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边还有一封张原写给小妹澹然的信,商周德捻了捻信封,厚厚一叠,笑了笑,起身入内宅,要亲手把信交给小妹,也好宽解小妹几句,在穿堂遇见一个婢女,问知澹然在后园花厅,便径往后园而来——
后园秋千架畔,一丛丛的山兰盛开,初开的芍药尤为娇艳,小婢云锦在荡秋千,商澹然立在一边看,还有一个婢女捧着巾,见商周德走进来,云锦赶紧从秋千架上溜下来,一齐向二老爷见礼,商周德道:“我有话与大小姐说,你们退开些。
待二婢走到花厅门前那边站着,商澹然开口道:“二兄,山阴那边有信来了吗?”
张原自去年腊月十三回到山阴,隔三岔五便会给商澹然写信,而二月下旬至今已有八、九日未有书信来,商澹然也知张原是在忙翰社社集的事—
“是张介子的信。”商周德从袖底摸出张原的信,递给商澹然,眉头轻皱:“发生了一点让人不快的事—”
商澹然披云肩穿比甲,梳着杭州攒发髻,明眸皓齿,仪态娴雅,看着二兄商周德的脸色,心里一沉,问:“是关于王小姐的事?”这是她一直担心的事。
商周德也知道王思任之女与张原的纠葛,笑了笑,说道:“倒不是王小姐,却也姓王,金陵名妓,与介子在松江相识,追到山阴来了——你先看信·看张介子怎么和你解释的。”
商澹然秀眉微蹙,抽出信,将信封搁在身边的秋千架上,张原的信用的是那种长八寸宽六寸的铅山竹纸·足足写了五张纸,字是那种指顶大的小楷,端凝秀劲,书法较前年盛夏在白马山时大有长进,商澹然还是很镇定,尚有闲心先在心里评价了一下张原的字——
商周德负手立在一边,看着小妹澹然一张一张的看信·看完最末一张信纸,面无表情,看着一丛芍药发呆,忽然眼角沁出的泪珠滑过双颊,商周德顿时急了,说道:“张介子行事太荒唐,他说过几日会登门解释,到时我面责他·让他打发那个金陵妓走人,真是岂有此理。”商周德态度有点夸张,他是故意的—
商澹然一招手·那捧巾的婢女碎步跑过来,商澹然取面巾拭了拭眼泪,又让小婢走开些,对二兄商周德道:“二兄,介子是写信来解释,不是要翻然悔改,介子性情我是知道的,外柔内刚,他这封信虽然字斟句酌,但我看得出来·他对那个名叫王微的女子很有回护之意,山阴社集,士子如云,想必是要把王微不远千里来山阴称作韵事美事的,我们若一力排斥,反为不美·致我于不贤善妒之名,我能容得穆真真,为何容不得这个王微——”
去年六月十九商澹然在大善寺与张母吕氏相见,张母吕氏和她说起穆真真之事,穆真真随张原外出,肯定是通房丫头了,当时她笑着说真真有武艺,又忠心,跟着张郎外出也让人放心——
商周德叹道:“小妹如此贤惠,张介子也应感愧,不过你这样宽容也不行,他现在还只是一个秀才,以后若进士及第、为官一方,岂不要纵情声色、花天酒地?”
商澹然含笑道:“那倒不至于,张介子不是贪杯好色之人,不过我想看看那个王微——”心里还是很有妒意,王微陪张原从青浦同舟至金陵,想想都耿耿于怀。
商周德道:“待介子来我就对他说,让那王微来拜见你,那女子若是过于狐媚,你正可训诫一番。”闲话几句,出去了。
商澹然将张原的信收好,坐在秋千架上,小婢云锦赶紧过来轻轻摇荡她,问:“小姐为什么哭,张姑爷欺负小姐了?”
商澹然奇道:“为什么就说是张介子欺负我?”
云锦迟疑了一下,说道:“婢子早间听船娘周妈说张姑爷要纳一个金陵花魁为妾,不知真假,所以婢子没敢对小姐说。”
秋千轻摇,裙裾轻拂,商澹然抬头望着天边流云,心道:“这事还真传得快,那看来叫那王微来这里见一面是应该的,这也是全我会稽商氏的颜面。”思来想去,心里还是烦闷。
三月初八,黄尊素、倪元璐这些绍兴本府的翰社社员也向张原告辞回乡,因为三月初十就是清明,他们要赶回去扫墓,下月初会再来山阴,喝张原的喜酒,至于阮大铖、范文若、冯梦龙、杨石香这些外省、外郡的社员当然不可能赶回家乡扫墓后又再赶来,所以就留在山也有六十多人,每日聚在一起讨论八股、纵论经史、时事天清气朗、风和日丽则浏览绍兴山水,山阴道上行,如行画卷中啊——
张原三月初九午后去拜会内兄商周德,一路上见画船箫鼓、络绎不绝,舟中男女靓妆服,欢歌畅饮,这是会稽、山阴两地城中民众去郊外扫墓,名曰扫墓,其实是游春,鼓吹洋洋沸沸,曲子是《海东青》、《独行千里》,张原不明白为什么绍兴人扫墓游春就要吹这两支表现高飞远的曲子?
商周德见张原来了,便说了前日澹然看了信后所说的话,张原惭愧,深感澹然贤惠,商周德道:“澹然要见那个王微一面,看看她是何等样人,就在这几日,你唤她来见一面吧。”
张原心想:“修微要入我张家门早晚是要拜见澹然的,澹然贤淑,当不会让修微难堪。”便答应了。
张原在商府用了晚饭,与武陵乘乘船回山阴,在八士桥上岸,暮色沉沉,半圆的月亮已经升起在中天,深蓝色的天幕星辰闪烁,张原道:“小武,与我一块去园。”
武陵答应一声,跟着张原向城西园走去,说道:“少爷好些天没去园了。”
张原道:“每日讲学、酬酢、送别,几无空闲我姐姐不是去过几回吗?”
武陵道:“那我不大清楚。”
主仆二人行到庞公池,暮春的天已经全黑下来,那半圆的月亮愈发皎洁了,仿佛先前蒙尘,这时洗净了,池水幽沉,池水那端园的亭台楼阁在昏暗中缥缈如梦幻——
园门未闭,张原和武陵走了进去,谢园丁一家四口正用晚饭,点一盏豆油灯,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张原招呼了一声便走了过去,过长廊、小眉山、天问台,到了梅花禅后门外,正见小婢蕙湘在漱石泉的小渠边清洗饭甑和碗盏,一盏小灯笼插在篱墙边晕黄如月——
“惠湘,晚餐吃了什么菜?”张原微笑着问。
惠湘见是张原,白齿在夜色中闪亮,欢喜道:“张相公来了,我家女郎方才都在说张相公有六天没来了——-晚餐呀,花白大米饭,香喷喷的,菜有豌豆汤、红腐乳、青椒肉片,还有一条鲈鱼,就是这池子里钓的,清蒸,很好吃。”手朝鲈香亭下的池水一指。
张原喜道:“是你家微姑钓的?好本事。”
“不是微姑。”惠湘嘻嘻笑道:“微姑用花哪里钓得到鱼呢,是薛童用蚯蚓作饵钓的。”又道:“微姑这些天忙极了,看书、写字,每日不得空。”
张原“哦”了一声:“我去看看她忙些什么。”
进到梅花禅房,姚叔在廊下烹茶,薛童坐在王微那间耳房的门槛上借着房间的灯光用一把小刀削什么东西,见到张原,薛童“啊”的一声跳起身,张原摆摆手,薛童就抿着嘴不吭声了。
张原站在耳房前,见窗前一条小案,一盏琉璃灯,王微跪坐在案前,侧对着门,穿着本色布袍,柔顺的长发披散着,腰肢笔挺,右肘支案在书写,张原刚迈步进去,她就察觉了,眸光一闪,笑意盈盈,叫了声:“介子相公——”,将手中兔毫笔搁在宣铜笔格上,站起身来,布袍摇曳,窈窕绰约张原笑道:“本待吓你一吓,你倒警觉。”
王微道:“我在抄书,你若吓我,那就写废一页纸了。”
张原俯身见案头摊着一卷徐渭的诗文手稿,一边是王微抄录的纸张,边上还有一叠抄好的,竟已抄到第三卷,蝇头小楷,字迹清爽秀丽,张原看了几张,竟无任何涂改,这可不是几百字几千字,抄书数万字能不出错、不涂改,这太罕见了,不禁赞叹——
王微含笑道:“介子相公莫夸,我可浪费了不少纸。”说着,从另一边书箧取出一小叠纸,约有十余张,都是写错了就废弃的,有的已经快写满了,只最后出错,就作废了,很可惜。
张原道:“修微太认真了,《兰亭集序》都有漏字添补,你这又不是科考试卷,涂改一下何妨,错字勾抹掉就行了,要不明日我让人送雌黄来。
王微道:“不用,反正有时间,我看着涂改了的就觉得碍眼,心里不痛快,所以干脆重抄,也算练字嘛,对不对?”
张原“嘿”的一声,心道:“修微还是个完1美主义者,这可不大好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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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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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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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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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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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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