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见周伯通躲开,快步上前,见慈恩神情委顿,适才的刚勇强悍突然间不知去向,说道:“你对胜负之数,仍这般勘不破么?”慈恩惘然不语。一灯道:“有所欲即有所蔽。以你武功之强,若非一意争胜,岂能不知背后多了一人?”
四人加紧赶路,起初五日行得甚快,到第六日清晨,一灯伤势不轻,渐渐支持不住。杨过道:“大师还请暂且休息,保养身子为要。此去绝情谷已不在远,晚辈二人随慈恩大师赶去谷中,说甚么也要救神僧和朱大叔出来。”一灯微笑道:“我留着可不放心。”稍停片刻,又道:“只怕谷中变故甚多,老僧还是亲去的好。”慈恩道:“弟子背负师父前往。”说着将一灯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午时过后,一行人来到谷口。杨过向慈恩道:“咱们是否要报名身份,让令妹出来迎接大师?”慈恩一怔,尚未回答,忽听得谷中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慈恩挂念弟妹妹,生怕是她在和武三通等人交手,任谁一方伤了都不好,说道:“咱们快去制止动手要紧。”施展轻功向前急冲,他不识谷中道路,杨过一路指点。
四人奔到邻近,见七八名绿衣弟子各执兵刃,守在一丛密林之外,兵刃声从密林中传将出来,却不见相斗之人。绿衣弟子突见又有外敌攻到,发一声喊,冲将过来,奔到近处,认出了杨过和龙钰,一齐住足。领头的弟子上前两步,按剑说道:“主母请杨相公办的事,大功已成么?”
杨过反问道:“林中何人相斗?”那绿衣弟子不答,侧目凝视,不知他此来居心是善是恶。杨过微笑道:“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公孙夫人安好?公孙公子安好?”那弟子心中去了几分敌意,道:“托福,主母和公子都好。”又问:“这两位大和尚是谁?各位和林中四个男子可是一路么?”杨过心道:“四个男子,那是谁啊?”那弟子道:“四个男子分作两路闯进谷来,主母传令拦阻,他们大胆不听,现已分别引入情花坳中。哪知他们一见面,自己却打了起来。”
杨过听到“情花坳”三字,不禁一惊,猜不出四个男子是谁,便说道:“便烦引见一观,小弟倘若相识,当可劝其罢斗,一同叩见谷主。”那弟子心想反正这四个男子已经被困,让你见识一下,也可知我绝情谷的厉害,便引四人走进密林。果见四个分作两对,正自激斗。
杨过和龙钰一见,暗暗心惊。原来这四个人立足处是一片径长两丈的圆形草地,外边密密层层的围满了情花,此时正当冬季,情花早谢,花枝上只剩下千百枝尖刺,不四人论从那个方位出来,都有□□丈地面生满情花。任你轻功再强,也决不能一跃而出,纵然跃至半路也必难能。
龙钰道:“是师兄!”南向而斗的两个人是李墨愁,另一个是他弟子洪霖波。两人各持长剑,想是李墨愁的拂尘在古墓中折断后,仓卒间不及重制。
敌对的两人一个手持柳叶刀,另一个兵刃是一根银色短棒,两人身形纤细,步法迅捷,武功也自不弱,但和李墨愁相抗总是不及。杨过一惊:“是他们表兄弟俩?”这时洪霖波略侧,穿淡黄衫子的少年回过半面,穿浅紫衫的少年跟着斜身,正是程因和陆无霜。
四人局处径长两丈的草地之中,便似擂台比武或斗室恶斗一般,地形有限,不能踏错半步,这么一来,武功较差的更缚手缚脚。幸得李墨愁兵刃不顺手,洪霖波对陆无霜顾念师兄弟之情,不痛下杀手,而程因得黄药师真传,玉箫剑法好生了得,程陆二子虽处下风,还在勉力支持。杨过问那领头的绿衣弟子道:“他们四人好端端的,怎会闯到这圆圈中去打架?”那绿衣人甚是得意,傲然道:“这是公孙谷主布下的奇径。我们把奸细逼进情花坳,再在进口处堆上情花,怎么还能出来?”杨过急道:“他们都中了情花之毒么?”那绿衣人道:“就算这时没中,也不久了。”
杨过心想:“凭你们的武功,怎能将李墨愁逼入情花坳中?啊,是了,定是使出带刀渔网阵绝恶的法门。倘若程陆二人再中情花之毒,世上已无药可救。”朗声说道:“程公子,陆公子,杨过在此。你们身周花上有刺,剧毒无比,千万小心了。”
李墨愁早瞧出情花模样诡异,绿衣弟子既用花树拦路,其中必有缘故,因此一入情花坳后,便低声嘱咐洪霖波小心,须得远离花树。程因和陆无霜也均乖巧伶俐,如何看不出来?四人见到花枝上无数尖刺,早觉厉害,这时听杨过一叫,对身周花树更增畏惧,向草地中心挤拢,近身而搏,斗得更加凶了。
程因和陆无霜听得杨过到来,心下极喜,急欲和他相见,苦于敌人相逼极紧,难以脱身。
李墨愁却想只有杀了两人,铺在情花上作垫脚石,方能踏着他们身子出去。杨过和龙钰之来,原让他大吃一惊,好在中间有情花相隔,他们不能过来援手,厉声喝道:“霖波,你再不出全力,自己的小命要送在这儿了。”洪霖波忙应道:“是!”剑上加劲,并力向程因刺去。
程因举短棒挡架,他使的铁棒外镀纯银,雕出几个假孔,有如一只银箫,形状颜色都颇美观,使的是师传玉箫剑法。李墨愁长剑向他咽喉疾刺。陆无霜抢上提刀横挡。李墨愁冷笑一声,长剑微晃,飞起左脚,踢中他手腕。陆无霜柳叶刀脱手飞出,跌入情花丛中。
李墨愁长剑闪动,向程因连刺三剑。程因招架不住,只得急退。他只要再退一步,左脚便得踏入花丛,陆无霜惊叫:“表哥,不能再退。”李墨愁微笑道:“不能再退,那便上前罢!”说着斜后让开一步。程因明知他决无善意,但自己所站处实在过于危险,只得跟着踏前。李墨愁冷笑道:“好大的胆子!”长剑抖动,闪出十余点银光,剑尖将他上半身尽数罩住了。
杨过在外瞧得明白,知是古墓派剑法的厉害招数,叫做“冷月窥人”,倘若不明这一招的来龙去脉,十九会尽力守护上身,小腹便非中剑不可,眼见程因举棒在自己胸前削下,忙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放在拇指和中指之间,飕的一声,弹了出去,石子去势劲急,直取李墨愁双目。便在此时,李墨愁剑尖蓦地下指,离程因的小腹已不过数寸。他斗见石子飞到,不及挺剑杀敌,只得回剑击开石子。
杨过所使的正是黄药师传授的弹指神通功夫,但火候未到,只能声东击西,引敌回救。
倘使黄药师亲自出手,这颗石子便击在李墨愁剑上,将长剑震落或是震开,那就万无一失,但也亏得他传了杨过这手功夫,他晚年所收的女弟子方始保住性命,纵然如此,杨过和程因都已吓出一身冷汗。
李墨愁见程因这一下死里逃生,本来白皙的面颊吓得更全无血色,知他心神未定,喝道:“又来了!”长剑抖动,仍是这一招“冷月窥人”。程因学了乖,知他此招攻上盘是虚而击中盘是实,当即棒护丹田。哪知李墨愁诡变百出,剑尖果然指向程因丹田,跟着欺近身去,左手食指伸出,点中了他胸口的“玉堂穴”。程因一呆之际,李墨愁左脚横扫,先将陆无霜踢倒,跟着足尖又点中了程因膝弯外侧的“阳关穴”,这几下变招快速无比,霎时间程陆二人齐倒,杨过欲待相救,已然不及。
李墨愁抓起程因背心,奋力远拋,跟着又将陆无霜掷去,喝道:“霖波,踏在他二人身上……”话犹未毕,杨过已纵身而入,伸左臂接住程因,跟着又向前跃。程因胸口与腿上虽给点了穴道,双臂无恙,当即抱住了陆无霜,叫道:“杨大哥,你……”他对杨过本来一往情深,此时见他不惜踏入情花丛中,舍身相救,更难以自己。
杨过接住二子后倒退跃出,将他们轻轻放落。程因左脚麻木,龙钰给他解了穴道。三人一齐望着杨过,见他裤脚给毒刺扯得稀烂,小腿和大腿上鲜血淋漓,不知多少毒刺刺伤了他。程因眼中含泪,陆无霜急得只说:“傻蛋,你……你……不用救我,谁教你这样?”
杨过一笑,道:“我身上情花之毒未除,多一点少一点没甚么不同。”但人人都知,毒深毒浅自然大有分别,他这么说,只是安慰眼前这三个少年而已。
龙钰见二人对杨过极是关怀,顷刻间已将他二人当作是要好的朋友看待,微笑道:“你怎么叫他傻蛋,他可不傻啊?”陆无霜“啊”了一声,歉然道:“对不起!我叫惯了,一时改不过口。”和程因对望一眼,道:“这位公子是?”杨过道:“那就是……”
程因接口道:“那定是龙钰前辈了。”陆无霜道:“是了。我早该想到,这样神仙般的人物。”程陆二人以前见杨过对龙钰情有独钟,心中不能不含妒念,此刻一见,不由得自惭形秽,均想:“我怎能和他相比?”
忽听有人走动之声,众人回头一看,乃是黄蓉、武三通等人,郭芙的左脸上却有一处小小的火伤之疤,然则在这当口也没人注意他她。原来耶律齐、武氏兄弟等在小溪旁避火,待火势弱了,才缘溪水而下,和黄蓉及完颜屏、耶律燕相遇,便到绝情谷来。一行人比一灯、杨过等早到了半日,只因在谷前谷后遍寻天竺僧和朱子柳被困之处不获,耽搁了不少时光。至于李墨愁师徒和程因二人进入绝情谷,却均因周伯通童心大发而分别引来,要为绝情谷多增对头、闹个天翻地覆。周伯通见绝情谷中事事死样活气,有神没气,瞧着一百个不顺眼,因此一上来便跟他们捣蛋为难。
当下黄蓉、武三通等向一灯行礼,各人互相引见。程因先前在乱石阵外不及拜见黄蓉,久闻这位师姊的大名,一直十分钦仰,当下恭恭敬敬的上前磕头,叫了声:“师姊!”黄蓉从早知父亲暮年又收了个徒而,这时见这小师弟丰神俊秀,谦恭有礼,忙即还礼,拉住了他好生亲热,问起父亲,得知身体安健,更是欢喜。
林旁的绿衣弟子见入谷外敌会合,声势甚盛,不敢出手拦阻,飞报裘千尺去了。
杨过和龙钰携手远远的站着。杨过向龙钰臂弯中抱着的郭破虏瞧了一眼,说道:“钰儿,把这孩儿还给他母亲罢。”龙钰举起郭破虏,在他颊上亲了亲,走过去递给黄蓉,说道:“郭夫人,你的孩儿。”很舍不得离手。黄蓉称谢接过,这孩儿自出娘胎后,直到此刻,他她始安安稳稳的抱在怀里,喜悦之情自不可言喻。
杨过对郭芙朗声说道:“郭姑娘,你弟弟安好无恙,我可没拿他去换救命解药。”郭芙怒道:“我妈妈来了,你自然不敢。你若无此心,抱我弟弟到此来干嘛?”她只逞一时意气,于杨过先前救他性命之恩尽数不理。按照杨过往日的脾性,立时便要反唇相稽,但他近月来迭遭生死大变,于这些口舌之争已不放在心上,只淡淡一笑,便和龙钰携手走开。
陆无霜向郭破虏看了一眼,对程因道:“这是你师姊的小儿子吗?但愿他长大以后,别要横蛮刁恶才好。”郭芙如何听不出这句话是讥刺自己,接口道:“我弟弟是不是横蛮,干你甚么事?你说这话是甚么用意?”陆无霜道:“我又没跟你说话。横蛮刁恶之人,天下人人管得,怎能不干我事?”在陆无霜心坎儿里,念兹在兹的便只杨过一人,见郭芙无礼,他不如表哥沉得住气,虽在众人之前,仍然发作了出来。
郭芙大怒,按剑喝道:“你这跛脚……”黄蓉喝道:“芙儿,不得无理!”陆无霜一来气郭芙无礼,二来见龙钰秀美若仙,世所罕见,不由得神往,虽见杨过对龙钰情重亲热,不免嫉妒,但随即见到杨过腿上鲜血淋漓,全是为救自己表兄弟而致,嫉妒龙钰之心全转而去恼怒郭芙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远处“啊”的一声大叫,众人回过头去,但见情花丛中,李墨愁将洪霖波的身子高高举起,这一声喊叫乃洪霖波所发。众人忙于厮见,一时把隔在情花丛中的李墨愁师徒忘了。陆无霜惊叫:“不好,师父要把师兄当作垫脚石,快,快想法子救……”
众人一楞之间,见李墨愁已将洪霖波掷出,摔在情花丛中,跟着飞身跃出,左脚在洪霖波胸口一点,人又跃高,双脚甩起,右手却抓住洪霖波又向外掷了数丈,然后再落在他身上。
他两次落下借力,第三次跃起便可落在情花丛外,他生怕黄蓉等上前截拦,跃出的方位和众人站立之处恰恰相反。他纵身又要跃起,洪霖波突然大叫一声,跟着跃起,抱住了他左腿。李墨愁身子往下一沉,空中无从用力,右脚飞出,砰的一声,踢中洪霖波的胸口,这一脚好不厉害,登时将他踢得脏腑震裂,立时毙命,但洪霖波双手仍牢牢抱住他左腿不放,两人一齐摔下,跌落时离情花丛边缘已不过两尺。然而终于相差了这两尺,千万根毒刺一齐刺进了李墨愁体内。
这一变故凄惨可怖,人人惊心动魄,眼睁睁的瞧着,说不出话来。陆无霜感念师兄平素相待的恩情,伤痛难禁,放声大哭,叫道:“师兄,师兄!”杨过想起当日戏弄洪霖波的情景,也不禁黯然神伤。
李墨愁俯身扳开洪霖波的双手,但见他人虽死了,双眼未闭,满脸怨毒之色。李墨愁心想:“我既中花毒,解药定须在这谷中寻求。”待要绕过花堆,觅路而行,忽听黄蓉叫道:“李道长,请你过来,我有句话跟你说。”李墨愁一愕,微一踌躇,走到数丈外站定,问道:“甚么?”暗盼她肯给解药,至少也能指点寻觅解药的门径。
黄蓉道:“你要出这花丛,原不用伤了令徒性命。”李墨愁倒持长剑,冷冷的道:“你要教训我么?”黄蓉微笑道:“不敢。我只教你一个乖,你只须用长剑掘土,再解下外衫包两个大大的土包,掷在花丛之中,岂不是绝妙的垫脚石么?不但你能安然脱困,令徒也可丝毫无伤。”
李墨愁的脸自白泛红,又自红泛白,悔恨无已,黄蓉所说的法子其实简易之极,不过惶急之际来不及想到,以致既害了世上唯一亲人,自己却也摆脱不了祸殃,不由得恨恨的道:“这时再说,已经迟了。”黄蓉道:“是啊,早就迟了。其实,这情花之毒,你中不中都是一样。”李墨愁瞪视着她,不明他言中之意。黄蓉叹道:“你早就中了痴情之毒,胡作非为,害人害己,到这时候,嗯,早就迟了。”
李墨愁傲气登生,森然道:“我徒儿的性命是我救的,若不是我自幼将他养大,他早已活不到今日。自我而生,自我而死,原是天公地道。”黄蓉道:“每个人都是父母所生,但便是父母,也不能杀死儿女,何况旁人?”
武修文仗剑上前,喝道:“李墨愁,你今日恶贯满盈,不必多费口舌、徒自强辩了。”跟着武敦儒、武三通,以及耶律齐、耶律燕、完颜屏、郭芙六人分从两侧围了上去。程因和陆无霜也各踏上两步。陆无霜道:“你狠心杀我全家,今日只要你一人抵命,算是便宜了你。不说你以往过恶,单是害死洪师兄一事,便已死有余辜。”郭芙回头向陆无霜望了一眼,冷笑道:“你拜的好师父!”陆无霜瞪眼以报,说道:“一人便有天大靠山,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别学这魔头的榜样!”
李墨愁听陆无霜说到“靠山”两字,心中一动,提声叫道:“小师弟,你便丝毫不念师门之情么?”他一生纵横江湖,任谁都不瞧在眼里,此时竟向龙钰求情,实因自知处境凶险无比,而杀洪霖波后内心不免自疚,终于气馁。
龙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杨过朗声道:“你背师杀徒,还提甚么师门之情?”李墨愁叹了一口气道:“好!”长剑一摆,道:“你们一齐上来罢,人越多越好。”
武氏兄弟双剑齐出,程因、陆无霜自左侧抢上。陆无霜手中没了兵刃,只空手在表哥身旁回护。武三通、耶律齐等兵刃同时递出。适才见了他杀害洪霖波的毒辣手段,人人均极为愤恨,连一灯大师也觉若容这魔头活在世上,只有多伤人命。但听得兵刃之声叮当不绝,李墨愁武功再高,转眼便要给众人乱刀分尸。
突然之间,李墨愁左手一扬,叫道:“看暗器!”众人人均知他冰魄银针厉害,一齐凝神注目,却见他纵身跃起,竟然落入了情花丛中。众人忍不住出声惊呼。原来李墨愁突然想到,倘若情花果有剧毒,反正我已遍体中刺,再刺几下也不过如此,别人却不敢追来。
他这一回入花丛,连黄蓉和杨过也没料及,但见他对穿花丛,直入林中去了。
杨过在地下拾起一块小石块,扣在中指,对准花丛中陆无霜的柳叶刀弹出,小石块飞将过去,将柳叶刀弹得飞出花丛,陆无霜跃起接住,对杨过道:“杨大哥,多谢!”
武修文道:“大伙儿追!”长剑一摆,从东首绕道追去,但林中道路盘旋曲折,只跑出数丈,眼前出现三条歧路。他正迟疑间,忽见前面走出五个身穿绿衣的少年,当先一人手无长物,身后四人却腰配长剑。当先那少年问道:“谷主请问各位,大驾光临,有何指教?”杨过遥遥望见,叫道:“公孙公子,是我们啊。”这少年正是公孙律厄。他一听到杨过的声音,矜持之态立失,快步上前,喜道:“杨大哥,你大功告成了罢?快见我妈妈去。”杨过道:“公孙公子,我给你引见几位前辈。”
于是先引他拜见一灯,然后再见慈恩和黄蓉。
公孙律厄不知眼前这黑衣僧人便是自己的亲舅舅,行了一礼,也不以为意,但听杨过称黄蓉为郭夫人,知她便是母亲日夜切齿的仇人,杨过非但没杀她,反而将他引入谷来,不觉疑心大起,退后两步,不再行礼,说道:“家母请众位赴大厅奉茶。”暗想此中变故必多,一切当由母亲作主,于是引导众人来到大厅。
裘千尺坐在厅上倚中,说道:“老妇人手足残废,不能迎客,请恕无礼。”
慈恩心中所记得的弟弟,乃是她与公孙止成亲前的闺女,当时盈盈二十,娇嫩婀娜,不意此刻眼前竟是个秃头皱面的丑陋老妇,回首前尘,心中一阵迷惘。
一灯见他目中突发异光,不由得为他担忧。一灯生平度人无算,只这个弟子总是不能大彻大悟,悔恶行善,只因他武功高深,当年又是一帮之主,实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昔日陷溺愈深,改过便愈难。他以往二十年隐居深山,倒还安稳,这时重涉江湖,所见事物在在引他追思往昔。常言道“不见可欲,其心不乱”,但若一见可欲,其心便乱,哪里谈得上修为自恃?一灯这次带慈恩上绝情谷来,固是为了相救师弟和朱子柳,但也有使他多历磨难、坚其心志的深意。
裘千尺见杨过逾期不返,只道他早已毒发而死,突然见他鲜龙活跳的站在面前,心下大奇,问道:“你还没死么?”杨过笑道:“我服了解毒良药,早把你的花毒消了。”裘千尺“嗯”了一声,心想:“世上居然尚有解药能解情花之毒,这倒奇了。”突然心念一动,冷笑道:“撒甚么谎?倘若真有解毒良药,那天竺和尚跟那姓朱的书生又巴巴的赶来作甚?”杨过道:“裘老前辈,天竺神僧和朱前辈给你关在甚么地方?晚辈既已亲到,请你放了他们罢!”裘千尺冷笑道:“缚虎容易纵虎难!”他这话倒也不假。他四肢残废,全凭一项渔网阵才檎了天竺僧和朱子柳。倘若释放,天竺僧不会武功,倒也罢了,朱子柳必要报复,绝情谷众弟子可没一个是他对手。
杨过心想只要她跟亲兄长见面,念着兄妹之情,诸事当可善罢,微笑道:“裘老前辈,你仔细瞧瞧,我给你带了谁来啦?你见了一定欢喜不尽。”
裘千尺和兄长睽别数十年,慈恩又已改了僧装,他虽知兄长出家,但心中所记得的兄长乃是个剽捷勇悍的青年,一时之间哪里认得出这个老僧?她听了儿子禀报,知杀兄大仇人黄蓉已到,眼光从众人脸上逐一扫过,终于牢牢瞪住黄蓉,咬牙道:“你是黄蓉!我哥哥是死在你手里的。”杨过吃了一惊,本意要她兄妹相见,他却先认出了仇人,忙道:“裘老前辈,这事暂且不说,你先瞧瞧还有谁来了?”
裘千尺喝道:“难道郭靖也来了吗?妙极,妙极!”她向武三通瞧瞧,又向耶律齐瞧瞧,只觉一个太老,一个太少,都似乎不对,心中惘然,要在人丛中寻出郭靖来,斗然间眼光和慈恩的眼光相触,四目交投,心意登通。
慈恩纵身上前,叫道:“三妹!”裘千尺也大声叫了出来:“二哥!”二人心有千言万语,真是一时不知如何说起。过了半晌,裘千尺问道:“二哥,你怎么做了和尚?”慈恩问道:“三妹,你手足怎地残废了?”裘千尺道:“中了公孙止那奸贼的毒计。”慈恩惊道:“公孙止?是妹丈么?他到哪里去了?”裘千尺恨恨的道:“你还说甚么妹丈?这奸贼狼心狗肺,暗算于我。”
慈恩怒气难抑,大叫:“这奸贼哪里去了?我将他碎尸万段,跟你出气。”裘千尺冷冷的道:“我虽受人暗算,幸而未死,大哥却已给人害死了。”慈恩黯然道:“是!”裘千尺猛地提气喝道:“你空有一身本领,怎地到今日尚不给大哥报仇?手足之情何在?”慈恩瞿然而惊,喃喃道:“为大哥报仇?为大哥报仇?”裘千尺大喝道:“眼前黄蓉这贱人在此,你先将她杀了,再去找郭靖啊。”慈恩望着黄蓉,眼中异光陡盛。
一灯缓步上前,柔声道:“慈恩,出家人怎可再起杀念?何况你兄长之死,是他自取其咎,怨不得旁人。”慈恩低头沉吟,过了片刻,低声道:“师父说得是。三妹,这仇是不能报的。”裘千尺向一灯瞪了一眼,怒道:“老和尚胡说八道。二哥,咱们姓裘的一门豪杰,大哥给人害死,你全没放在心上,还算是甚么英雄好汉?”慈恩心中一片混乱,自言自语:“我算得甚么英雄好汉?”裘千尺道:“是啊!想当年你纵横江湖,‘铁掌水上飘’的名头有多大威风,想不到年纪一老,变成个贪生怕死的懦夫,裘千仞,我跟你说,你不给大哥报仇,休想认我这弟弟!”
众人见她越逼越紧,都想:“这秃头老太婆好生厉害。”黄蓉当年中了裘千仞一掌,幸蒙一灯大师仗义相救,才得死里逃生,自然知他了得,霎时之间,心中已盘算了好几条脱身之策。郭芙却已忍耐不住,喝道:“我妈不过不跟你一般见识,难道便怕了你这糟老太婆?你再啰唆不休,姑娘可要对你不客气了。”黄蓉正要喝阻,转念一想:“眼见那裘千仞便要受她之激,按捺不住,芙儿出来一打岔,倒可分散他的心神。”郭芙见母亲不出声拦阻,又道:“我们远来是客,你不好好接待,却如此无礼,还夸甚么英雄好汉?”
裘千尺冷冷的望着他,说道:“你便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吗?”郭芙道:“不错,你有本事便自己动手。你哥哥早已出家做了和尚,怎能再跟别人打打杀杀?”
裘千尺喃喃的道:“好,你是郭靖和黄蓉的儿子,你是郭靖和黄蓉……”那“的女儿”三字尚未说出,突然“呼”的一声,一枚铁枣核从口中疾喷而出,向郭芙面门激射过去。
她上一句说了“你是郭靖和黄蓉的儿子”,下句再说“你是郭靖和黄蓉”这七个字,人人都以为她定要再说“的儿子”三字,哪知在这一霎之间,她竟会张口突发暗器。这一下突如其来,而她口喷枣核的功夫更神乎其技,连公孙止武功这等高明也给她射瞎了右眼,郭芙别说抵挡,连想躲避也没来得及想。
众人之中,只杨过和龙钰知她有此奇技,龙钰没料到她会暴起伤人,杨过却时时刻刻均在留心,目光没一剎那间曾离开她的脸,见他口唇一动,不是说“的儿子”三字的模样,当即疾跃上前,抽出郭芙腰间长剑,回手急掠。当的一声,接着呛啷一响,长剑竟给铁枣核打得断成两截,半截剑掉在地下。
众人齐声惊呼,黄蓉和郭芙更吓得失色。黄蓉心下自警:“我料得她必有毒辣手段,但万万想不到她身不动、足不抬、手不扬、头不晃,竟会无影无踪的蓦地射出如此狠辣暗器。”枣核打断长剑,劲力之强,人人都瞧得清楚,均想:“若不是杨过这么一挡,郭姑娘哪里还有命在?他出手之快,也真令人惊诧。”
裘千尺瞪视杨过,没料到他竟敢大胆救人,冷冷的道:“你今日再中情花之毒,刻下纵然未发,决计挨不过三日。世上仅有一枚丹药能救你性命,难道你不信么?”
杨过出手相救郭芙之时,在那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怎有余裕想到此事,这时经裘千尺一提,不由得气馁,上前一躬到地,说道:“裘老前辈,晚辈可没得罪你甚么,若蒙赐予丹药,终身永感大德。”裘千尺道:“不错,我重见天日,也可说受你之赐。但我裘老太婆有仇必报,有恩却未必记在心上。你应承取郭靖、黄蓉首级来此,我便赠药救你。岂知你非但没遵约言,反而救我仇人,又有何话说?”
公孙律厄眼见事急,说道:“妈,舅舅的怨仇可跟杨大哥无干。你……你就发一次慈悲罢。”裘千尺道:“我这一枚丹药是让他完成任务才给的。”
郭芙连得杨过救援,心中兀自怦怦乱跳,此时才相信杨过仁侠为怀,实无以弟弟来换解药之意,回思自己一再损伤于他,而他始终以德报怨,大声道:“杨大哥,小妹以前全都想错了,之前还砍得你重伤,请你见谅。”然而不知如何,心中对他的嫌隙总是难解,这句话刚说过,立时便想:“你一再救我,也不过是想向我卖弄本领,要我服你,感激你,哼,好了不起吗?”m.xiumb.com
杨过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却大有苦涩之意,心想:“你出言认错,容易不过,却不知我和钰儿为你受了多大苦楚。”但见裘千尺一双眼睛牢牢的瞪着自己,显然若不完成她的任务,她决不肯给那一枚救命的灵丹,再僵持下去,也自没用,朗声道:“不必多说。”说着便即转身,携了龙钰的手,走向厅门,寻思:“让你们在厅中争闹,我正好去救天竺僧和朱大叔。”
裘千尺冷笑道:“好,好!你自愿送命,与我无干。”转头对慈恩道:“二哥,听说黄蓉是丐帮的帮主,咱们铁掌帮不敢得罪她罢。”慈恩道:“铁掌帮?早就散了伙啦,还有甚么铁掌帮?”裘千尺说道:“怪不得,怪不得,你无所依仗,胆子就更加小了……”
她不住发言相激,公孙律厄不再听母亲的言语,只眼望着杨过一步步的出厅,他突然奔出,叫道:“杨过,你这般无情无义,算我瞎了眼睛。”杨过愕然停步,心想这位公子向来斯文守礼,怎地忽然如此失常?说道:“公孙公子……”公孙律厄骂道:“好奸贼,我叫你入谷容易出谷难……”
他口中虽骂,脸上神色却柔和温雅,同时连使眼色。杨过一见,早知别有缘故,也大声喝道:“我怎么了?谅你这区区绝情谷也难不了人。”他面向大厅,裘千尺看得明白,因此眉目之间不敢丝毫有异。
公孙律厄骂道:“我恨不得将你一劈两半,剖出你的心来瞧瞧……”口一张,噗的一声,吐出一枚枣核,向杨过迎面飞去。杨过伸手接住,冷笑道:“快快给我回去,我便不来伤你,谅你这点雕虫小技,能难为得我了?”公孙律厄使个眼色,命他快走,忽地右手抹眼,奔回大厅。他一番相思尽成虚空,意中人已与旁人结成良缘,这份伤心却半点不假。
裘千尺见他泪流满面,喝道:“厄儿,这成甚么样子?那小子性命指日难保。”公孙律厄怔怔站着,呜咽不止。这一番做作,厅上众人都给瞒过,只有黄蓉却暗暗好笑,心道:“他假意恼恨杨过,好叫母亲不防,便可俟机盗药。想不到杨过这小子到处惹下相思,竟令这许多美少年为他颠倒。”想到此处,向程因和陆无霜望了一眼。
杨过接了枣核,快步便行,只觉公孙律厄的话很是奇怪,一时想不透是何用意。龙钰见了公孙律厄的脸色和眼神,也知他喝骂是假,道:“过儿,他假意恼你,是不是叫他母亲不防,以便偷盗丹药?”杨过道:“似乎是这样。”两人转了个弯,杨过见四下无人,提手看掌中枣核,却是个橄榄核儿,中心隐隐有条细缝。杨过手指微一用力,榄核破为两半,中间是空的,藏着一张薄纸。龙钰笑道:“这公子的话中藏着哑谜儿,甚么‘一劈两半,剖出心来瞧瞧’,原来是这个意思。”
杨过打开薄纸,两人低首同看,见纸上写道:“那枚丹药母亲收藏极密,务当设法盗出相赠,天竺僧及朱前辈囚于火浣室中。”字旁绘着一张地图,通路盘旋曲折,终点写着“火浣室”三字。杨过大喜,道:“咱们快去,正好此时无人阻拦。”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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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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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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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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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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