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际会,她与她正怀着相似心情,同时受了她早先跪在地上那句深长的问,还晓得她不晓得的,宁王的隐衷。
也便只有阮雪音,最先从万籁俱寂中醒过来,大声道:“纪平已死,尔等还不束手就擒!君上宽仁,此刻回头还来得及!”
这是对谏新政的文臣们说,也是对持械的兵士们说。
人人都为眼前猝不及防的变故呆立,其实已算束手,只未就擒。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将逆贼拖走!”她心中发急,生怕辜负淳月一番惨烈抉择,又吩咐顾星朗这头的人,同时自己冲过去。
“长姐。”她很轻地唤。
身后应声来拖纪平的人也到了。
顾淳月虽松开了手,纪平整个人还歪在她身上。
阮雪音使眼色,两名暗卫便上前一左一右架起了逆贼。
顾淳月因此颤了颤,目光停在纪平赭色的朝服上,不敢抬头看他的脸。
阮雪音扶住她,“没事了,结束了。长姐放心。”
这句话意味深长,安慰居多,并不能保证什么,只因阮雪音也没法即刻察看纪平究竟是何状况,昏厥或者死亡。
顾淳月惶然转头看她,阮雪音除了给一个温柔的眼神,同时掌心发力表示自己都明白,再不能说什么。
两名暗卫不知该将人拖去哪儿,眼巴巴等。阮雪音径直道:
“送去镇国寺。”
然后反应此令得顾星朗发,回头看他。
顾星朗是不知个中关窍的,根本不晓得适才淳月跪在地上与阮雪音的对话是一段暗语。但镇国寺确是个妥当处——人已伏诛,无谓再下狱;乱局未止,也没到处置尸首之时;到底是纪家少主,先停去一个远离尘世,超度之所,也算为君者保全臣子的体面。
即使是反臣。
“就这么办。”顾星朗淡淡道。
“送到了,守起来。”阮雪音忙对暗卫们低声嘱咐,“勿要多事,有任何状况,禀报君上。”
顾淳月很想跟去,自然没可能。阮雪音有些担心她,却不能就此陪她离开,唤淳风吧,那丫头还在正安门内看孩子。
“七哥。”一团乱麻间她反应还有合适的人可用,望向宁王,“劳烦七哥带长姐回宫。”
顾星延因方才阮雪音一句“乐儿”,至今没回过神,闻听要他带淳月走,更是手脚皆僵。
阮雪音本就扶着淳月,将她手臂往前引了引。
这动作神情,太像托孤。而顾淳月青丝铺洒、苍白而美丽,真的很像灿阳天地间一缕孤魂。
顾星延再无迟疑,快步上前接过淳月。
淳月整个人脱力,骤然被一双有力手臂半护半撑住,恍惚间晓得是七弟,也便少了防备心,放身体重量在他怀里。
若秘密始终是秘密,顾星延此刻哪怕再心弦紧绷、心跳如雷,面上也不会露分毫。
偏阮雪音知道了,还正看着,他好不容易支起的气魄再次有些漂浮。
“还请七哥一定照顾好长姐。”阮雪音切切看他,“回了宫,和宸儿、淳风一起陪着她。”
决不能放她独处。千怕万怕只怕纪平生死未卜、或者晚些干脆确定噩耗,淳月会想不开,随他去。
她相信她在动手之前,已经想好了无论生死,都会陪他。
顾星延在这切切之色里读出了阮雪音的全部意思,散开的心神再次聚拢,轻颔首,郑重地,护着淳月往宫门方向走。
纪齐还如一块石歪跪在旁边。
阮雪音看向顾星朗。
“纪氏谋逆,但纪齐大义灭亲,更救出长公主、护驾有功,”顾星朗开口,“赏罚,还需从长计议。且先回府,闭门禁足。”
纪齐听见了,却又没听见,神魂空荡,虽生犹死。
“先回去。”阮雪音蹲下,声低且沉,“待大局定,我让淳风来看你。”
她倒并不知这二人今非昔比、已不止于好哥们儿,说这话完全是因找不出另一个活人比淳风更有资格登门。
纪齐仍是不动。阮雪音只得使出杀手锏,声更低:“已经让他失望至此,还要辜负他最后的苦心么?”
说的当然是纪平。
纪齐终于为这话抬眼,面如死灰,看着阮雪音依旧茫然。
“谢恩。然后回府。”阮雪音瞧出他已是油盐不进,简短而明确给指令。
纪齐果然照办,有些呆滞地,转回身如刚才跪到兄长跟前般,又一下下跪到顾星朗跟前,三磕头,谢恩。第一遍说得有些小声,他自己觉得不对,又说了一遍,格外大声。
“去吧。”顾星朗轻声,眼见他起身踉跄离开,复向肖子怀,
“肖家与纪氏同谋,肖子怀执迷不悟,今日问斩,鹤州肖家,满门抄斩。”
话说得不重。
却是顾星朗即位十年以来最狠的一次宣判。
肖子怀瘦长的脸在亮得发白的日光里如一张写意的纸。
眉目唇角牵动,是纸张上浅色的墨汁,晕染开,无惧无怒,而是笑意。
“臣与纪平大人一样,心怀坦荡,不认有罪。”
“去冬在鸣銮殿,你是如何认罪,朕又是如何恕了你的罪,肖卿可是忘了?”
肖子怀不答,只回首望向满地臣工,又望射声、虎贲二营兵士,重重看一眼鲁聪,高声道:
“纪平大人已为新政、为家国牺牲!时机未逝,你们还在等什么!”
时机未逝的意思是,北边四营的兵力未至,此刻就在正安门前,尚可一战,尚有胜局。
鲁聪一时没动,薛战手腕翻转、目光如鹰,便要上前直取肖子怀首级。
忽闻兵马声至,不来自北边,而来自西边。
颖城在霁都西北方向,所以是崔家。
顾星朗虽为此欣慰,意味着柴家还能指望,仍是闭眼一瞬——战局扩大,输赢难测,杀戮只会更多。
“援军已至,顷刻入城!还不动手!”肖子怀高声,再看鲁聪,眼锋一扫,朝顾星朗的方向。
谷粝</span>纪平是从未想过当场弑君的。
才会百般筹谋,以谏言之法叫阵,等顾星朗先下杀手,再行反抗,从而始终保住纪氏并非谋逆的名头。
肖子怀此刻举动,却是明晃晃暗示,要弑君。理由也很简单,顾星朗已做了满门抄斩的宣判,赢不了,只能自己死。
而最快的赢法,谁都知道是擒贼擒王,谁到了要紧时刻都是这么做的——片刻前此国的长公主便身体力行。
鲁聪一瞬犹疑,忽自近旁兵士的身上抓过格弓,迅疾搭箭,对准肖子怀。
众人皆是一惊,肖子怀甚至来不及出声,却见鲁聪刹那回身,箭矢飞出,直直向顾星朗而去!
距离很近,射程很短。
发力却甚,箭矢飞窜的速度更甚,射声射声,能在此营领副尉之衔,射艺可排进大祁前十。
薛战若没在鲁聪对准肖子怀之瞬分神,以他身手,或还拦得住。
阮雪音和小漠若没因同样的缘故分神,或也来得及以身相挡——都是能为顾星朗拼命的人。
但他们都分神了。
身体反应过来要行动之时,那支箭已窜到了顾星朗前胸不过三五寸。
三五寸之距,停在这位置,随着金属相碰极轻又极亮的一声,炸开一朵小小的,银色的花。
那是另一支箭。
箭镞与箭镞相碰,两支箭的大小形制完全相同。鲁聪那支势如破竹的箭,就这样坠了地。
天外一箭,大多数人甚至辨不出是从哪里射来的。
如此射艺,整个大祁又有几人?
阮雪音也辨不出方向,却开始找人脸。能以飞箭力敌射声营副尉的,多半便是射声校尉本人——如今该叫中领军才对。
她在下一刻看到了柴一诺的脸。
顾星朗随她视线转,也瞧见了,在一间食肆的一扇窗内,弓弦上已又搭了支箭,对着肖子怀。
“大人应该,没有遗言了吧。”他问。
日光晃眼,柴一诺又在高处,肖子怀仰着头半晌才看清那张脸。
“大将军还是想不通啊!”他长长叹,默了半刻,旋即怒声,“非是想不通,而是,胆小如鼠,明哲保身,两头逢迎,见风使舵!”
“已至此刻,忠奸分明,大人勿要再泼家父的脏水了。”柴一诺很平静。
阮雪音并不认为肖子怀此言是全然的污蔑。柴一诺能在十年前将顾星磊从封亭关带走,证明柴氏对这场深谋至少是知情的。此一项,与顾星磊去不周山的路上她便已了然了。【1】m.χIùmЬ.CǒM
她和顾星朗之所以还对柴家存着指望,没确切将其划入五家之中,缘由之一,知情不等同于参与;之二,柴家从始至终的表现,值得指望;之三,纪氏若倾覆,柴氏会成最大赢家,众多世家若因此树倒猢狲散,霁都柴家,便是此国第一高门。
这场博弈,最该隔岸观火,再于最后关头站队,做出对家门最有利的选择——至少阮雪音是这么看待柴一诺此刻举动的。
肖子怀大笑起来:
“君上!臣若谋逆,今日跪在此地向君上请纳新政的百官,八成都谋逆,八成都要满门抄斩!还有领兵城外的永安侯,以及举国各城郡与我们有联络、有默契的家族,君上可知,那是多少人?”
顾星朗心下微动,忽有些领悟纪平那句“君上已经输了”。
有些,所以不全,只是刹那觉知。便听肖子怀再道:
“不止于世家大族。还有百姓。君制殇殇,天下泱泱,断其殇殇,还其泱泱!君上以为这句话,只祁北和霁都有么?整个大祁,整个青川都有!这里头或有不明就里之人,却也有认同、期盼之人!君上难道要将所有这些人,都杀了?”他似觉快意,笑了两声,声有些哑,
“都杀了,然后统治一片无人的国土,做这无人之地的君王,是么?”
顾星朗没答这句话。
他难受得厉害,暑气愈盛,他只觉得冷。“柴一诺。”
搭在窗内弓弦上的箭便裹着风声直朝肖子怀而去。
大概是烈日灼眼,死亡灼心,今日两场诛杀,都很安静。
赭色朝服的肖子怀安静地倒在主街之上,百官之前。
兵马踏入覆盎门,顾星朗兀自往皇宫方向走,“去拦一拦。人够用,就杀光;不够,就杀得了多少是多少。提崔义的人头回来。”
这是在对柴一诺说。人够不够用的意思,是看柴一诺有没有埋伏——他既能藏身食肆内,保不齐已经挪用了一些兵马。
“给你的焰火呢。”他走得很快,扎入了跪伏的百官中,又问顾星漠。
百官深埋着头,纷纷避让,有些避得慢了,被顾星朗的素衣下摆狠狠扇到了脸。
“回九哥,”顾星漠没见过他这般暴戾,“回君上,带着的。”是号令神机营的焰火。
“此时不放,留着贺天长节?”
天长节倒真的不远了,还有七日。
“是。臣弟这就——可尚在白日,太亮,焰火——”
“他们瞧得见。”顾星朗冷笑,“白日里能看见星星,就能看见焰火。你别回宫了,神机营兵马至,你就在这里督军,此刻冲进覆盎门的叛军,一个都别放过。”
满城百姓,这样屠戮是不成的。纵使禁军营的人有不伤百姓的惯例,纵使百姓们都会往家中躲避——两军厮杀,什么状况都可能发生,一旦战场转移到门窗内,刀剑无眼,很难不伤及无辜。
阮雪音和小漠都想到了这点,对视一眼,正要开口,顾星朗步速太快,顷刻又远了十来步。
小漠领了君命,不能再跟,阮雪音小跑追上,“与崔义谈判,他未必不降,何至于——”
“他降,然后呢?褫夺爵位,没收家财发配边境?事不过三,那年天长节我给过他们机会,方才依然在给!”
“边境不宁,外患未解,岂可这般掀国内乱战!”
“蔚国未见得比我们平宁!”
“那百姓呢?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顾星朗倏然停步。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他问得很轻,声却很冷,身体的不适、混乱与暑热、她的咄咄逼问,将暴躁烘至顶峰。
阮雪音望着他阴鸷的脸,只觉陌生。
“回去,或者你想站在这里看也可以。别再让我听见一个字废话。”
【1】865落花时节又逢君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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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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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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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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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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