过这类问题,倍感艰难,半晌措不出合适的辞。
“忘了给心上人过生辰?不知道人家生辰哪天?以至于什么都没准备?”
“嗯。”
顾淳风瞪眼:“那还能怎样?当然气死了。没成婚的直接翻脸。成了婚的嘛,”她思忖片刻,不知是在回忆看过的戏码还是听过的民间轶事,“倒不至于为这种事和离,离家出走几天总是要的吧?要不就回娘家住上一段。谁让你不记得我生辰?不知道就更过分了。人都娶回家了不知道生辰?这种郎君要来干嘛?”
顾星朗被此劈头盖脸一顿骂震得晕头转向。离家出走?回娘家?所以她突然要回蓬溪山——
自然是理由确切,也是那晚谈话必然会导向的结果,但——Χiυmъ.cοΜ
跟这件事有关系吗?或多或少?
否则只是回去查些问题,为何说走就走这般着急?又为何一副走了就不想回来的样子?
“那这种情况,”他干咳一声,满脸事不关己,只作随口之问,“一般几天能消气?离家出走也得有个度吧。”
顾淳风认真想了想,“那要看每个人的脾气了。这要是我,三个月半年吧。”
?!
“你这是什么臭脾气。”生平第一次,他对淳风的性子生出严肃不满。
“我乐意。”她满不在乎,忽觉得哪里不对,“等等。九哥。你这究竟说的谁?”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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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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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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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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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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