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轮拜会甚为顺利。骐骥院使目测年方四十,笑起来眉眼弯弯,但窄额头宽下巴,不像有福之人——
竞庭歌刚做此判断,忽瞥见对方两个耳垂大且厚,抛开脸型,倒有些佛像。
或许还可以?又见他满脸阅历可见混迹官场经年,通身松快像是清静无边再没所求——
该是有些清福。
她结论,随那院使入得马场,听其一一介绍外场马厩中颜色形貌各异的良驹。
完全只出于礼貌,盖因她尚未想好入了此地能做什么。已经来到城北,进不了骑兵营,只好参观参观马场。所幸顾星朗并没有拦这一道门。
又有何可拦呢?马之品类储备,再有何出色出彩与众不同之处,也影响不了什么。且马有什么好看的?
她本无兴趣,当初为着尽览像山秋色而学了骑马,入住蔚宫不久,慕容峋将其中一匹飒露紫给了她——
她自己的坐骑是飒露紫,天下间还有什么马入得了眼。
顾星朗的奔霄?
便又想起昨日在煮雨殿,上官妧绘声绘色讲述阮雪音在夕岭受了伤,祁君陛下如何单枪匹马驾奔霄将人一路抱回了自己寝殿。
她一个寒战起,晨间之头痛似又要袭上来。却不知昨晚如何?忆及彼时湖畔情形,那句“你跟我走”和亲自披斗篷,她再觉冷风飕飕,整个后背都升起来凉意。
便在这时候听见院使大人音色饱满热情洋溢的一声唤:
“三公子来了!”
竞庭歌闻言调头,方见隔了约四间马厩处,一个高个儿竹竿身形少年当风而立,正朝自己这边看,眼神非常——
直愣愣。
她不是没见过人这么看她,很多,且一半是这样的年轻男子。但这种直愣愣,怎么说呢,非常纯粹,以至于质朴,也便叫人不那么反感。
她回盯他片刻,觉得有趣,又顷刻反应此骐骥院非一般人能进:自己显然是得了御令恩典,除此以外,能进此间的非王公即贵胄,眼前少年出身必定显赫。
三公子?谁家的?
“啊,嗯,我,来看追风。”那少年一身绀蓝色常服,一步三顿挪过来,走得非常克制,还剩下一间马厩的距离时他停下来,“你怎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依然磕巴,磕巴到最后这句连声量都低下去好几级。
而明显是对紫裙红袍的竞庭歌在说。
后者更觉有趣,看着他好笑道:“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这句没卡,“早先见过。”
“见过?在哪儿见过?”她美目圆睁。真不是一般有趣。
最近这次是祁蔚边境客栈外。一天中最黑的时候。自然不能说。
“苍梧,蔚宫里。”磕巴消失,但停顿仍非常多,“前年我随兄长,到过苍梧,他在前殿谒见蔚君陛下,我在,应该是叫做显阳门,附近闲逛,刚好见你,站在一处高台上——”
“沉香台。”竞庭歌了然,似笑非笑,“显阳门确是离沉香台最近的一道宫门。但真要计算,也有些距离,沉香台还高。这么远也能看见?”
“那个,”少年干咳,“我目力好。”
前年,慕容峋登基不久,祁国来使,领队是纪平。他随兄长前来,又排行第三。竞庭歌莞尔:
“纪三公子,幸会。”
纪齐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满心下跌宕起伏汇成一句肺腑之言:“竞姑娘,终于又见了。”
没有磕巴,连贯至极,且一片赤诚。
竞庭歌熟悉这种神情与造句方式,也很典型,常见于一众初识她的高门公子哥儿脸上嘴边,只是眼前少年确实要显得,真诚不少。
一时感慨,更觉好笑:“纪三公子,你到今年底也尚不满二十吧?”
纪齐不明所以,老实答:“十八。”
“那么前年你才十六。”
不错。纪齐继续直愣愣看她,不知对方想表达什么。
“十几岁正是刻苦钻营、日求精进的年纪,学什么都快,做什么都好。我若是你,便将全部心思都放在读书谋略、骑射武艺上;漂亮姑娘什么时候都有,看不完,也倾心不完的。”
纪齐一早听闻竞庭歌直接,直接而口才了得。
但当下此刻之直接之口快,还是全然超出了他预期。尤其骐骥院使还站在旁边。
而她一脸坦荡灿然。
尴尬的只有自己。
“那个,”他再次干咳,“姑娘所言极是。纪齐倒是一直,勉力钻研,不敢有半刻懈怠。”
纪齐年方十八,虽算不上小霸王,到底是从不吃亏的主,此刻这般锋芒尽敛俯首贴耳,倒将那院使大人看了个傻眼,心道英雄是难过美人关,但这小小少年尚未成就英雄之名,见到美人先腿软了?
没什么出息啊。
一时有些不忍直视,脑中掠过其父纪桓与其兄纪平之气度仪范,莫名替他们汗颜。遂主动开口,试图打破此东风压倒西风的场面:
“三公子倒是有日子没来了,可觉得追风又大了一圈?据说两日前刚脱换完被毛。”
青川各国规矩,凡朝中武将皆可自骐骥院选领自己的坐骑。纪齐尚未入仕,不是武将,他遵循的是另一套逻辑。
——因着尚武之风,学骑马是这片大陆上多数男子绕不开的成年步骤,皇室贵胄更无例外。按规矩,皇子们通常五岁左右上马,正式习骑术;宗室子弟及名门之后沿袭此传统,也是五岁前后开始,最晚不过六岁。
霁都的名门都不是普通名门,又凭借地利之便,一众望族诸如相国府纪家、骠骑将军府柴家——
待家中公子年纪一到,都可直接入骐骥院挑选袖珍矮马,再由院中教习亲授骑术。
皇子们不在骐骥院学习,但会在此挑马,更常来此练习——
历代顾氏皇子与纪、柴几家同龄少爷相熟以至于交情笃深,也是因着这些少年岁月。
而无论皇子还是几家高门公子,一旦年满十六岁,因着体格发育与骑术技艺之完善,要再次从骐骥院选拣一匹良驹,长期驭使,无论练习、比赛或征战,是为坐骑。
纪齐挑中追风的时候,那匹马刚满两岁,还不到可驭使年纪。但他觉得甚合眼缘,兜兜转转几大圈仍决定要它——
追风这个名字是骐骥院的人起的,他也喜欢,便没再改。
此刻竞庭歌看着马厩中俨然年轻、俨然生机昂然的高马,通体纯黑,毛尖处隐隐泛着青色光泽,偶尔踢踏的乌蹄刚劲有力——
她忽有些想念自己的飒露紫,而飒露紫是品种名。或许也该给它起个名字。
“它叫追风?”
“嗯。”纪齐答,将自己的坐骑上下打量一遍,甚觉满意。
“名字普通了些。但若真是快得逐日追风,也算贴切。”
哪里普通了?纪齐蹙眉,两年来头一次对竞庭歌其人生出微词。
两年七百个日夜,远远近近短短长长,其实总共也就见过三次。近距离接触,今日才是第一次,而刚说了不到十句话——
距离与美感,远近与好恶,想象与真实,印象与偏见。可惜大多数人无法在少年时就领悟这点。
竞庭歌见他蹙眉,知他不满自己贬其爱马,微微一笑,转了话头:“你跟你哥姐长得不算太像。”
而纪平和纪晚苓很像,尤其眼睛。
仿佛对这类洞察见怪不怪,纪齐随口答:“他们两个像父亲。我像母亲。”
怪不得。纪齐是单眼皮,三角眼型,整体五官比那两位小半圈,完全是另一套传承。
“你见过我姐姐了?”昨夜呼蓝湖家宴,他只知她见了纪平。
“逛御花园时碰巧遇上了。”她莞尔,也随口一答。
她逛御花园,自然是同阮雪音一道。纪齐挑眉,“听说珮夫人鲜少在宫中走动。想是为了带姑娘你参观。”
竞庭歌也挑眉。如果这小子此刻不是在演,那么他不知道阿姌之事。更不知道自己为何来霁都。
否则他就该清楚她们过御花园是去找上官妧,而不会真的将这句话理解成阮雪音带她参观祁宫。
怎会?瞧昨夜情形,顾淳月分明是知道的。而纪家还蒙在鼓里?纪平也不知道?并不知道?琇書網
纪齐去过边境,陪淳风安葬了阿姌,是寥寥几位知道故事结局的人之一。但他不知道开头和经过。
就像另一些人知道开头和经过,却不知道结局。比如上官妧,比如阮雪音。以及此时此地的竞庭歌。
她再次头疼起来。
而另一道声音伴随小跑脚步声由远而至,于近旁响起来,“大人,沈大人来了。”
能来骐骥院还能当得起这般语气的一声“沈大人”,该是没有第二位。竞庭歌心下微动,转身去瞧。
院使大人已经迎了上去。
纪齐举步比院使大人更快。
那人一身赭色便装,皮肤黝黑,异常高大挺拔。他旁边还跟了个鹅黄色小人儿。
昨夜家宴,竞庭歌并不觉得顾淳风身量娇小,算是偏高挑而颇匀称。但也许因为沈疾在男子中属格外高大的,她站在他旁边,便显得格外小巧,小巧而清新扑面。
是个阴天。她仰头看一眼。日光藏在云层后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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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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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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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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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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