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张萼窃笑道:“此女思春了,嘿嘿。”
张岱赞道:“可餐本腔精到,妙入情理,比年初时大有进步。”
游园惊梦后接着演《冥判》,这一出戏热闹,大花脸、小花脸、丑角、老旦、老末、小贴粉墨登场,张定一、武陵等人觉得这一出最有趣,正看得起劲,忽见一个小厮飞跑着过来,向张岱道:“宗子少爷,不好了,大老爷带人来游园了。”
张岱也吃了一惊:“大父不是去会稽访友了吗,怎么就回来了。”他这次邀友游园看戏是自作主张,并未经得家中长辈同意,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可现在这个时候显然不合适,因为下月就是乡试,三年一次的乡试何等重要,不在书斋温习功课,却聚友饮酒看戏听曲,岂不是荒废学业!
张萼也怕大父呵责,忙道:“大兄,咱们赶紧溜吧。”
张岱看了一眼还在专注听戏的倪汝玉、姚简叔等人,摇头道:“那我颜面何存,拼着被大父骂了——不要惊动戏班,继续演,我去见大父。”
张岱出了霞爽轩,直奔小眉山园门,却未遇到大父,一问才知大父与几位友人已经入园了,砎园内各景路路相通,大父一行应该是从另一条路进去了。
张岱返身回园,从贞六居绕道霞爽轩,见大父已经到了霞爽轩侧面的寿花堂,张萼、张卓如在霞爽轩这边伸头缩脑,准备过去挨骂,戏台上的《冥判》倒是还在继续演。
……
张原起身恭立,看着族叔祖张汝霖走了过来,张汝霖年近六十,体形肥胖,圆脸团团象个富家翁,在他身边那个穿着道袍直裰的中年人身材高瘦,这人鼻梁高挺,凤目蚕眉,脸上总带着笑意,这中年人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少年郎,头戴藤丝儒巾,穿素色细葛长衫,丝鞋净袜,容貌俊秀——
“还要搬演哪一出?”张汝霖开口道。
张岱有些尴尬,答道:“回大父的话,就点了六出,已经演完了,孙儿因为连日读书作文颇为辛苦,便邀了几位即将赴乡试的友人游园散心。”
张汝霖道:“这几位都是即将赴乡试的生员吗,哦,弈远、虎子也在。”
祁奕远、祁虎子、倪汝玉、姚简叔上前向张汝霖施礼,倪汝玉、姚简叔在绍兴府诸生中颇有名气,张汝霖也听过这二人的名字,便含笑回了半礼,待张原、张定一上前时,张汝霖却不大认得东张的这两个族孙,只摆摆手,便对身边那个高瘦的中年人道:“谑庵,孙辈不知轻重,乡试在即,还饮酒听曲,实在荒唐。”
这名叫谑庵的中年男人笑道:“读死书没有用,学问正要从酒和戏中来,李白斗酒诗百篇,汤若士的《牡丹亭》更是字字珠玑,有大学问、真性情在。”
张汝霖摇着头笑,向张岱等人道:“今日让你们见识一位大名士——”指着那中年男子道:“这位便是我山阴最年少的进士王季重先生,号谑庵。”琇書網
王思任摆手笑道:“令孙张宗子今年十六岁,若乡试、会试连捷,那才十七岁,我如何比得了,更何况我二十岁中进士,今年三十九岁,还不是一介乡居野老。”王思任年初在知州任上被言官弹劾罢官,上月才回到家乡绍兴。
张汝霖笑道:“宗子制艺尚欠火候,本年乡试要中举只恐不易,还要请谑庵多多指教,谑庵的时文天下驰名。”
张原听说这中年男子便是王思任,颇为惊喜,在祁彪佳十七岁中进士之前,二十岁中进士的王思任就是年少成名的典范,都说“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这话虽是指唐宋的科举,同样也适用于明代,进士难考,五十岁能考上的就算年轻的了,有的老孝廉考上进士没两年就老朽得动弹不得或者干脆一命呜呼了——
张岱等人纷纷向王思任见礼,王思任道:“都是少年才俊哪,方才听那《牡丹亭还魂记》可有领悟?”
张岱、张萼等人都不敢出声,怕大父张汝霖责怪,毕竟《牡丹亭》是被不少人视作淫词艳曲的,张汝霖可以听,他们这些后辈不能听。
张原上前道:“小子以为一曲《牡丹亭》只写了三个字——”
“三个字。”王思任来了兴趣,看着张原道:“那你说说是哪三个字?”
张原道:“思无邪。”这三个字是孔子评价《诗经》的,意指有真性情。
霞爽轩里悄然无声。
王思任抚掌笑道:“说得不错,便是这三个字,哈哈,肃翁,这位也是你孙辈吗,能一语道出这三个字也不是易事,山阴张氏果然人才济济。”
“黄口小儿知道些什么,胡说而已。”张汝霖也笑,问张原:“你是张瑞阳之子?”
张原应道:“是。”
张汝霖点头道:“前些时听说你得了眼疾,看来是大好了,入社学读书未?”
张原道:“尚未。”
站在张原身后的张萼插嘴说:“大父,介子有过耳成诵之能,是患眼疾时练出来的本事,他还能下蒙目棋,象棋、围棋都能。”
不知为什么,张萼现在很喜欢吹捧张原,是想捧杀?还是因为把张原捧高点,那么他自己连续输给张原就不显得那么不堪了?
张汝霖却不信张萼的话,这个孙子顽劣异常,让他头痛,张汝霖瞪了张萼一眼,说道:“你——把我的枕边书拿到哪里去了?”
张萼心里叫声“苦也”,他忘了把那三卷《金瓶梅》放回去,也记不得随手塞在哪里了,支吾道:“孙儿没拿,孙儿不喜读书。”
张汝霖道:“不是你拿还有谁敢拿,待回去再收拾你。”
张萼叫道:“冤枉啊,大父,不就是《金瓶梅》吗,那种书满大街都是,孙儿何必拿走大父枕边的。”
王思任问:“肃翁,《金瓶梅》是何书?”
张汝霖低声道:“是袁石公手抄的一部奇书,袁石公誉之为‘满纸烟霞,胜过枚生《七发》’,此书并未刊行于世,我辈可读,小儿辈不能读,书中描摹世相,亦涉床笫间事。”
王思任微笑,忽然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个跟得他很紧的俊俏少年,清咳一声,那少年低下头去。
张汝霖瞪着张萼道:“还敢说没拿,这回定杖责不饶。”
张萼一听要杖责,有些怕了,这时只有死咬没拿书,叫道:“大父,孙儿真的没拿,孙儿只在大父那里看到这书的名字,与介子偶然说起,介子说这《金瓶梅》满大街都是,他早看过了,都能背诵。”
张汝霖气得笑起来,指着张萼道:“好,很好,张葆生生的好儿子,当面说谎。”
张萼道:“孙儿没有说谎,介子可以为证,介子,你背诵一段《金瓶梅》给我大父听听。”说着,悄悄做了个作揖的姿势,这是求张原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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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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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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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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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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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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