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銮殿偏殿,顾星朗正埋首书写,听得他们进来,继续处理手中事务,好半晌方抬头,竟也胡子拉碴,沧桑得不像话。
莫说纪齐,便是淳风这从小跟到大的妹子也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居然还是很好看,另一种好看,九哥你真不负盛名。”她要为纪齐求恩赦,虽知不合时宜,强行卖乖。
“这是鸣銮殿。”顾星朗果然毫不买账,面沉如水,声音更沉。
淳风想过要不要先禀北境这趟的结果,考虑许久,决定迟些——朝朝并没有被带回,结果其实分明,先说只会让气氛坏、让九哥心绪坏,对求情没好处。
遂行礼、称知罪,便要再开口,只听顾星朗继续道:
“入军籍,回北境戍边;或者为庶民,到南边种田。你选一个,过几日动身。”
下头两人对视一眼。
顾星朗蹙眉,“不满意?”
“臣,”纪齐重重跪下,衣袍掀得周遭光尘飞旋,“深蒙君恩,不敢有负!臣愿入军籍,为大祁开疆扩土,此生不离北境、不回霁都!”
他埋首在地,全不知最后这句出口,淳风脸色很不显地变了变。
顾星朗注意到了,未动声色,应一声准。
二人遂又详禀北境之行、查访所获,黄昏摧折室内光明,灯烛亮起时禀奏亦结束,纪齐很快告退。
“传言是这么说,但臣妹以为,没有消息便不是坏消息。竞庭歌和慕容峋的尸首不也没找到?所以朝朝只是失踪。如今蔚国已定,两国兵戈已止,目下没有坏消息,之后就更不会有,咱们只须加派人手,举国寻访,定能找回朝朝。”
顾星朗没作声,不知赞同与否。
淳风只得略过此题,斟酌片刻道:“九哥你,还好么?”
顾星朗又埋首写了几个字。“她不胡作非为,我就怎样都好。”
淳风方有些明白嫂嫂认罪大概是自作主张,九哥并不同意。“那嫂嫂这会儿——”
“你去看看她吧。”顾星朗不抬头,盯着满纸文墨只觉浑身发冷。
淳风忙应是,还想说点什么,措不出辞,告退往外去。
“见了她,知道如何说么?”却听兄长声再起。
“是,臣妹定好好劝嫂嫂。”其实她并不清楚要劝什么,只能见到嫂嫂再问,“九哥你呢?如今形势,你好办么?”
“你舍得她么。”顾星朗答非所问。wWW.ΧìǔΜЬ.CǒΜ
光这一句已教淳风倍感艰难。
出鸣銮殿,未入御花园,她远远望见一名女子端着托盘,后面还跟着两人,正朝这头走。
近了,三人齐向她行礼,淳风才认出是太乐署的几个姑娘,听嫂嫂说都是九哥的属下,从前在宫外替九哥办事。
“这是做什么?”瞧动向是要去鸣銮殿,她便有些不快。
“回公主,去给君上送保养的汤药。”端着托盘那女子恭谨答。
顾淳风打量三人,都貌美,回话这位尤甚。“本殿以为这宫里已清净了,却还是有那么些,”她冷嗤,终没将最难听的说出来,“皇后纵认下了莫须有的罪名,与君上暂生龃龉,依然是君上心尖上的人,除了她,君上依然不会多看旁的人一眼。这才几日啊,你们便这般等不得了?”
“公主息怒!”后头一位女子忙跪,是晓山,“小人们正是奉皇后之命,每日两趟为君上送汤药,此事太医局亦知,方子,张大人都验过!”
顾淳风狐疑觑她们。
“千真万确。”诗扶亦跪,“要晚晚每日在太医局煎药,然后由御医们查验,最后送鸣銮殿请君上服用,也都是殿下的意思!”
那倒是很快便能问嫂嫂。
谅她们不敢自行其是。
“你刚说她叫什么?”淳风再觑苏晚晚。
三人离开最欢楼到霁都,刚入宫时改过名。后来顾星朗说叫不惯,便御赐了“新名”,实则是恢复了旧名。
“回殿下,晚晚。”苏晚晚自己答。
“哪个晚?”
“傍晚的晚。”
淳风稍反应,旋即冷哼,心道带“晚”字的人她都不怎么喜欢,无怪与眼前这个不对付。
遂摆摆手让她们自去,继续朝灵华殿走,却又在半途遇上小漠。
沉稳全无,满目惶惶。
“怎么了?”平素嫌他少年老成,真在这当口瞧他这没出息的样子,她又烦得很。
“姐姐你可算回来了。”顾星漠一反常态,上前挨她极近。
淳风便知有话,拉着他避开几名宫人走去前面,“说。”
“九哥要禅位给我。若非嫂嫂更快一步,”
后头的话他不知该怎么说,却也无须说了。
顾淳风定在当场,一时更加有数,飞奔回灵华殿梳洗换装,天黑不久,到了幽兰殿大门口。
戍卫重重,皆神情戒备又目光渺渺。
见到公主,侧身放行,淳风便知是九哥已传过令。
这大外圈的殿宇,她幼年调皮捣蛋时偶尔会来,能进的都进过,却有那么几间,永远进不去,幽兰殿便是其中之一。
当时带她的乳娘说,这殿里曾关过疯妃,不祥。
她因这句话想象过里头情形,约莫就是残破的瓦,漏风的屋,蛛网密结,灰尘厚积,甚或还有一些怪声异响——她听乳母讲过冷宫,默认住过疯妃、无人能进的幽兰殿也算冷宫的一种。
殿门半开她刚看第一眼,便知是想当然了。
这殿宇很旧,但并不破;庭中草木疯长,自因多年未经打理,却释放着某种灵气逼人的生机,穿过夏夜暖风扑面而来。
嫂嫂就蹲在那暖风里,拿着剪子正修理一丛草,提灯陪在旁侧的似是碧桃。
淳风再迈两步,主仆二人方后知后觉转头。阮雪音眯眼辨一瞬,露出笑容,放下剪子站起来。
淳风小跑过去,拉住阮雪音双手,“嫂嫂。”
阮雪音打量她片刻,只觉肤色又黑了不少,人看着也疲惫,“辛苦你了。”
淳风便有些哽咽,摇头道:“我有负嫂嫂重托,没能——”
“进去说吧。”阮雪音怕听似的,及时打断,“坐下慢慢说。”
淳风低头看一眼她正打理的那丛草,原是兰花,然后发现庭中大片大片皆是兰花的叶,再仔细些瞧,能依稀辨别叶与叶也有不同,该因品种相异。“幽兰殿是这个意思啊。”
阮雪音弯了弯唇角,表示认同。
“嫂嫂你要继续弄也可以的,我陪着你,边弄边说。”
阮雪音笑摇头,吩咐碧桃去准备些茶点,自领着淳风往正殿去。
“不像冷宫啊。”入室内,淳风环视两圈,瞪直了眼。
窗棂、门框、桌腿、椅背上精雕的花纹皆为兰,纱幔古旧,仍可见料子上乘,也满绣兰花;该摆物件的柜架早就空了,却仅凭繁复布置便知这座殿非同一般,是下了功夫、用了匠心的。
“可说呢。”却听碧桃接话,端着一大盘子进来,“我们殿下自请禁足幽兰殿,君上准是准了,却非要殿下陪着过完天长节再受罚。后来才知,君上是嫌这里久无人居,怕委屈了殿下,连夜命人收拾呢。第二日我们来时,窗明几净,纱幔都洗过了,床褥被子全是挑好了送来的。哪有这样的冷宫,这样的惩处?”
她抿嘴笑,将吃的喝的仔细摆好,“君上疼惜殿下,竟至于此,奴婢们真是长见识了。这些吃食也都——”
话到此处抬头,正对上阮雪音的冷眸。
淳风对小丫头投去同情一瞥,“你且退下吧,让本殿与你们殿下好好说会儿话。”
碧桃诺诺答应,经过淳风身边时听她又讲:“到底是朝野皆知的惩处,你这些话,心里知道就好,别挂嘴上。本殿从前也口没遮拦,后来悟了:这人啊,往往死于话多。”
碧桃多年跟着盛宠的主子,许久没听过此类恐吓了,顿时脸色煞白,谢过公主提点,迈着小碎步退出去,被门槛绊了一跤。
“怎么棠梨没跟来?”只剩姑嫂二人,淳风问。
“她有身孕,不便来这种地方。”
彼时阮雪音这般说,原以为棠梨会反对,却没有,还答应得十分果断,她便知她是想留在外面打探消息、随时照应。
“涤砚都要当爹了!”淳风先是愕然,旋即失笑,“自我对九哥有记忆,便有涤砚,二十年了吧?曾记得与他赛爬树,看谁先拿到鸟窝里的蛋,仿佛七八岁时候?最后谁都没拿到,都从树上掉下来了!”她目光浮动,“还如昨天。”
阮雪音的孩童与少女岁月没有这样的趣事,更没有这么多伙伴,很觉羡慕,跟着高兴。
淳风的笑意却慢慢转淡,似乎忧虑,喃喃道:“有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吧。”
阮雪音听出异样,定定看她。
淳风便回神,扯出笑来,“自然不容易,得有做父母的福气。朝朝便是嫂嫂和九哥的福气,她会平平安安。”
今夜相见主要便为这事,阮雪音心知躲不过,回一个笑,示意她继续说。
淳风并不知兄长此期间瞒了嫂嫂许多事,以为大多数人晓得的阮雪音也都晓得,径直道:
“那悬崖,我、纪齐和江潮带着人下去仔细找了,没有,连血迹都没有,可见关于竞庭歌和慕容峋的说法就可能不实,那么朝朝他们也是被逼到那里坠崖的传言更不可信。”她觉口干,饮一口茶,
“我们到时,整个北境为寻公主已是出动了几十队人马,深入各个郡镇村落,我和纪齐便也充当一路人马,没日没夜地找。嫂嫂。”她坐近些,紧握阮雪音双手,
“时间拉得太长了,从朝朝与你们分开距今,快一个月了,她此时可能在任何地方,在祁,在蔚,甚至去往了从前的崟国地界、如今的祁西蔚西——那样兵荒马乱的状况,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上官宴反杀霍衍,祁蔚兵戈刚休,国内紧接着乱,阿香机灵、云玺谨慎,九哥的暗卫们更个个不吃素吧?他们几个带着公主,定会以最稳妥计,在局势稳下来之前,打定主意藏在某处亦未可知。”她长出一口气,越说越在理,
“举国都有反民,都知小公主失踪,这时候带着个年纪吻合的小女童赶路、出现在人前,太显眼,岂不危险?”
阮雪音听得极认真,一直望着淳风绘声绘色的脸。
话都说完了,她还那么望着,淳风便有些不好意思,旋即反应,轻声道:“嫂嫂你这样与九哥闹,也因朝朝吧?”
她用了“闹”这个字。阮雪音稍动目光,“你也认为,我做错了?”
淳风摇头,露出悲伤神情,“你们两个都没错,都是为了对方。”早先在灵华殿,小漠已将所知无巨细交待过,“非要这样求全么?便让九哥放肆一回,让他以天子威权定夺是非,后世若将这段视作他的污点,便让后世写好了——他会统一青川,会治出盛世天下,与那样的功绩相比,这算什么?”
“不希望他被误解、被污蔑,因此妨害社稷,只是缘由之一。”阮雪音垂眸,看着扶手间镂雕的细兰,“我坐在大祁的中宫位上一日,这件事就永远过不去,会在今后漫长岁月里不断被提起——哪怕他杀光反民看似结束了此役,哪怕他对举国下禁言令——要紧的并非言论本身,而是言论背后的人心。我已经被拉下浑水,且证据多多,所有与之相关的人都伏诛了,唯独我,不仅活着,还是此国的皇后。”
顾淳风听得明白,也垂眸,半晌道:“可嫂嫂是被冤枉的。许多人这么想,她们都在为嫂嫂说话、回击那些居心叵测者。”
“所以我更不能辜负她们。”
淳风抬头看她。
“我若不在了,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后,你九哥治出升平盛世之后,还有机会以别的由头重开女课——今日种种会被淡忘,海晏河清会让百姓们相信主君的任何决策,女课,或许就能恢复。而我若活着,还是中宫,便是方才那个道理:今日种种永不会被淡忘,你九哥都未必能彻底过这一关,也因此,你也许根本看不到顾祁天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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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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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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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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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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