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只是辰时末,就已是赤日炎炎,泥土都要被烤焦了一般,一个身量中等、身形偏瘦的中年秀才在一家歌楼门首徘徊,手中折扇不停地摇,额头依然流汗不止,这已是他近五天来第三次在流芳馆吃闭门羹,每次来敲门,那应门丫环一看是他就说惠卿姑娘不在,径自掩上门——
这中年秀才是斯文人,争执不得,只有纳闷猜不透缘故,往日他来这流芳馆,上自鸨母,下至丫环,对他都是很客气的,这几年他在流芳馆也没少使银子,算起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与慧卿情投意合,准备为慧卿赎身,鸨母都说好了赎身银八百两,怎么这几次来就不让他见慧卿了?
这中年秀才徘徊了一会,又去敲门,敲了好久门才开了一条缝,那个丫环开口便说:“冯相公,不要等了,慧娘不在馆中。”
这中年秀才从袖底摸出一本小册子递给那丫环,说道:“烦你交给慧卿,这是我为她收集的吴歌‘挂枝儿’六十首。”
那丫环“噢”的一声,接过小册子,又关上门。
中年秀才摇了摇头,慢慢转身,在学士河畔树荫下缓缓往南而行,心底有一个清越的女声在唱:“香消玉减因谁害,废寝忘食为着谁来?魂劳梦断无聊赖,几番不凑巧,也是我命安排。你看隔岸上的桃花也,教我怎生样去采?”
正闷头走路。忽听有人叫道:“冯兄——”
中年秀才抬头看,强颜笑道:“原来是陈兄。”面前有四个人。除了这个姓陈的生员,还有一个少年书生,少年书生身后有一婢一仆,那婢女身量甚高,容色颇美,但模样不似汉民女子,应是胡婢——
这姓陈的生员拱手道:“冯兄,这位是山阴张公子,慕冯兄之名。方才去贵府访冯兄不遇,未想在这里遇上。”
张原打量了冯梦龙两眼,平平无奇一个中年儒生,此时眉头紧锁。似有深忧。便作揖道:“山阴张原张介子,今日得识墨憨斋主人,幸甚。”
冯梦龙本来恹恹的象被炎阳晒蔫了一般。一听张原这么说,眼睛陡地瞪大,熟视张原,说道:“山阴张公子,从华亭来?”
张原道:“是,刚从松江来。往金陵求学,途经苏州。闻冯先生之名,特来拜会——那边有间茶楼,冯先生与在下去饮茶小谈如何”
冯梦龙听说过张原,因倒董名声大震,张原一见面就道破他就是墨憨斋主人,他的这个别号知道的人并不多,这个张原从何得知,有何意图?
冯梦龙道:“在下是东道主,自然是在下请客,张公子请,陈兄请。”
五人步上那家茶楼,茶博士倒上茶,还有四碟小吃:玫瑰瓜子、蜜汁豆腐干、枣泥麻饼、酒酿糕。
喝了半盏茶,冯梦龙问:“张公子名闻遐迩,冯某久仰了,冯某无名之辈,何劳张公子来访,愧甚。”
张原微笑道:“冯先生八岁举神童,十一岁为诸生,治《春秋》名家,博览群书,过目成诵,怎能说是无名之辈,毋乃太谦乎。”
冯梦龙心道:“你把我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啊,我却对你的来意一无所知。”他现在也没心情勾心斗角猜测,直言道:“张公子,你我素昧平生,张公子有何指教请直言。”
张原道:“在下有个书局,想请冯先生为我书局写书,不过看冯先生脸有忧色,这事先不谈,若冯先生不嫌在下冒昧,在下愿为冯先生排忧解难。”
冯梦龙心道:“原来是请我写书啊,怪道把我的底细摸得这般清楚。”说道:“多谢张公子好意,在下没什么忧心事,至于写书,在下也无空暇,抱歉。”
张原道:“在下敬服先生,在于两句话‘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冯先生一部《古今小说》胜却八股文无数。”
这话非知己不能道,冯梦龙顿时对张原刮目相看,说道:“公子达人也,以后有暇,在下愿写一部书稿交由公子的书局出版,只是近期——”说到这里,冯梦龙不由得长叹一声。
张原道:“有一见如故,有白首陌路,在下与冯先生是一见如故,冯先生有何难处,只要在下能帮忙的自当效微劳。”
那陈生员也道:“冯兄,这张公子为人仗义,与东城范孝廉是挚交,冯兄莫不是因那侯慧卿之事烦恼?”
冯梦龙迷恋流芳馆侯慧卿之事很多人都知道,张原也知道,张原还知道冯梦龙最终失去了侯慧卿,自那以后再不涉足青楼,可见冯梦龙用情很深——
冯梦龙看着张原,尴尬道:“惭愧,还真是为了这事,原本说好以八百两银子为慧卿赎身的,但几次来访侯慧卿,皆推托不见,不知何故?”
张原心道:“要么是老鸨嫌银子少,要么是另有他人插足,不外乎这两种可能。”便把茶博士唤来,问流芳馆侯慧卿之事?
那茶博士看了冯梦龙一眼,说道:“有个芜湖商人,看上了侯姑娘,要出一千六百两为侯姑娘赎身,正不知议定了没有。”
冯梦龙脸煞白,举茶杯的手微颤。
茶博士给几人斟上茶,退出去了。
陈生员冷笑道:“那等无情无义之人,冯兄何必恋恋不舍,让她嫁商贾去。”
冯梦龙道:“这绝非慧卿本意,定是被其假母所迫。”
冯梦龙虽算是中产之家,但一千六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仓促间也颇难筹措,而且就算筹到银子,也很难争得过芜湖商人,到时那商人会把赎身银提到二千两甚至三千两,冯梦龙肯定是争不过的——
张原心道:“冯梦龙写小说机智百出,后来还编有《智囊》,怎么事到临头一筹莫展,有人善实干,有人善纸上谈兵——”说道:“冯兄莫急,先打听清楚,侯慧卿还在不在流芳馆?若已被芜湖商人娶走,那在下也爱莫能助,冯兄只有慨叹无缘了;若还在流芳馆,冯兄放心,在下愿助你与侯慧卿有情人成眷属,赎身银一分都不会多花,就是八百两。”
冯梦龙大喜,拱手道:“若能如此,在下终生感公子之德。”
张原道:“岂敢居功,在下是敬冯先生之才学。”又把那茶博士叫过来,赏了一钱银子,让茶博士速速去打听侯慧卿有没有随那芜湖商人离开苏州?若没离开,就再查清楚芜湖商人姓名,旅居何处?打听得真切速来回话,再赏二钱银子。
茶博士喜出望外,急急忙忙出去了,茶博士都是千里眼、顺风耳,最能打听事的——
张原、冯梦龙、陈生员三人慢慢品茶吃点心,等那茶博士回话。
大约过了两刻时,那茶博士回来了,抹着汗,气喘吁吁,显得劳苦功高的样子,禀道:“三位相公,小人都打听清楚了,侯慧娘还在流芳馆,三日后那芜湖商人就要来接她同回芜湖,商人姓祝,人称祝朝奉,是米商,家财巨万,现泊船菖门外桃花坞——相公还想知道些什么?”
张原问冯梦龙:“冯兄还想打听什么?”
冯梦龙沉吟了一下,问那茶博士:“那侯慧娘可是心甘情愿要嫁那富商?”
这个茶博士不得而知,但茶博士知道冯梦龙迷恋侯慧卿,察言观色,答道:“据说侯慧娘终日以泪洗面,无奈假母威逼,不得不从——”
冯梦龙是性情中人,一听这话,顿时热泪长流,向张原拱手道:“请张公子助我,冯梦龙不胜感激。”
张原道:“这个还得请我三兄张燕客出马,一掷千金的纨绔乃是他本行。”吩咐了武陵几句,武陵匆匆回范文若府第去了。
临近午时,张岱、张萼都来了,与冯梦龙稍一寒暄,张萼便问张原:“介子,你说有争风吃醋的好戏让我演,怎么演?”
张原便将冯梦龙与侯慧卿之事说了,张萼哈哈大笑,说道:“君子成人之美,冯先生,你是我弟介子的朋友,这事我帮定你了,绝不能让那徽商把侯慧卿娶走,徽商最可恶,钱多,却吝啬无比,只有两样肯花钱,一是争讼打官司,二是嫖娼讨妾,一掷万金也肯,可恶!”
晚明商人群体,山西商人节俭,徽州商人则既吝啬又奢侈,这在晚明小说和笔记中多有记载,芜湖虽不属徽州,但因离徽州近,也被统称为徽商——
张原便与张萼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说了一番,张萼大笑:“介子诡计百出,那徽商必然上当,现在就去。”
冯梦龙道:“已是午时,在下作东,请几位用了酒饭再去吧。”琇書蛧
张萼急于演戏施妙计,急不可耐了,说道:“不用了,妓家也有酒食,大兄、介子,我们一起去,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嘛,哈哈。”
陈生员留下陪冯梦龙,张岱、张原、张萼三兄弟,还有穆真真、武陵、能柱、冯虎、福儿、茗烟一共九人去流芳馆。
——————————————————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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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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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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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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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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