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肆意,落了整整两日又余,却还不见停歇的意思。莹莹玉尘,为本欲回青的草地又覆上了一层寒衣。
像刮起倒春寒来,刚刚收起的冬衣又是派上了用场。
正院里婢女们一早便将火龙从新拢了起来,盆中又燃着银霜炭,帘外滴水成冰,屋子里倒是暖如春日。
这几日无忧身上不太爽利,不知怎得只觉倦怠的很,对着满桌精致的菜肴更是丝毫提不起胃口。
前几日天暖时还会去园子里晒晒暖阳儿,这下落了雪,便是再也懒得动了,整日的窝在春榻间,像是一只贪暖的小猫儿,睡得迷糊。
只这猫儿却瘦的厉害。
婢女轻手轻脚的打帘进来,她先是拍下肩头的落雪,这才弓着步,小心翼翼将漆盒递给红柳,“姐姐,牛乳羹已是做好了。”
小姑娘几日未曾好好进食,本就纤细的脊背更是柔弱上了几分,她就那么歪在一团狐裘中,轻薄的锦衣似是也遮不住她那根根分明的脊骨,远远瞧着让人着实心疼。
“夫人这么瘦弱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不若咱们在去请个大夫来?”婢女说着红了眼眶,她不知无忧这是怎么了,明明那么个欢脱的人儿,前几日还处置了那些子不懂规矩的莺莺燕燕,按说诺大个将军府,现下只这一位女主子应当是过的舒坦顺心才是,这怎么才刚刚好了没几日,人就又成了这个样子。
婢女心下觉着委屈,眼眶也不住红了。
红柳接过婢女手中的牛乳羹,轻呵道,“快别哭了,免得夫人听了心烦。”
婢女轻啊了声,抬手捂住嘴,急忙解释,“夫人待奴婢好,奴婢,奴婢....”
红柳摇摇手,也不欲责怪她,“你若是有心,便去膳房看着些夫人的补药,这些日子府中人多手杂,夫人入口的东西还是要当心些才是。”
毡帘掀起又落下,婢女匆匆奔膳房而去,屋子又一次陷入沉寂,只偶尔闻得银炭发出的哔啵声响。
牛乳羹晶莹雪白,淋上些桂花蜜,闻着倒甚是香甜,是女儿家吃来开胃滋补的好东西。
红柳缓身挪步到春榻前,曲身柔着嗓子轻唤了几声,却见小姑娘依旧是微阖着双眸,呼吸浅浅,显然是没有醒的意思。
她望着小姑娘削肩素腰,暗叹着气,总觉着心下奇怪,夫人怕不是病,而是有着心事。
————
暗夜沉寂,月值乌梢时,军营内只闻得篝火偶有发出的哔啵声响。
这几如雪重,连戈壁外的夜狼也不愿出来对月哀嚎。
毡帐内只点了一点油灯,宋燎恩歪坐在将军榻上,熹微的油灯将他面容一半隐在了暗处,看不真切。
而榻前正襟危坐的男子,望着他那仿若半面神佛的脸大气也不敢出,“将军,属下已是查明,那关慈确与突厥人有所勾结,恐借此次春训之事欲对将军不利。”
他一张一合间,口中喷出的热气在空中竟也化成了薄雾。
宋燎恩却未曾言语,他稳坐高台,垂眸看着马副将,眼神示意着他继续说下去,
马副将略显犹豫,稍许似是又下定主意,于是粗哈着嗓子又说道,“属下查到了关慈他与”,他声音一顿,抬手指了指天儿,才又压低着声音说道,“关慈在营妓中有一相好儿,叫尤姬。”
“据末将所知他甚是喜爱这女子,也常常借这女子之手做一些他不便出面的事儿。”
“他与上头这位的书信往来,那尤姬恐怕也知道几分,”
“将军,末将提议咱不如,”他说着,眼中闪出一丝狠厉,抬手在颈间一滑。
不成想却得了坐上人一记轻嗤,宋燎恩略坐正身子,豆点的光下,一张脸白的更像尊玉面修罗,“本将军知晓了,只关慈此人还有用处,先莫要打草惊蛇。”
“那将军之意是...”马副将垂首又问,他心里自然是怕的,恨不得当下就把关慈那等子人斩草除根。
与宋燎恩共事多日,他便知这宋大将军并非池中之物,恐有一日怕是真的要一飞冲天。
且他知道的越多,他怕的越是厉害。
亲王之子,镇疆大将,又手握军权,这再往上飞的位置在哪里,每每想到此处马副将便只觉着头皮发麻。
强极必反,大丈夫更是以封疆建业为重。想他马一章苟活于世三十余载,而立多年竟也有此番造化。
自古福祸相依,他自知将军有此番鸿鹄之志,纵不想在边疆苟活,不如拼上一拼,也入那富贵之地去享受一番。
心中有此番想法,马副将每日里活得更是慎重,毕竟这一脚踏进此路,权贵与黄泉许只是一念之差。
他心下着急,口中也就又说起,“将军,恕末将多言,关慈此人虽胸无大志,可在北疆军中贪墨多年,如今又与那匈奴勾结,怕是也成了几许气候。”
“那马副将之意是杀了关慈也杀了那营妓?”
“本将军瞧着是副将多虑了”,宋燎恩伸出长指一点点压着眉心,缓着心下的躁郁,许久方才又说到,“此番事我自有定夺,副将只需做好分内事便好。”
马副将闻声不再言语,只一双粗掌抵着刀柄,他将寒凉的弯刀紧握在手侧,似是也能壮起他那副打着颤的肠肚。
许是只有他自己才知,能在这一尊嗜神前提出杀掉多年上峰时,心下的胆寒。
这几不可闻的一幕自是落在了宋燎恩眼中,他凤眸轻张,黝黑的眸色中是看不见低的深潭。
他抬起长指指了指几上的茶盏,待马副将饮下热茶,面色缓和时,这才又笑说,“马副将不必忧心,本将军自然是祝马副将官运亨通的。”
戈壁上的寒鸦哀啼几声
待毡帐内只余下宋燎恩一人时,天已是近了午夜。
他孤身一人和衣歪身在春榻上,冷眼望着长几上几欲湮灭的烛光。
———
尤姬这几日心情算的极好,前几日关慈托人从京中买来了最时新的头面,东珠做的钗环,簪在发髻上衬得她整个人都似乎发着光。
尤姬坐在妆梳前,对着铜镜左右仔细瞧了瞧,觉着自己当真是美极了。
似只有这绝美的珠钗,才算不得糟蹋了她这张小脸儿。
关慈那老东西待她还算不薄,除了老些,这银钱首饰倒是也没有亏到她过。
尤姬心里这般想着,手上也不得闲。袅袅娜娜的翻出自己新制的衣裳,仔细着打扮了一番,这才心满意足的坐上牛车,往城中去。
落了雪的官道,被往来的车马一踩,便成了满地的泥巴,坑坑挖挖,极是难行。
尤姬坐在车棚里颠簸的厉害,纤纤素指不得不撑开紧握住车棚的四壁才能稳下身影。
她撅了撅嘴,嫌弃的去握紧荷包里的几张银钱,这才将自己要炸来的心态稳了下来。
倘若不是要替那老东西给突厥人传个话,她还真不用受这个颠簸。
牛车晃晃悠悠走进城里时已经是过了正午,天上挂着暖阳儿,却是也不怎么暖和。车夫将她送到长街巷口便直接离去了。
只留下这孤零零的美人儿。
长街上正刮着风,尤姬也顾不得腹中的饥饿,急忙紧了紧氅衣的毛领。
顺着风口,向一早儿就约好的酒楼行去。
她本就人弱瘦削,待她顶着风行至酒楼,早也就过了午膳的档口。
跑堂领着她径直上了二楼的包厢,待门被推开时,满桌的华美佳肴,只是已成了残羹冷炙。
尤姬悠一进门,便冲着坐中男儿装扮的突厥公主福身下去,“奴家尤姬,请善雅公主的安。”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娇柔,听的善雅不住挖了挖耳朵,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同这女人见面了,可依旧是喜欢不起她那身做派。
善雅微咳了一声,抬手指着老远的一张圈椅,“坐吧。”
待尤姬施施然的落座后,她却又双手靠在脑后,吊儿郎当的瞧着支摘窗外的行人沉默不语。
倒不是旁的,只大哥说这关慈老小子已是那线儿上急死人的蚂蚱,他们能多吃口蚂蚱肉便是要吃上一口。
故此,这话儿,她不能先开头。
尤姬就那么端坐在圈椅上,看了看吊儿郎当的善雅,又瞧了瞧她身后的弯刀壮汉,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才终于耐不住性子,低声说到,“善雅公主,关将军派奴家来同您谈的事儿您怕是也已经知晓,”
她边说边侧目窥着善雅面上的神情,见她只是轻嗯一声,并未曾放在心上的样子。
善雅一咬牙,颤巍巍从宽袖中伸出两根纤指,“将军说,只要善雅公主肯帮这个忙,将军愿意奉上二十万两白银,同那挖铁制箭的工人二百人,供善单单于笑纳。”
本是专注于长街的善雅,闻声这才缓缓转过头,她瞧着尤姬伸出的两支纤指,反问到,“刺杀这朝廷二品武将绝非小事儿,”
善雅抬起折扇压下了尤姬伸出的两根指头,“我为何要为他关慈背这个骂名?或者说,那朝廷若是因此要征讨我部,这又该如何说?”
她声音是女儿家中甚有的清脆,只这讲出的话儿,倒是将人刺的明白。
这意思表示嫌弃关慈供给的少了,这单买卖做得不值。wWW.ΧìǔΜЬ.CǒΜ
尤姬虽是内里憋屈,偏偏面上也不能恼,毕竟她再如何厌弃那关慈,她在这北疆可依仗的也只一个他。
尤姬面上带笑,急忙附道,“公主所说即是。只这将军行事也自有他的道理。若非”她顿了顿,继而又说到,“这普天下最大的便是圣人。此时若他日得了圣人的应允,公主还有何顾忌?”
“再者,若他日这北疆归于将军之手,怕是最得溢的还属公主您的部落。”
“塞外那朝廷的矿山,单于不是欢喜许久?将军既愿意送您工匠,这事...”尤姬俯身贴在了善雅耳侧,压低着嗓子,“这事儿便是认着您挑选....”
香风阵阵,冲的善雅头皮发紧。她唔一挑眉,偏偏却是没想到这皇帝老儿居然还有杀了那宋燎恩的心。
那宋燎恩还算是凶名在外,平岭南定河西,几次与之交手,便可知绝非善类。偏偏这昏头老儿为求人自断其臂,还捧手送上一座铁矿。
善雅在心中嗤笑,中原人笑她突厥嗜血诞肉,殊不知为了点子皇权富贵,他们却是连戈壁上嗜血诞肉的野狼都不如。
善雅踱步到窗边,将支摘窗又抬起一些冲淡了屋内极其浓郁的香气,她心下虽是瞧不上这人的做派,偏偏到口的肥肉若是不尝上一口倒是成了她的过错,“既然将军又如此诚意,代我像将军问好,此事还是需谨慎为上。”
这话便是成了,尤姬闻声不住沾沾自喜,若杀了宋燎恩,代关慈又重握北疆重权,她又何须过的像是阴沟里的老鼠。
尤姬越想越觉得欢喜,连腹中的饥饿似是也淡上了几分。
她缓缓起身,踱到支摘窗前,掐着嗓子又是一福身,“奴家定然将话儿替公主带到。”
那一身脂粉香熏的善雅着实头疼,善雅忙不迭的挥挥手,冲着侍立在一旁的壮士大喊,“所图你是死的?去送送尤姬姑娘。”
静候在桌旁的所图竟不知公主这是发的哪家子脾性?急忙粗着嗓子应是,他一回身,满目的横肉一颤一颤,“姑娘,请。”
那一下子真真儿是险些将尤姬的泪珠儿吓出来。
善雅暗哧没趣儿,刚回过身不成想在长街上又寻着了乐子,“咦?那是宋燎恩府上的马车?”那马车太好认了,四匹良驹并行,车身似雕廊画栋,北疆荒芜,怕是只有他这位皇亲贵胄才到了此地还重视着贪图享乐。
善雅自高出倪马车自长街外缓缓行来,长风萧瑟,现下行人甚少,她伸出一只手比划着若她此刻跳下杀了那宋燎恩的可能性。
却不成想身侧又是一阵香风袭来,那本吓做一团的尤姬现下却不知哪里来了点子气力,翻身来到支摘窗前眯起一双含情眸,死死盯着奔走而来的马车,“公主,这怕不是宋大将军。奴家自营中出来时他还在营中,这应当是他那妾。”
她话说的肯定,平日里娇柔的嗓音此刻竟是带着点子星星火气。
善雅侧眸瞧了瞧尤姬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不禁来了趣儿。她不知那会做好吃糖果子的小娇人儿跟眼前这位到底有哪起子过节,竟让这尤姬恨不能食其血肉的模样。
她歪过头,好看的长眸中升起一丝玩味,“你认识她?”
尤姬讥笑一声,“待宋燎恩死了,这女人也没得什么好下场。”
“为何?”
“一个边关厨娘罢了,本是该死之人,改名换姓,真以为就能飞上枝头当了凤凰?”
善雅忽一挑眉,只觉着满屋子的吃酸捏醋之气。她侧眸瞧了所图一眼,所图微微颔首,急忙将这言若斗鸡的大美人送出了雅间。
待所图回来时,便是见到自家的小公主依窗而立,一把折扇摇的噼啪作响,似是要掸尽房内的那一丝香甜。
他搓着手上前禀报,却见善雅眉头一竖,“谢子实那如何了?”
“还算守信,属下已经查验过了,盐是好的,已命人将盐送回了部落。”
只...“公主,那尤姬属下瞧着您似乎不喜欢她?”
善雅闻声回首,望着所图那粗枝大叶的块头,笑出一口小白牙,“好看?”
所图又是一撮掌心,常年奔迹于戈壁的黑脸上难得一红,“是好看。”
他搔着头刚下继续说下去忽觉额上一疼,只见善雅手持折扇狠狠的在所图头上敲了一下,“收起你那些花花肠子。”
她长眉一挑,又长指头一转,指着身披软裘,刚从车上下来的无忧,“给我盯好了去,这位宋夫人,许是还有个大用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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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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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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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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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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