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刻神情极难言述,似是激愤,但更像哀恸。那被乌青眼圈团团围住的眸中泛起潮水,如漩涡般深陷,却始终没有涌动而出。
“也就是我蠢啊,若是长姐、阮雪音或纪晚苓,怕是早就瞧出端倪了。整整八年,你我朝夕相伴,原来竟是那些野心勃勃之人下的一盘棋!拜你所赐,我也成了这盘上棋子!”
说完这句,她猛一怔,想起在夕岭时小漠的岁羽轩里那顿午膳。关于皇室,社稷,身份,你的或我的命运。
“呵,我又忘了。既是生在局中,谁又不是棋子呢?只是没想到,我这样的人,也有这么些用途,能在不同的棋盘上扮上一角。”
阿姌没去夕岭,不知道阮仲的事,更不知岁羽轩内那场糟糕的谈话。所以淳风脸上此刻出现的神情,让她非常吃惊。
整整八年,她没见过她这样。那些少女感在这番话落下时骤然消失了,剩下某种前所未有、隐隐透出认命意味的惘然,就像此刻门外阴天下的秋色。
“没有这么严重。”看她这副模样,她有些悬心,几乎不假思索道:“你与我不同。定珍夫人和先君陛下对你疼爱有加,如今又有君上、长姐相护,你还有小漠。我们这些生于庙堂的人,或许人人有不得已,但每个人的境遇是不一样的。若不是我,没人会把你当棋子用。在我心里,你也从来不是一颗棋子。”
本是劝慰,兜兜转转,话题终于还是落回沉重,“我很抱歉。这条路,不是我选的,它的走法,也不是我选的。但结果是,我利用了你,而且非常彻底。”
顾淳风不知该说什么。她当然很生气,很受伤;同时也很难过,近乎愤慨——
为阿姌的际遇,上官家的罔顾亲情,还有上官妧的冷漠自私。
以至于两个日夜下来,她心力交瘁,思前想后,竟不知如此局面究竟该怪谁。
“九哥要放你出宫。你,还想回家吗?”
阿姌似乎并不排斥这个问题,半晌道:
“茫茫青川,到底哪里算我的家呢?你说的那个,可能已经不算了。十岁以前,我每天都回忆一遍苍梧家中的样子,生怕忘了;后来入了宫,有太多情况要适应,太多人要认,太多事要做,渐渐没了时间回忆,也就真的忘了。实在要说,倒是灵华殿,还有几分家的样子。”她看着淳风,突然笑起来,
“你记得吗,我们搬进灵华殿的时候,它完全不是现在的模样。从庭院花植,到殿内布局,都是我和玉娘重新安排拾掇的。”
顾淳风眨着眼想一瞬,点头道:“记得。那时候母妃薨逝不久,我伤心得紧,一应事务都是你同玉娘在办。你也真厉害,不过十五岁,便能指挥一众比你年纪大的宫人鞍前马后。如此早熟且条理分明,已经不是普通的能干。我却从未怀疑过,是因为你有另一层身份,另一份事业,所以锤炼得这般能耐。”
阿姌并不介意这些话,淡远了神色继续道:“回想起来,操持打理灵华殿那段日子,是这些年来我最开心的时候。充实,踏实,很有成就感。你一直骄纵,那期间因为定珍夫人离世,脾气更加坏,旁人说什么都不听,唯独听我的。”
被她这么一说,淳风也想起来不少事,瞪眼道:“你还说呢。明知道我那时候伤心没胃口,非逼我吃饭。我走掉,你就端着碗一路追,这么大的灵华殿,哪儿哪儿都有你。我那时候也十三岁了,又不是两岁小娃娃,还要追着喂饭,这么多人看着,像什么样子!”
阿姌闻言挑眉:“话说你那时候都十三岁了,还不敢自己在寝殿睡觉,巴巴叫我挨着你一块儿睡。这还不是两岁小娃娃作派?但哪有奴婢睡主子床榻的道理,最后只能在你榻边地上铺了褥子,一睡就是半年,好在是春夏天,没有冻死我。”
淳风笑起来,继而蹙眉:“但你后来就有了腿疼的毛病,天气一凉就疼,年纪轻轻的,也不知是不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阿姌也笑:“我幼年跟着养父母生活,家里条件并不好,说不得是那时候落下的。”
淳风有些心堵,忽又想起什么,讪讪道:
“但你不是奴婢。你也是主子。”
阿姌对这句话没什么反应。她今日状态,比几日前被审时又淡定了许多。或者说,淡漠。
“最近我就在想,其实一直以来我在意的东西,不过是些执念。我那所谓高贵的出身,是生身父母给的;我这条并不高贵的人生路,也是他们给的。得到或失去,有或没有,是或不是,起始都在他们。所以我到底该是主子还是奴婢呢?人的命运,有时也许并不由出身决定。要怪就怪我自己,没有早些打破这命运。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可以选择的。只看彼时彼刻牵绊你选择的,是怎样执念。”
淳风没大听懂这番话,但她再次觉得愤怒:“是他们骗了你。如果你早知道他们在骗你,也许就会早些做出选择,像如今这样。”
“你不怪我了?”
看她咬牙切齿的模样,阿姌有些宽慰。
“我不知道。”顾淳风喃喃,目光变得茫然,“我对自己说,只是传递消息,并不是害人杀人或有更大的阴谋。虽然七月间你也对九哥动了手,毕竟没成,听说,你也不是真要害他,而是为了试我嫂嫂?”她摇头,“你们这些人,心思太多。至于这次茅舍的事,我不清楚细节,但好像,主要责任在上官妧?终归没出人命,你也不算罪大恶极。”
不知何故,听完这番话阿姌浑身一凉,从心底蔓延至后背的凉,以至于她整个人都经不住颤了颤。
“你冷吗?”淳风放眼望向阴暗殿内,“这里是太湿冷了,你腿疼的毛病,可是又犯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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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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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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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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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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