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文震孟、钱士升这三位一甲进士今日来吏部文选司登记注册,按惯例要先拜见吏部掌印官,三人来到吏部大堂上,却见那吏部尚书郑继之鸡皮鹤发、老朽昏愦,说话声音稍轻就听不清,要大声说话、爽朗地笑,不然恐被误会是冷言冷语或讥笑,堂官如此,整个吏部也就显得特别吵闹——
一番大声喧哗过后,三人辞出,去拜会文选司郎中王大智,路上张原问文震孟:“文兄可知郑尚书高寿?”
文震孟道:“天官高寿八十有六。”吏部尚书又称天官。
钱士升笑道:“郑尚书应该是有史以来最高寿的天官。”
张原心道:“万历皇帝是准备让六部尚书都空缺啊,现在户部、工部、刑部都是由侍郎代署部印,从各京官堂官到地方正印官都是缺官很多,万历皇帝把这一块蛋糕做得很大了,诸党虎视眈眈啊。”
吏部是六部之首,文选司又是吏部下辖的四司之首,文选司正五品郎中的职权比三品侍郎还大,现任文选司郎中王大智与郑继之同为楚人,深得郑继之信任,言听计从,王大智遂成楚党核心人物,见到张原三人来登记注册。王大智甚是热情,诸党对新科进士都是竭力拉拢啊,更何况这三位是一甲翰林,张原又是在士林中影响力很大的翰社首领,最主要的是张原现在党派倾向暧昧不明,出身浙党世家,娶了浙党御史商周祚之妹。却与东林党魁亲善,却又把亲东林的董其昌彻底搞夸,却又被浙党的吏科给事中姚宗文视为仇敌。张原的交际关系很混乱,似乎只要对他好那就来者不拒,对他坏那他就果断还击。这样的人应该是可以拉拢的——
王大智让属下文吏很快为张原三人办妥相关手续,发给相应牙牌,这牙牌是官员的身份证明,张原的牙牌为象牙制成,拇指大小,上面刻着张原的名字、官职和所在的衙门,悬在腰带上,以后进出衙门就可畅通无阻——
王大智殷勤问:“三位翰林都分到工部的住宅没有?哦,还没有,那我领三位去。工部营缮所的吴所正是我同乡,且看看这皇城大明门附近有什么好一些的宅第,三位翰林自当优先。”
张原并未拒绝楚党王大智的好意,工部本来就应该分配他们住处,王大智出面帮他们挑到好的住宅算是锦上添花。不象郑养性要送他四合院那样非拒绝不可,既入官场,做人行事就不必那么至清至察,要的就是这种暧昧,万历末年的政局混乱,有的是机会可左右逢源、浑水摸鱼。他们翰社现在是各方都要争取拉拢的重要力量,而反过来说,各党势力也正是他张原需要团结争取的,不要有成见,减少内耗、齐心救国才是大方向——
工部衙门与吏部隔街相对,王大智找到工部营缮所的吴所正,说明来意,那吴所正即命所丞取簿册来,一一翻找,说到:“李阁老胡同有一处四合院,虽然是小四合院,但位置好,通风向阳,住十几口人没有问题,始建于正德十一年,去年重新修缮过,以前此宅居住过的有潘季驯、焦竑、孙承宗诸位大人——这处就分配给张修撰如何?”
张原喜道:“焦老师也曾在那宅子住过吗,太好了,多谢,多谢。”
王大智笑道:“焦太史是万历十七年的状元,张修撰万历四十四年抡魁,三十年间,师生二人同为状元,千古佳话啊。”
文震孟和钱士升分到的四合院在太仆寺街,与李阁老胡同相邻,也都是工部在册未分配出去的空宅当中比较好的宅第——
吴所丞道:“三位翰林还要去翰林院报到是吧,等下请再来一趟,下官让人带三位去看房子,若还有哪些地方需要修缮的话尽管说,这都是工部的事。”
这虽然是工部的事,但一般留京的进士显然没有这样好的待遇,张原三人谢过吏部的王郎中和工部的吴所丞,持吏部开具的执照和勘合,出东公生门往右行数十步就到了翰林院——
翰林院大门三间,正对东长安街,此前张原在这大门前经过多次,这次终于走进去了,过三重门,到正堂拜会翰林院侍读学士郭淐,翰林院掌印官由礼部尚书刘楚先兼任,刘楚先很少来翰林院署事,都由从五品侍读学士郭淐总理院事,翰林院只是一个正五品衙门,品级不高,但尊荣清贵,是培养阁臣的部门,非翰林不得入阁嘛。
郭淐五十来岁,河南人,是个忠厚长者,与张原三人寒暄数语,便实话实说道:“皇帝罢经筵多年,东宫出阁讲学亦废,《世宗实录》也已修订完毕,翰林院现在实在是太清闲了,张修撰、文编修、钱编修,你们三位先跟着周侍讲熟悉一下国朝典章制度,学习制诰文字,考议制度、详正文书,过一段时日再专门负责一事。”然后带着三人去见周侍讲。
翰林院临玉河一侧有一处小院,堂屋三间,屋内却没有板壁相隔,侍讲、修撰、编修、检讨十余人在此通堂办公,翰林院侍讲是正六品,比张原的从六品修撰高一级,郭学士说的这位周侍讲就是三年前癸丑科状元周延儒,周延儒会元、状元连捷时年方二十一,是大明开科取士以来第二年少的状元,第一是成化年间的状元费宏,中状元时年二十,而现在,丙辰科状元张原年仅十九岁。一下子就把周延儒的光环给夺去了——
周延儒少年成名,恃才傲物,在翰林院熬了三年,从修撰升到侍讲,依然只是一个清贵闲官,颇不甘寂寞,见到初次相见的张原三人。尤其是对张原,周延儒隐然有妒意,待郭学士走后。他没什么话说,自顾、写字,把张原三人晾在一边——
张原、文震孟、钱士升面面相觑。张原上前作揖道:“周侍讲,我等三人今日院中还有何事?”
周延儒头也不抬,口里吐出两个字:“无事。”
张原道:“既无事,那我等三人先去工部看住所,明日再来。”
周延儒鼻孔出气,“嗯”了一声。
张原向堂上诸位翰林拱拱手,转身便出去了,文震孟、钱士升随后跟出来,钱士升不悦道:“这位周侍讲怎么回事,我们哪里开罪他了!”入翰林院第一天就遇上这么个嘴脸。当然不痛快,他们可都还在一甲及第的兴头上呢。
张原并不在意周延儒对他们态度冷淡,微笑道:“可能他自有烦心事吧,日久见人心,且慢慢相处了看。”
三人又转回工部。营缮所的吴所正和两个所副便领着张原三人往西长安街,从皇城根下的石厂街绕到李阁老胡同,李阁老就是弘治年间内阁首辅李东阳,李东阳的宅第在这里,故名李阁老胡同,分配给张原的那座四合院坐北朝南。比商周祚在东四牌楼的四合院略小,但也有外院、内院,虽是百年旧屋,经去年修葺后也还整洁,在工部所剩的房子里算是宽敞的了,张原比较满意,前些日子他让来福打听过,在皇城附近要租赁这样一座四合院,年租金应该在三十两银子以上,现在免费住着,还有何话说——
张原收了钥匙,跟着去太仆寺胡同看文震孟和钱士升的房子,那两座四合院还要小一些,但也算清净整洁,交接完毕,吴所正和两个所副回工部衙门去了,文震孟和钱士升此前一直住在会同馆,他们两个很快就搬到这里来住,而张原暂时还会在内兄处先住着,等下半年澹然入京再搬到这里来,房子是要先占到的——
座师吴道南的住处就在这边,既然到了这里,当然要去拜见,却听那应门老仆道:“我家老爷入阁当值去了。”
张原大喜,万历皇帝定是下诏挽留吴阁老了,内阁好不容易添了一个人,万历皇帝自然不肯让其轻易罢去,不然又要重新会推阁臣,党争更要激烈起来。
……
这样,张原便开始了他的翰林生涯,每月领笔墨纸、朝暮馔、烛火费,折银一两八钱,另外还有月俸银四两,说起来大明官员的俸禄实在是少得可怜,靠这点俸银过日子那是相当的清苦,寒窗数十年好不容易当了官难道是来做牛做马的吗,所以很少有人能耐得住清贫,既当了官,那发财之途很多,这不必说,有些官员为了要前程和声望,不贪污不受贿,可他在京城中的排场如何支撑,那就得靠家族支持,家族或经商或务农,少不了要仗着他的权势,若朝廷相关政令有损于其家族利益的,那他肯定是要反对的,所以很难有公正,即便是能守清贫、品行正直的官员,但为了意气之争,也往往把党派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为排除异己不顾大局,东林官员有不少是这样的,另外三党更不必说——
张原虽不喜奢华,但寒酸也受不了,按他现在的开销,在京一年大约要用三百两银子,以后澹然来了,开销自然要翻番,这六、七百两银子靠翰林院的俸禄哪里够,好在他现在自有生财之道,翰社书局、翰社镜坊、盛美商号,一年红利少说也有三千两,他可以做个清官,他也赞成纳税,他的眼光自然要比其他人长远——
张原每日到翰林院饮茶、、练习书法,经史学问张原已经不怎么想钻研了,门已敲开,砖可以丢掉,张原现在每日大量阅读的是邸报,从万历十五年时的邸报开始读起,还做笔记,是同堂的修撰、编修中最勤奋的,这让周延儒感到很可笑,看新出的邸报也就罢了,几十年前的邸报还看,还做笔记,这人是不是闲得太无聊了,又或者是八股文读迂了?
所以四月二十八这日,轮到周延儒给庶吉士讲课,周延儒推说自己喉咙痛,推荐张原代他授课,要讲授的是如何草拟用人、选举、考课这三门的奏折,范文是《历代名臣奏议》,周延儒原以为张原不敢答应,他想看到张原惭愧推辞的样子,不料张原只是关心地问了一下他的病情,就端着茶去翰林院讲堂了,二十四名庶吉士正襟危坐,张岱、倪元璐在座,见是张原进来,都是一愣,哪有给自己同科进士讲课的道理!
张原含笑作揖道:“诸位年兄,张原失礼了,周侍讲贵体欠安,由在下来与诸位年兄共同探讨如何草拟奏折,是探讨而非讲授。”xiumb.com
二十四位庶吉士都笑了起来,有人道:“张修撰博学多闻,我等正要请教。”
张原端一杯茶,开讲《历代名臣奏议》,这部书卷帙浩繁,收集历代名臣奏疏八千余篇,其中大多数篇章张原听黄尊素等人为他读过,大半记于心中,这时讲起来,遇到需要引用的篇章,张原随口而诵,展现其惊人记忆力,一堂课下来,背诵了数万字,而且思路清晰,归纳得简明易懂,一众庶吉士尽皆赞叹,这部书其实很多庶吉士都读过,但却无人能如张原这样了然于心,能深入浅出地讲出来——
张原端着茶杯出来时,见侍读学士郭淐立在讲堂长窗外,显然已旁听多时,张原赶紧将茶杯放在廊栏上,向郭学士施礼,郭淐点头道:“张修撰讲得极好,以后这门课就由你来讲。”
张原忙道:“郭学士,这个万万使不得,今日是周侍讲身体不适要我暂代,我只有勉为其难,哪有给自己同年讲课的,在下没有这个资历,今日只是从权。”
郭淐见张原坚拒,也觉得于翰林院制度不合,就没再要求。
张原回到濒临玉河的小院,周延儒已经不在,说是告病回寓所休息去了,张原笑笑,心想:“这样的刁难我不怕,偶尔来一下也好。”
黄昏时分,张原与大兄张岱出了翰林院,穆真真和武陵在玉河北桥上等着,还有能梁和茗烟,能梁将一个大信封递给张岱道:“宗子少爷,这是山阴大老爷寄来的。”
张汝霖都是通过驿递寄信,比民信局是快捷得多。
张岱见信封很厚,说道:“介子,这里面应该有你的信。”拆开大信封,里面果然有张原的五封信,分别是张汝霖、张瑞阳、张若曦、张萼、商澹然和王微写给张原的信——
霎时间,张原口干舌燥,这比春闱放榜还让他忐忑和激动啊,飞快地拆了澹然的信,一目十行,张原大叫一声:“三官保佑,母子平安,张鸿渐诞生了!”狂喜之情,远胜状元及第。
去年张原离开山阴家乡赴京赶考的前夜,张原与澹然夜半絮语,张原说生男孩就叫张鸿渐,女孩就叫张思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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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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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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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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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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