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押送楚昭的一行人重新动身,队伍中多了一个谈风。
楚意站在原地,抬起头,望着马背上的青年,双眸在漫天飞雪中清亮而澄澈。
她说:“四哥哥,愿你一路顺风,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楚昭点头,说完,他勒着缰绳转身,踏入白茫茫一片的风雪里。
若后会有期,人生百年,他们总还有再见的时候。
楚意望着他们的背影,望着雪地里那一行马蹄印,直到他们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黑点,她才也上马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回去吧。”
萧晏拉住她的手,展开她的手掌。Χiυmъ.cοΜ
楚意白皙娇嫩的指尖和掌心上,有着极其微小的伤口,都是雕刻裁切木头时所致。
“为何不告诉他,那木头风筝从头到尾都是你亲手所做,我从未教过你什么木工。”萧晏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掩的心疼。
楚意收回手,笑容狡黠:“只愿楚昭以后看见这只风筝,就能想起我开开心心的样子,想起我们小时候的美好,还能想起你,而不是后来那些事。”
押送队伍行进了一会儿,谈风上前到楚昭侧后方。
他不解地说:“公子,您早已和范家划清界限,而且当初是您写信给苏景渊,告诉他范家在北府做的孽,才让他选择回京。
您若是将这些功劳告诉陛下,为自己辩白一番,断不会和那些范家人一样,三十年苦役,您怎么受得了啊……”
一辈子能有几个三十年,若殿下真的做满三十年苦役,那可就年过半百,垂垂暮年。
谈风选择追随楚昭,就不会惧怕那三十年,可他却为楚昭痛心疾首。
楚昭骑在马上,回眸望去。
穿着白衣的楚意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唯有萧晏坐下的霞影马,像风雪中一团摇摇欲坠的火苗。
他轻轻地摸了摸胸口放置的木头风筝,眼中释然而平静,道:
“我写不写那封信,苏景渊都会幡然醒悟,所以,我并没有做什么。可我这些年犯下的罪孽是真实的,我本就该受到惩罚。”
何况,他心里总有一个念头告诉自己,这已经是他最好的结果。
从此以后,他有她亲手做的风筝相伴,他永远是她的四哥哥,也……只是她的四哥哥。
“楚意,唯愿你岁岁平安,常安康,多喜乐。”
楚昭低声喃喃,声音在风中消弭。
返回上京时,大雪终于停了。
城门口,守城军见到楚意出现,立即放行,周围来往的百姓得知了她的身份,一个个都有些激动。
忽然,萧晏眉头一皱,他感觉有人在暗中窥视,不动声色地望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个头戴斗笠,穿着粗布长衫的男子正望着城门的方向,仿佛在送别离去的楚昭。
楚意顺着萧晏的视线望去,就见那名男子似乎有所察觉,蓦地低下了头,转身离去。
“那是……”楚意震惊的睁大眼睛,想要找目力更好的萧晏确定。
萧晏点了点头。
男子的背影略显佝偻,步履缓慢,渐渐在人群中消失。
楚意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
她眨了眨眼,笑意粲然:“走吧,本宫要去一趟长乐坊。”
萧晏眉头紧皱:“嗯?”
“楚昭不是说有件事他也不确定嘛,我要去问问风眠姐姐,了不了解七年前梅夫人的事。”
萧晏不情不愿,直到楚意走了,他才无奈的跟上。
“你只要确定,自己真的是去找陆风眠打听事情,而不是去喝酒听曲就好。”
楚意:“去都去了,怎么能不喝一杯呢。”
萧晏:“那你为何要听曲?”
楚意又道:“来都来了,怎么能不照顾照顾风眠姐姐的生意呢。”
萧晏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那好像,是你自己的生意。”
“那就更需要照顾啦。”楚意认真地说。
“……”
两人吵吵闹闹着往长乐坊走,此刻的冷宫之内,却是另一副光景。
今日,是楚昭流放的日子。
范琼然呆呆地坐在冷宫属于自己的房间里,望着从门缝透进来的一缕阳光。
“辰时了……”她喃喃道,这个时辰,楚昭已经离开了上京。
“为何昭儿还是不见我,为何他要走了,都不来见我?”
范琼然想不明白。
她回想起几天前除夕那日,回来的宫女给自己通传的话。
楚昭说,他与她此生不复相见。
他们不是亲生母子吗?她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他吗,为什么他现在连见自己一面都不肯,要眼睁睁看着他们范家人一个个离去,要治他的舅舅于死地!
“楚昭,你好狠……你和苏景渊,你们好狠啊。”范琼然的眼中镀上了一层猩红,渐渐布满怨恨。
她忽然僵硬地站起身,走到屋门口,从门缝用力往外看。
屋外大雪纷飞,没有一个人,屋内的炭火不足,她冷得瑟瑟发抖。
“我是范家嫡女,我是楚王妃,我是……我是宫里人人敬重的贤妃!”范琼然说着,解下腰间的白色带子,“我还要做太后呢!大燕太后!”
她越说越激动,几乎是咆哮着嘶吼出那句话,苍白的脸都涨红了几分。
“这不是真的,这是梦,我,我是太后啊,顾桑桑那个女人,永远也比不上我!”
范琼然将带子穿过屋内的横梁,然后费力地爬上木椅。
曾经的花容月貌已经被岁月无情腐蚀,现在的她骨瘦如柴,面色惨白,没有人能想到,这居然是当年的上京第一美人。
“顾桑桑,永远也比不上我!永远!”范琼然说完这句话,抬起手,扒着带子,将自己的头放进圈内。
“啪——”
她蹬翻了脚下的木椅。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看见一片火海。
那难道,是她的来世吗……难道,她终于做了太后?
这般想着,范琼然原本溃散的眼睛忽然睁大了,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想要努力看清眼前的一切。
火舌那么炙热,像是真实经历过的情景。
忽然,一个身穿玄黑龙袍,浑身是血的人影,手提着滴血的长剑,走到她面前。
那双琥珀色的凤眸中燃烧着滔天恨意,像是暴虐的野兽,没有一丝理智。
“你是萧……”
范琼然还没来得及说话,男人已经一剑挥下。
下一刻,她的头颅冲天而起,世界颠倒。
为什么?!
为什么杀她的人,是那个雍国质子萧晏?!
又为什么,他会穿着龙袍?难道,他回到雍国成为了皇帝吗!
范琼然带着无尽的不甘和痛恨,头一歪,呼吸断绝。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给她送饭的小太监敲门后,屋内久久不应,他只好推门进来。
小太监看到那个悬挂在房梁上的尸体,差点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扔掉餐盒叫喊起来。
“罪妃范氏……殁了!范氏殁了!”
楚意和萧晏刚回宫,就得知范琼然悬梁自尽的消息,立即赶到冷宫。
“这女人……”
亲眼看见范琼然死不瞑目的尸首后,楚意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好。
此前范家和范琼在暗堂审讯中交代的自己的罪行中,都没有提及有关贞夫人与梅夫人的事,毕竟,她们已经去世多年,当时去世的原因也都疾病。
现在范琼然一死,更是查无可查。
“范氏毕竟是四哥的母妃,将她安葬了,再传信给四哥吧。”楚意无奈地交代。
楚昭刚离京两个时辰,范琼然就死了,不知他心里是何滋味。
“至于那两位夫人的死……暂时也只能将其认为是,病逝。”
萧晏则看着地上蒙白布的尸体,若有所思。
前世这个女人也死了吗?他不太记得了。
*
冬雪消融,万物回春。
苏白已经抵达北府,接替苏景渊的位置,并且继承了苏景渊的关内侯爵位,他从苏景渊的侄子,变成了苏景渊的继子。
他的官位暂时只是偏将军,若是重大决策,还得让大皇子负责。
苏景渊一死,北府边境的蛮戎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楚意不禁有些担心,前世苏景渊并没有死,蛮戎三年后才会突袭剑北关,但这次,苏景渊的死,说不定会让他们提前行动。
但还好,苏白初到北府,亲自到剑北关练兵,要求严格,巡守认真,蛮戎也不敢轻易偷袭。
楚凛见北府有苏白在,伊云又得容太后喜爱,于是心安理得的赖在了上京,和伊云一起陪楚意去上林苑骑马射箭,不亦乐乎。
——顺便还拉上了一直最不喜欢习武的楚曜。
有的时候,长大或许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楚昭离京已经半个多月,楚曜听从他的话,顺藤摸瓜,处置了几名范家最后隐藏在宫里的人,然后默默地找到楚凛,希望他能教自己武功。
楚凛说,自己过段时间就得回北府,若要习武,还是找一位长年在京中的老师为好。
最后,楚曜找到岑霄,按部就班地开始学武功,比之前的楚意还要刻苦。
楚曜说:“四哥不在了,以后就由为兄保护小六。”
楚凛楚晔和楚昀没理他。
这段时间的雍国格外老实,但是晋国,却因为老晋皇的死,彻底乱了起来。
萧晏接到江沐帆消息的时候,正和女扮男装的永宁公主,在茶楼听说书。
“且说那关内侯大战单于莫顿,一骑一枪,横扫百人,令蛮戎闻风丧胆,不敢进犯剑门关半步!莫顿大怒,亲自披甲上阵……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说书先生说得口干舌燥,台下的人正聚精会神,听到关键地方,没想到他居然停了下来,一个个又气又急。
楚意扯了扯自己的小辫子,道:“这说书先生有做话本先生的潜质,真想介绍给陆如霜,让他们成为朋友,一起胡编乱……著书立传。”
“你说的有道理,说不定这位先生,还能激发出陆如霜的写作灵感。”萧晏笑了笑,这时,一名陌生男子向他们走来。
萧晏看见男子腰间的独特标识,道:“是无愧楼的人。”
楚意点头:“控鹤司,放人。”
男子将一张纸条递给萧晏就匆匆离开,萧晏看完后,猛地站起身:“出事了。”
楚意连忙问:“怎么了?”
“魏远山夺位失败,危在旦夕,衔影的哥哥江沐帆已经护着他来到了上京,现在正在京中无愧楼的暗点。”
“魏远山?那位晋国大皇子?”
“正是,他还是魏如黛的同胞兄长,最开始,衔影便是他留在雍国保护我的。”萧晏眉头紧皱得说道。
魏远山果然夺位失败了,他之前心中便隐隐感觉,他想要继承帝位不会这么顺利。
楚意回想着前世的事,她不清楚晋国的夺位之争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后来晋国的皇帝,就是晋国大皇子。
后来萧晏能顺利从燕国回到雍国,似乎也有魏远山的帮助。
至于无愧楼说他现在的夺位失败,应该只是一时的。
或许,前世他也曾来上京找萧晏求助呢?
她立即道:“魏远山身份特殊,他只要还活着,就仍是晋国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别管我了,你快去救他!”
这可是天大的人情。
萧晏笑了笑,楚意就差把“魏远山就是以后的皇帝”告诉自己了。
他反手拉住楚意,与她十指相扣,道:“臣自然是要去救他,但是臣现在是公主的侍卫,做任何事,都该上报公主,取得公主的同意才行,走吧。”
“本宫没说不同意啊,等等,你是说……我也去?”
萧晏点头。
楚意连忙从口袋里摸出一锭银子,正要放到桌上,想了想又塞回怀里,重新拿出几枚铜板,放到两人饮茶的桌上:“等下次这说书先生不卡文了,再给他银子。”
萧晏带她走到茶楼门口,直接搂住她的腰肢,毫不费力的将她抬到马背上,然后自己也骑上去。
“公主当然要去,”他炙热的呼吸落在楚意耳畔,语气低沉,“魏远山是臣的舅舅,臣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公主得为臣壮胆。”
楚意:“壮壮壮什么壮啊!”
她从来没见过魏远山,本来还好,但听到萧晏强调魏远山是他的舅舅,她更紧张好不好?!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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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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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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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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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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