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深沉,晚霞漫天,朱瑄头戴乌纱冠,一身大红纻丝蟠龙圆领常服,腰束玉绦带,脚踏乌皮靴,俊秀儒雅,风仪出尘。
文官们众星捧月般围绕在他身周,小心翼翼又略带兴奋地和他攀谈,他不怎么开口,看起来温和斯文,可所有人都在暗暗揣摩他的喜怒,言语之间十分恭敬。
罗云瑾留心多看了几眼,都是些六部六科品级低下的年轻官员,不会引起嘉平帝的猜忌,也不会让司礼监那边抓住什么把柄。
他退后两步,站在阶前等着。
朱瑄走近,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挥了挥手,文官们立刻散了。
罗云瑾跟上朱瑄,粗噶的嗓音响起:“听说殿下昨日带着太子妃去了一趟广寒殿。”
朱瑄道:“不错。”
罗云瑾撩起眼帘,眸光明锐:“殿下都告诉她了?”
微风拂过,檐角悬铃玎玲作响。
朱瑄立在阶前,晚风吹起他的衣袍,他凝眸望着琉璃瓦上浮动的余晖,唇边掠过一丝笑影:“能让她知道的都告诉她了。”她不需要知道的会永远埋在他心底。
罗云瑾看一眼朱瑄,再一次佩服他的定力和果断。当年那个矮小瘦弱、整天病恹恹的小皇子,到底还是等到了她。他心中惆怅,随即自嘲一笑,时至今日,他有什么资格感叹朱瑄的坚持?他挪开了视线,说起另外一件事:“赵王前些时送了一尊玉佛给钱兴的干儿子。”
朱瑄皱眉。
赵王还真是执迷不悟,钱兴不可能真心扶持他,只是利用他而已。不过他也许清楚这一点,他也在利用钱兴。
自古天家无骨肉。
内官牵着马等在宫门前,朱瑄蹬鞍上马,想起罗云瑾去谢家宣旨的事,很想问一句谢骞有没有认出他这个故人,目光漫不经心地从罗云瑾身上划过,没有问出口,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事了,他有圆圆陪在身边。
罗云瑾立在原地,目送朱瑄远去。
之前他以为朱瑄之所以不杀他是因为他知道过去的圆圆……如果朱瑄杀了他,那朱瑄连一个可以一起追忆圆圆的人都找不到……也许朱瑄会以为一切都是梦,他是圆圆存在过的证明。现在他发现朱瑄不杀他的原因远不止于此。
他站在苍茫的暮色中出了一会儿神。
……
这晚朱瑄果然回来得比前些时要早。
金兰迎出宫门,搂住他胳膊,抬起头,借着檐前高挂的绛纱灯放出的晕光仔细端详他。
朱瑄柔声问:“看什么?”
金兰踮起脚亲了他一下,笑着答:“看你好看。”
他不说话了。
跟随的近侍抿嘴偷笑。
吃饭的时候,金兰问朱瑄:“今天的金玉羹你喝了没有?院判说药膳虽然补身子,不过不能多吃,金玉羹里没放黄精、茯苓之类的药材,就是些晒干的栗子、淮山,用羊汤做底细细熬了,说是能调脾胃、补虚羸,我尝了一口,有点淡,你觉得好不好喝?嫌淡的话明天让小满加些枸杞。”
朱瑄静静听着,说:“不必加枸杞了,这样就很好。”
表情平静,看起来不像是很高兴的样子。
直到洗漱之后睡下,床帐低垂,他才搂着金兰说:“以前没人给我送膳汤。”
金兰愣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什么,忍不住笑了,他反应可真慢。
“那我明天接着送,后天也送,大后天还送,以后天天送。”
他记得天天逼她喝补汤,怎么不记得让膳房给他也熬药膳呢?真是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朱瑄低低地嗯一声,手指轻抚她的手腕,“我吃醉的时候拉着你的手不放……疼不疼?”
金兰早就忘了这件事,晃了晃手,满不在乎地道:“当时有点疼,不碍事,一会儿就好了。”
朱瑄扳着她的肩膀让她翻了个身,面对着自己,低头看着她清亮的双眸:“以后我要是再这样,你记得离我远一点,不要理会我,等我好了再说。”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真的伤着她。
金兰轻笑:“什么是好了?”
朱瑄俯身吻她含笑的眼睛,“我不犯浑的时候。”
金兰捏捏他的脸。
他平时从容冷肃,谨慎老成,走一步看九步,什么事都要考虑周全,事事都帮她想到了,如果不是酒后醉意朦胧,他是不是永远不会表现出他的委屈和不甘?
她宁愿他把闷在心里的情绪发泄出来,也不想看他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他背负的东西已经够多够重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郁积于心,不是好事。
要是她不逼着他坦白的话,他什么时候才会告诉她呢?
金兰心中酸痛,捧住朱瑄的脸,凑近了些吻他的唇,柔声道:“五哥,以后不高兴了就告诉我,好不好?”
朱瑄没有说话,低头亲她,吻落在她莹润的脖颈间,手指挑开了她的衣襟。
金兰捉住他的手,低声说:“院判说你这几天不宜房事……要你收敛神思,你忘了?”
她声音软绵绵的,又酥又软,帐中听来一点威慑力都没有,朱瑄反握住她的小手,无动于衷,忙得没时间说话。
金兰惊呼一声,咬住了唇,扯着朱瑄的头发推开他的脑袋,气息微乱,又气又笑:“和你说正经的,谁叫你大雨天不管不顾地往外冲,还好这几天没咳嗽……今晚分被窝睡,你别过来。你要是胡来,我明天就挪到暖阁去睡。”一看到朱瑄敞开的衣襟里露出的胸膛她就会想起那天的情景,门窗敞着,她只好往他怀里钻,外面冷飕飕的,被子里一团火热……然后想到院判的提醒……如果院判再提醒一次,第二天整个太医院都会知道的!琇書網
她说着卷起被窝钻了进去,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包成一只粽子,不许他伸手。结果裹得太紧动弹不了,想开口叫他帮忙又不好意思,只能一点一点拱啊拱的慢慢挪回枕头上。
朱瑄无奈地笑笑,手撑着脑袋,含笑看她怎么折腾,等她终于躺好了,抱着她平息了一会儿,轻抚她露在被窝外面的长发。
两人相拥,烛火微晃。
“我今晚会梦见你吗?”金兰半梦半醒,忽然低声喃喃,“我什么时候才会梦见你呢?”虽然那些事无法更改的过去,可她还是希望能早些梦见过去的朱瑄,那样她就能多陪他些时日。
朱瑄顿了一下,闭上眼睛,敛去思绪,连人带被子搂住粽子金兰,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屁|股:“我就知道告诉你以后你会这么想,不许想这些,顺其自然就是了。以前那些不重要,以后你好好陪在我身边就够了。”
金兰睡得迷迷糊糊的,梦中无意识地答应了一声。
朱瑄紧紧抱着她。
……
东宫的生辰快到了,宫里宫外提前送来贺礼。
扫墨告诉金兰:“千岁爷每年生辰都是一个人过的,从来没有准备宴席,之前有人想讨好千岁爷,特意预备了席面骗千岁爷过去,还请了歌伎伺候,千岁爷抬脚就走,之后那个人再也没有出现过。阖宫都知道千岁爷不过生日。”
金兰蹙眉,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叹了声。他的生日正是阖家团圆的仲秋时节,却要一次次想起和她的分别,她光是想想就觉得心头痛楚。
扫墨笑着问:“今年殿下给千岁爷过生日,千岁爷一定很高兴!殿下您看席面摆在哪儿合适?”
金兰摇摇头:“不必准备席面了,那天我和太子去西山走走,其他的一切照旧,宫里不要准备宴席。记得派人去药王庙烧头柱香,还是按以前的规矩。这个月各处当值的每个人发两个月的月俸,跟着太子出门的多发一个月的。”
扫墨连声答应,掩下心中疑惑:还以为太子妃嫁进东宫以后太子爷的生日会大操大办呢!不过太子爷喜静,不大办也行,有太子妃陪着太子爷也很好。
各宫送来的礼物要登账造册,金兰让人把跟随胡广薇学习的宫女叫过来跟着提督太监学怎么登账,提督太监没把那几个宫女当回事,随她们跟在身边探头探脑。
金兰看到赵王送来的礼物,是一座白釉观音菩萨坐像,观音通体雪白温润,头戴风帽,胸佩璎珞,低眉垂眼,拈花微笑,面容慈悲恬静。
她双眼微眯。
若只是普通的佛像倒也没什么,可赵王送的这座菩萨坐像怀里多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婴孩,分明是求子菩萨。朱瑄过生日,他送一座求子菩萨来是什么意思?
真是随时随地膈应人。
金兰叫来杜岩:“你给赵王送本《孝经》过去,当着人的面送,人越多越好,就说赵王的礼物很好,多谢他费心,顺便提醒赵王,王皇后的寿辰已经过了。”
虽然王皇后形同被废,可凤印并未收回,王皇后依旧是赵王的嫡母。赵王一心讨好郑贵妃,王皇后过生日的时候他一点表现都没有,没有人会说什么。但是金兰以长嫂的身份当众点出来,众人心里还是会嘀咕的。郑贵妃为什么执意要当皇后?因为一个名分。差了这个名分,郑贵妃即使宠冠后宫,王皇后依旧能压她一头。赵王不敬王皇后,就是不孝。
东宫可从来没有疏忽过王皇后,金兰每隔几天就打发人去看望两位废后,看她们缺什么就拿自己的份例帮忙补上。郑贵妃那边她也是天天不间断地派人过去问询生活起居,据说郑贵妃烦不胜烦,气得掀翻了茶盘,她第二天照旧吩咐人去昭德宫。
杜岩主动领了送书的差事,捧着《孝经》颠颠地出了东宫,脚步轻快。
刚好今天赵王办了一场赏花宴,正在园中和人吃酒,席上宾朋满座,群贤毕集。杜岩骑马赶到园子里时,满园穿直裰的年轻文人正趁着酒意击鼓传花,比赛谁的咏菊花诗写得好,他扫一眼园内,认出这些人一大半是儒生,喜得浑身发痒,故意把手中的《孝经》捧得高高的,好让众人瞧见。
众人面面相觑。
赵王脸都绿了。
……
等朱瑄回来的时候,金兰和他说起这事,他摇头失笑:“何必要你费心,我来训斥他就是了。”
金兰道:“那可不行,你是皇太子,你出面教训赵王的话,这事就不好说了。”
朱瑄是皇太子,一举一动引人注目。她是宫中内眷,做这些不会引起太大的风波,既能戳破赵王这几年苦心经营的贤王假象,又不至于引来朝臣非议。就是嘉平帝听说了也不会觉得东宫太咄咄逼人。
送书的事很快就会被众人遗忘,但将来假如赵王公开争储,这件事一定会被人翻出来,成为赵王抹不去的一个污点。对胜利者来说,污点无伤大雅,不过对赵王就不一样了,他根基浅薄,名声不能有瑕。
……
孙府。
谢骞七拐八拐找到同乡府上,却被告知孙檀出门访友去了。他只得打道回府,第二天早上又找了过来。
孙檀刚刚起身,拿了一柄毛刷站在树下漱口,抬头时看到谢骞摇摇摆摆、吊儿郎当地踏进院子,顿时一阵头疼:“我藏的几坛好酒都被你喝光了!谢大人快请去别家坐坐!”
谢骞抬起手,宽袖落下,露出手里提着的一只小酒坛,笑道:“今天不吃你的酒,今天请你吃我的酒。”
孙檀朝天翻个白眼。
仆人很快准备了几样下酒菜奉上,一碗五香豆豉,一碗醋拌黄瓜,一碗油煎骨头,一碗糟鹅胗掌,孙夫人知道他们俩喝起酒来能喝上一两个时辰,抓了把钱让灶上婆子出门买几只螃蟹蒸上,又叫买一只南炉焖鸭。
孙檀换了身衣裳,陪着谢骞喝了两杯,问:“你谢大才子可是稀客,说吧,今天过来是为了什么事?”
谢骞抓了根油煎骨头啃,胡须上沾了层油光,笑着问:“想找你打听一个人……你给秉笔太监罗云瑾当过老师?我听说你还送了本《貂珰录》给他,当年你好像很欣赏他。”
孙檀脸色一变,手腕轻抖,酒杯里的酒溅了几滴在他衣袖上。
谢骞抬眸看他。
孙檀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扭开脸:“你问他做什么?此人心术不正,不值得结交。”
谢骞眼珠一转,并没有追问孙檀和罗云瑾交恶的原因,喝了口酒,笑着说:“没什么,我常听人提起他,有些好奇。”
孙檀冷笑了一声:“你想和他比试才学?大可不必,到底是不知廉耻的阉竖,纵有才华又能如何?我当初是瞎了眼才会对他寄予厚望。”
谢骞笑笑,“他是教坊司出身,可是获罪的宦官子弟?”
孙檀淡淡地道:“他确实在教坊司待过……你见过他了?”
谢骞点点头,“一面之缘。”
孙檀面带讥讽:“你可有听他开口说话?”
谢骞道:“他生得体面,相貌是一等一的好,不过嗓音浑浊粗哑。”
孙檀冷哼:“他的嗓子……是被人毒哑之后变成这样的。”
谢骞一愣。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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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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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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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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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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