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门太监看到谢太傅就头疼,接了奏本,特地单独放在一只空匣子里,径自送去司礼监。
秉笔太监们圆滑精明,默契地忽略掉谢太傅的奏本,决定将烫手的山芋留给罗云瑾。
既然罗云瑾不怕文官,那就让罗云瑾来处理这个难题吧!
洪亮悠扬的钟声响彻大内宫城,宫门次第打开,阶前一片奉承讨好声,罗云瑾身着蟒服,肩披霞光,踏进值房,剑眉星目,面如冠玉。
秉笔太监们撇撇嘴。
不说别的,罗云瑾确实气度出众,他从廊下走过来,一句话不说,光是举止间的风姿就直接将满院其他太监映得直如草木,也难怪嘉平帝重用信任他,尤其是重大庆典上更是常常点名要他近身侍候,还给他佩刀的特权。
据说在前年的正旦典礼上,高丽使者和日本使者为了争位次当堂大吵,礼部和鸿胪寺官员焦头烂额。罗云瑾前去调解,两国使者看到一声赤色罗袍的罗云瑾,惊为天人。他说什么,使者奉若纶音,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后来两国使者还给罗云瑾做媒,妄图送本国女子与他为妾,被他断然拒绝。
秉笔太监们对望一眼,心照不宣。
他们倒要看看罗云瑾夹在嘉平帝、周太后和文官之间时,还能不能手眼通天。
罗云瑾刚从乾清宫后殿回来,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案头摆得端端正正的奏本上,停留了一会儿。
几名秉笔太监心头微颤,心虚地挪开视线,要么低头奋笔疾书,要么和身边的人小声说话,要么起身去书架前翻找典章书籍,一派忙忙碌碌的景象。
罗云瑾淡淡地扫一眼众人,拿起奏本,翻开,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就看完了。
众人屏息凝神,等着他的反应。
罗云瑾合上奏本,没有批复,命近侍送去嘉平帝案头。
众人惊讶地瞪大眼睛。
内侍应喏,捧着奏本去后殿。
嘉平帝用了早膳,正和道士清谈,刚说到紧要处,内侍进殿送上奏本,他皱眉道:“若不是大事,让罗云瑾代为料理就是了,不必事事都来烦朕。”
内侍小声说:“万岁,涉及奉先殿圣人圣后,罗统领不敢僭越。”
嘉平帝只得拿过奏本,刚看了两眼,眉头皱得愈紧。
谢太傅怎么知道奉先殿的事了?哪个多嘴的告诉他的?周太后才刚刚消了气,要是真如谢太傅所说的那样把钱太后的画像挪回先帝的神龛旁,太后还不得拆了乾清宫?
嘉平帝揉揉眉心,放下奏本:“朕知道了。”
内侍眼珠一转,躬身退出后殿,回文书房复命。
“统领,万岁说他知道了,奏本先留中不发。”
秉笔太监们等了半天,终于等到内侍折返,竖起耳朵听他回了话,面面相觑,哭笑不得:嘉平帝管不住谢太傅,又不敢得罪周太后,这是想一直拖下去。
还真是万岁的处事风格。
众人摇头叹息,回到各自的书案前,埋头批阅各部经由通政司送达官中的例行奏本。
罗云瑾拈起朱笔。
内侍走到他身边帮他磨墨,小声道:“统领,小的刚才看见钱公公了。”
罗云瑾神色不变。
内侍继续说:“今天万岁召见的道士就是钱公公推荐的,此人名叫张芝,号称是张真人的后人,虽然不能像他吹嘘的那样吞云吐雾、呼风唤雨,不过的确有几分神通,万岁吃了他的药,精神好了很多,听说前天还连御两女。万岁对张芝对他深信不疑,叫他张神仙。”
钱兴了解嘉平帝,知道嘉平帝痴迷长生之术,特地花费重金请张芝出山。张芝果然得到嘉平帝的赏识信重,钱兴很有可能卷土重来。
罗云瑾眉毛都没动一下,一本本批复奏本。
一个时辰后,莲花滴漏的铜制荷叶缓缓浮出水面,水声滴滴答答。
院外传来嘈杂的说笑声和脚步声,众人纷纷停下手里的笔,结伴去廊房用膳吃酒。
罗云瑾留下没走,没人敢自讨没趣邀请他,不一会儿屋中就只剩下他和两个值勤的内官。
他仿佛没听见外面的喧闹,坐姿端正,神情专注,看完所有奏本,按着事情的轻重缓急分门别类整理好。
年轻内官噤声不语,等他收拾完了,奉上一盏煎好的松萝茶。
他接了茶盏,没有喝,揭开杯盖,凝望碧绿清冽的茶汤,沉声吩咐:“我过几日要出城一趟,如果宫中有什么异状,派人去城南送信。”
内官恭敬地道:“统领放心,您不在的时候,小的会紧盯着各处,一有什么异状,立刻向您禀报。”
罗云瑾握着茶盏,眼睫低垂。
真定府抓住的人已经押送回来了,他要亲自去保定府审讯那两个活口。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既没有即将得知真相的激动迫切,也没有仇恨愤怒,只有沉甸甸的不安。
到底是谁阻止他调查祖父的死因?
在事情查出眉目之前,东宫还是不要牵扯进来的好,连累朱瑄的话,也会波及到她……
罗云瑾很久没看到她了。
朱瑄说到做到,既然不再刻意折磨他,于是一并剥夺走所有他可能见到她的机会,即使他们同处一场宫宴,他也休想和从前那样窥看她和别人谈笑风生的模样。
不知道她是胖了还是瘦了。
胖点好,笑起来甜丝丝的。
茶香氤氲,手中的茶盏一点一点凉透,罗云瑾闭一闭眼睛,站起身,喝尽杯中冷茶。
……
谢太傅上疏,嘉平帝留中不发。
谢太傅继续上疏,嘉平帝继续置之不理。
仁寿宫周太后大发雷霆,直接派人去内阁训斥阁老,大骂谢太傅多管闲事,欺负她一个幽居深宫的年老妇人。
阁老们不想惹事上身,不论孟时说什么,他们微笑以对,一言不发。第二天就有三位阁老告假,反正除了宫宴谁都见不着嘉平帝,用不着上朝。
惹不起,他们躲得起。
谢太傅不惧周太后,照样天天上疏,请求嘉平帝将钱太后的神龛迎回奉先殿,和先帝并尊。
周太后见谢太傅软硬不吃,暴跳如雷,听说摔碎了不少稀罕宝贝。
满朝文武都知道,谢太傅和周太后杠上了。
谢骞去工部当差,同僚们都对他投以敬佩和同情的眼神,敬佩他祖父悍不畏死,同情他有一个愈挫愈勇、永远不肯消停的老祖宗,万一周太后又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嘉平帝一怒之下贬了谢太傅,他这个孙子肯定也会受到牵连。
相熟的知交好友还好,其他官员看到谢骞就绕道走,生怕和谢家扯上关系。
嘉平帝或许不会处置自己的老师谢太傅,但是最后总得找几只替罪羊,好让周太后消气,这时候谁和谢家走得近,谁就会被周太后记恨。
谢骞平生最喜欢热闹,好美酒,好美食,好饮宴,乍一下被同僚们冷落,委实有几分凄苦。
夜里归家,路过孙家,进去吃了几杯酒,还没来得及撒酒疯就被孙檀赶了出来。
他抹了抹胡子,没有骑马,踉踉跄跄往回走。
长随牵着马跟在后面。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巷子里黑魆魆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响亮。
谢骞唱起小曲壮胆,晃晃荡荡转过街角,猛然看见前方立着一道人影,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双膝一软,瘫倒在地上。
春日多风沙,他噗通一声砸在泥地上,扬起一阵细尘。
“大人!”长随吓了一跳,甩开缰绳,扑上前,扶起谢骞。
谢骞晃了晃脑袋,借着道边谁家宅邸门前两只竹丝灯笼透下来的朦胧晕光,看到一张轮廓分明、如刀削斧凿的熟悉面孔。
罗云瑾静静地站在暗影中,长身玉立,一袭绿地麒麟锦袍,手里握了把弯刀。
他嘴唇蠕动了几下,骂骂咧咧地爬起来:“你吓死我了!”
罗云瑾瞥他一眼,黑暗中眸光锋利,脸孔比白天时看起来更加俊朗,世间再精妙的笔墨也难以描摹他如画的眉眼。
谢骞叹口气,打发走自己的长随,拍了拍衣袍:“找我什么事?”
罗云瑾从袖中摸出一只黑棋匣子。ωωω.χΙυΜЬ.Cǒm
谢骞接过匣子,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对雕琢精美的镶金玉臂支,夜色下红玉泛着温润光泽,看起来价值不菲。
他咧嘴大笑:“你送我这个干什么?”送他香罗香帕的妇人小娘子可以从街头排到街尾,不过还真没人送他玉臂支。
罗云瑾眼帘抬起,浓稠夜色中五官深刻,眼神格外凌厉。
谢骞立刻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罗云瑾道:“我要去一趟保定府,此物暂时交于谢侍郎代为保管。”
说罢,转身步入幽深的夜幕之中。
街角停了一匹马,他利落地翻身上马,扯紧缰绳。
谢骞呆呆地目送他走远,回过神,惊出一身冷汗,拔步追了过去,扑在马背上,死死拽住罗云瑾的衣摆。
“等等!你什么意思?”他摇动手里的匣子,脸上涌起怒意,“你这是托孤?如果你回不来,我是不是得把这只匣子送到你我都知道的那个人手里?”
谢骞很聪明,很快就领会了罗云瑾的用意。罗云瑾不会无缘无故让他保管一对女子所戴的玉臂支。
罗云瑾挽着缰绳,目视前方:“不错,就是这个意思。”
谢骞一时无语凝噎,跺了跺脚,怒道:“我不给你送!要送你自己送!万一我被误会了怎么办?我可是有妻儿的人!”
太子爷那么看重太子妃,他头天给太子妃送一对玉臂支过去,第二天就得被太子打发到天涯海角去受罪!他自小娇生惯养,才不要去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磨砺心志!
罗云瑾袖摆轻扬,甩开谢骞的手。
谢骞眉头轻皱,收起玩笑之色:“你不是在吓唬我?”
罗云瑾低头看他,平静地道:“你只需要送到她手上就行。我的人认得这对玉臂支,以后就算我不在了,只要看到玉臂支,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即使他不在了,他的人也会牢牢记得他们立下的血誓,护她周全。
谢骞听出罗云瑾话中的未尽之言,双手发颤:“你要去做什么?既然这么危险,为什么不让其他人去?”
罗云瑾凝眸望着夜色中浮动的万家灯火,一字字道:“此事非我不可。”
夜风轻轻拂过,谢骞酒意全无,身上凉浸浸的,冷得直打哆嗦。
半晌后,他郑重地道:“好,我答应你。云瑾,你……你万事小心!”
罗云瑾夹一夹马腹,黑马撒开四蹄,一人一骑向着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衣袍被晚风吹起,猎猎作响。
谢骞站在原地,目送他挺拔的背影缓缓融入浓得化不开的无边夜幕,伫立良久。
他不忍训斥罗云瑾对太子妃抱有不切实际的恋慕之情。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罗云瑾听到别人提起太子妃时那万般隐忍、又克制不住微微露出微笑的样子。
季和这一生只有这一点念想了。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知道自己这一趟可能有去无回,只交代了这一件事。
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不过是身外之物,这才是他心中最大的牵挂。
马蹄声渐渐隐没于浓重的夜色中,夜风穿过静谧的深巷,几簇花枝从院墙里探出头来,暗香袭人。
谢骞握紧匣子。
假如季和真的一去不回,他一定会遵守诺言,把玉臂支送到太子妃手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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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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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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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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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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