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将士们略觉宽心,有人低声交谈,暗幸君上反应之速、拔营之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车内顾星朗陪着两个孩子。
朝朝念叨了半路,到此刻终于犯起困来,小身子一歪趴到顾星朗腿上,阖眼欲睡。顾星朗意外且喜,好半刻不敢动。
阿岩美丽的小脸分明稚气,眉眼却在此夜无比深邃,不时向窗外望,而车窗紧闭,根本看不见什么。
“朝朝都睡了,你也睡吧,靠着世叔。”
阿岩回头看顾星朗片刻,问:“先前说的过几日,是几日?”
几日才能见到上官爹爹。顾星朗想了想,“五日吧。不超过十日。”
“你没骗我?”
顾星朗笑笑,“我不骗小孩子。”
阿岩淡黑修长的眉仍蹙着,“见了上官爹爹,还能见爹爹么?”
便如她分明认出了上官宴却摇头表示不认得,这一问也很惊人,叫顾星朗错愕——不到六岁的女孩子,竟洞悉世事至此。
他原想回一句让她放心的话。
又反应才说了不骗小孩子。“我不知道。”
阿岩呆了呆,再次露出难过神色,与对上官宴摇头时一模一样。“我想娘亲了。”
顾星朗一贯善于应对,此时却感捉襟见肘,半晌柔声:“很快就见了。”
黑甲的大蔚骑兵飓风般扫过寒地,从南至北,留下深深浅浅的马蹄印记,渐被飞雪覆盖。
从高空俯瞰,一支百余人的兵马也正疾驰,从北至南,带队的正是慕容峋与赵昂。
更北处,相距好几十里,阮仲驾车,纪齐领队,才刚出发。
车内两个女子面色惨白,难见悲喜,一坐一躺,沉寂得骇人。
时间在流逝,飞雪秉着某种韵律一直没再变大,长夜进入天明前最黑的段落。
车内因此尽黑。阮雪音担心竞庭歌害怕,想靠她再近些,才起动作,听见她道:“无妨。”
阮雪音便待着不动。
“我好像不怕黑了,小雪。”
她没说完,只是无法连贯,阮雪音便等。
“那会儿在麓州,屋外廊下、屋内窗角,永远亮着灯,我和他都能睡踏实。近夏时遇上夜半暴雨,好两次灯被吹熄了,半梦半醒里他便拉着我的手,给我唱他娘亲教的歌。”
这是阮雪音第一次细听麓州岁月。
“两个怕黑的人一起躺在黑夜里,好像就不那么黑,也不那么怕了。我其实不知道,小雪,”
阮雪音明白她想说什么。
希望她有答案,又希望没有。人世间的情,有时不能两字一词概括,某些板上钉钉的结论反而有损它的贵重。
竞庭歌便真的没再说下去。
“你我未必能同行到底了。”阮雪音轻声。不该在残酷的辰光里说更残酷的话,但行路愈久,离分别愈近,总要说,否则连道别都不及。
因为顾星朗或要夜袭扶峰、乃至苍梧;就算他不,慕容峋已得到兵马,守或者攻,总会行动。
决战几乎不可避免了。
“所以我们,是这样死去的么?”故事终点,无人生还,竞庭歌认为她的噩梦当然便是此意。
黑暗令人绝望。
上官宴的离去抽空了阮雪音的对弈心。
“我在想,梦兆的依据与世事的依据一样,始终落于形势和人心。”半晌阮雪音道,“形势不可逆,但人心可改。你我,若不往扶峰苍梧一线去呢?”
竞庭歌沉默片刻,轻嗤,有气无力:“你是在劝我别回去帮慕容?”
“你若不去,我就不去。此局,双方皆存利弊,慕容占着地利,乃至人和;他其实被动,攻伐是铤而走险。”
他,自然指顾星朗。阮雪音考虑了许多,到此刻,不怕他动手,反担心他跑不过扶峰城的追兵。
——上官宴反应太快了。而慕容峋大军在手、又得了警示,很可能会堵截顾星朗,切断被攻伐的可能。
竞庭歌没应,被泪水浸透风干而格外显得肿胀的脸颊在黑暗里泛着奇异光泽。
更南边,祁天子的队伍正苦苦跋涉。
越往南,夜变短昼变长,天明变早,隐约已能望见地平线上的晨曦。
信报是此时到的。隔着车窗顾星朗听了一会儿,冷冽的气流从缝隙中透入,很薄,很细,却封冻了整个车厢。
两个孩子已经睡了。
阿岩更是在反复与他确认之后将信将疑、勉强入眠的。
以至于顾星朗听完的第一反应不是做任何决断,而是看向阿岩的睡颜,许久调动不了脑或心。
“告诉小八,往西南走。”窗外还在等,他不得不指令。
那头似是意外,“陛下——”
“去吧。”
外头只得应诺。
顾星朗持续看着阿岩的睡颜。
不是的。
除了愧对同孩子的许诺,他分明还试图遮盖自己的情绪。
他试图假装自己与上官宴没那么好交情,试图将过去十余年的惺惺相惜都当作逢场作戏的弈棋。
他与他确实互相利用。
更在后来成为了明面上的对手。
经过景弘十年,除了阮雪音和家人,他不想再为任何人掀动情绪。
更不会为那些情绪改变决定。所以此刻指令,他告诉自己,是局面需要从长计议——扶峰城的兵马毕竟要掉头了。
他也想看看慕容峋打算怎么做。
最要紧的是,须将孩子们送去稳妥之地。
他这般说服自己,少时与上官宴相识相交、煮酒论英雄的画面却不断自记忆深处浮起。
那是他初为国君的岁月里为数不多有颜彩的点缀。
他带他看了些不一样的人间,亦友亦师,也似兄长——放在从前他绝不会这样结论。因为乍离别吧,且再无相见可能,不得不直面真相、承认悲痛。
“停车。”以至于他下意识说出这么一句,不够响亮,不足教外头听见。
只阿岩听见了。
“姨父说什么?”迷迷瞪瞪间孩子问。
顾星朗呆了一刻。“你唤我什么?”
阿岩这才清醒些,坐起来,“你刚说话了。我听见了。”
顾星朗垂眸,大半张脸隐在暗处,“我让他们停车。”
阿岩立时紧张:“为何?”
顾星朗没答。
阿岩便喊:“停车!停车!”
车没停,小八回马车前,“主上?”
顾星朗正对阿岩晓之以理,讲明不可出声太过、引来危险。“预计几日?”他随口应付。
“回主上,雪势见小,天将明,行路会容易些。属下以为,兼程不歇,三日可出寒地。”
顾星朗说声知道了,闭上眼,计算扶峰城大军回师的速度,又想慕容峋若一横心要赶尽杀绝、拨出一支先锋骑兵来穷追,他这带着孩子的车队未必跑得过。
不知小雪她们现在何处。
“就这么办吧,兼程不歇,先与淳风薛战他们会合。对了,如有可能,找一坛酒。”
车外小八一愣,称是,驭马而去。
“世叔?”车内复静,阿岩小心翼翼。
顾星朗睁眼瞧她,不追问方才脱口的“姨父”,温柔道:“阿岩睡吧。上官爹爹传信过了,说事情办完,就来看你,给你带好吃好玩儿的。”
阿岩满脸放光。从前的记忆多半模糊了,但上官爹爹总有好吃好玩儿的,此一项,她始终不忘。“好。”遂点头,再次躺下,仿佛听话睡觉,便能快些见到想见之人。
寒地北边,雪絮纷扬处,纪齐接到密令,带着车队马不停蹄奔行。
一天一夜过去,以竞庭歌对地形之谙熟,已明白是在往西南边境。
那里,该有顾星朗入蔚的通道。
“我算是被你劫持了么?”
“别这么想。”
“你真的比我厉害,小雪,总能顺理成章、情理皆全地达成分明功利的结果。”
“这话听着不像夸。”
竞庭歌嗤笑。
“慕容若拨兵马过来,被劫持的就是我。”阮雪音又道,“所以没什么厉害的。”
竞庭歌想一刻,“他难办。扶峰需要大军尽快回师,是否分出人马追顾星朗或来截你我,不好抉择。”
“他须赌一把。因为连我都不确定,大祁的兵马还会否入蔚。”
竞庭歌没接话。这大概是二十八年来唯一一次,她祈愿双方默契、各退一步。
她累了。像过完一生那么累。这一天一夜断断续续地睡,醒来半点没觉恢复,只有无尽的疲惫。“我没梦见他。大概是太怨怪我了,不肯入梦。你呢?”
阮雪音拢一拢盖在身上的斗篷,侧身看她,“也没有。”
天还亮着,黄昏的光是颜料调不出的金紫色,透进车内,与石堡前再见上官宴时一样。
“今夜梦一梦吧。”竞庭歌道。
“我尽力。”阮雪音回。
又一轮黑夜临,百里外,小八再至车前,递进吃食,也递进一坛酒。
顾星朗带着两个孩子吃罢,亲手给她们擦嘴擦手,然后将酒坛放置车中央地上,蹲着打开。
“你要喝酒?”朝朝眨巴眼看他,架势非常像女儿管父亲。
“喝一点点。”顾星朗抬头淡笑,绕开绳结,拉起一层层的纸,香气便溢出来,“那边有几个杯盏,包袱里,阿岩你去拿过来。”
阿岩乖乖照办,一双小手仔细翻腾,似是找到了,回头问:“一个就够了罢?”
“两个。”
阿岩狐疑,不明白一人喝酒为何要两盏杯,倒是依言,一手握一个,巴巴回到顾星朗跟前。ωωω.χΙυΜЬ.Cǒm
“你一个我一个。”顾星朗笑,“都放地上,我来倒酒。”
“阿岩才不喝呢!”朝朝反对。
“不让她喝。”顾星朗安慰,又向阿岩:“你就跟世叔碰个杯,好不好?”
马车颠簸,杯盏被盛满的同时,酒也洒了一地。坛在中间,隔顾星朗与阿岩一人一边。
“举杯吧。”
阿岩不明所以,却格外认真,小手托起杯盏。顾星朗也双手握杯,重重碰过来,酒水迸出数滴,空中激荡,终于坠落归尘。
顾星朗一仰而尽。
风声很大,车马声很响,将世叔饮酒的动作衬得格外惊天动地,直教阿岩也想饮尽杯中酒。
她刚抬手,被朝朝按住:“你做什么呀,小孩子不能喝酒的!”
阿岩也没弄清自己为何想喝,只看着顾星朗。
“抿一小口吧。”顾星朗便道,又对朝朝:“小口无妨,世叔从前也跟你娘学过些医术的。”
朝朝不太相信,瞪他,阿岩便在这当口尝了一点点,立时辣得满脸通红,呛咳起来。
“就说了不能喝!”朝朝忙给她拍背。
“然后怎样?”阿岩不在乎,缓过来了,再问顾星朗。
“然后,将这些酒,洒到雪地上。”
车窗大开,灌进北国的风。
夜色里顾星朗与阿岩趴在窗边,一左一右,一人拎酒坛一人握酒杯。
器皿之中,琼浆如天上泉,涓涓落大地,融入积雪,迅速消失。
阿岩的小杯子是一倒就没的。
顾星朗那坛,却不知是酒水太多还是他有意倒得慢——总之队伍疾行,涓流持续倾洒,沿着车马印记留下稍纵即逝的,长长的水痕。
阿岩盯着那些痕迹出神。
整个寒地的天与树、星与月似都为这一幕沉默,只有北风,逐渐填满空了的深坛。
“世叔。”
“嗯。”
“没有了。”
顾星朗知道。
但他不想撤手,就那么握着坛缘,维持着倾倒之姿。
“你这样要生冻疮的。”又许久,朝朝忍不住,爬到窗边拉他手腕,“赶紧收回来!”
子夜时分,新一轮信报至。
先是纪齐禀动向、述平安,再是断后的哨探称:扶峰大军已分出一支千人队伍,往西南而来。
“还有多久过复州?”孩子们已睡了,顾星朗在门边问。
复州,出寒地往密道去的途中唯一会经过的城池。当初他们入蔚之所以黑甲乔装,便是为掩过复州耳目,尽管是绕道、并没有进城。
“回主上,卯时左右。”
卯时,天都要亮了。顾星朗稍忖,“加速,争取卯时前,无须绕道,直接进城。传令淳风立时拔营,复州见;薛战,进兵蔚西,攻取棉州。”
车外小八一震,赶忙应是,又踟蹰:“咱们虽着黑甲,到底——”
“上官宴已死,慕容峋刚重掌军队,来不及、没门路、该也想不到咱们会直入复州。全无警示,夜半三更不会太难。”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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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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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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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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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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