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几株虬枝横斜的紫薇花树,还未到花季,枝条光秃秃的,树干上长满了疙瘩,一夜贵如油的细雨浸润,芽苞在暖酥中慢慢舒展开身姿,挑出几抹细嫩的新绿。
贺枝玉好梦正酣,突然被一阵鬼哭狼嚎声惊醒,一把掀开床帐,鞋也没穿,噔噔噔噔冲到窗前,怒道:“谁在那儿鬼嚎?给我叉出去!”
在宫里她没睡过一个好觉,好不容易回到家了,谁敢搅她好梦?
外面走廊里的丫鬟忙回道:“是少爷。太太让少爷搬到外院去住,少爷伤还没好,吼了两嗓子。”
贺枝玉一愣,支起窗子:“谁让他搬出去的?”
祝氏溺爱儿子,阖族皆知。枝玉之所以和亲爹亲娘疏远,就是因为祝氏重男轻女。贺枝堂是家中唯一的少爷,祝氏那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能天天把贺枝堂拴在腰带上。昨天贺枝堂伤成那样,祝氏心疼都来不及,居然舍得把儿子赶到外院去住?
丫鬟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小姐,您可得替太太做主,昨晚三小姐来了一趟,不知道和太太说了什么,太太哭了一整晚,今早起来就让人给少爷挪屋子,还叫人把少爷屋里的养娘丫鬟给绑了,说要卖了她们,少爷又哭又闹,太太这回却是真铁了心,说什么都不肯松口。”
她顿了一顿,看看左右无人,接着道,“我听人说,是三小姐逼太太这么做的。”
枝玉变了脸色。
丫鬟怯怯地看着她。
枝玉冷冷一笑,看一眼丫鬟,“你看起来眼生,应该是走了谁的门路来伺候我的,怪不得不懂我的脾气。”
丫鬟怔了怔。
枝玉走回内室,先穿上绣鞋,外边丫鬟听到她刚才骂人的声音,这时匆匆赶过来,服侍她梳洗。
小丫鬟站在门口,不知道枝玉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住朝里张望。
枝玉梳洗好了,慢慢站起身,走到门前,瞥一眼小丫鬟,回头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其他丫鬟:“这小东西不知死活,居然敢在我面前编排我姐姐!我不过离家几个月,家里的规矩就乱成这样!你们都死光了不成?家里有人乱嚼舌,还得等我回来亲自料理?”琇書蛧
丫鬟们忙跪下,“小姐息怒,是我们疏忽了。这小丫头是后头厨子的外甥女,太太看她手脚勤快,叫她给院子那几株树浇水施肥,她也是胆大,不知道怎么摸进院子来了。”
枝玉冷笑:“你们哪一个是好得罪的,这时候就别蒙我了!我走的时候叮嘱你们好好照看我姐姐,想来你们没一个听进心里去。我以前和姐姐最要好,夜里总一起睡,这次回来,姐姐昨晚来了正院,居然没来找我,我就猜肯定是有人趁我不在的时候离间我们姐妹间的情分,姐姐才和我生分了,原来是你们这帮人害的。姐姐被人欺负,你们袖手旁观,姐姐以为我不和她好了,所以不敢来找我。”
丫鬟们瞠目结舌。
关她们什么事?四小姐回来的时候态度那么冷淡,全家人看在眼里,三小姐现在是太子妃,用不着讨好四小姐,又不知道四小姐到底气消了没有,自然不会大晚上跑到四小姐这里自讨没趣,而且四小姐昨晚睡下之前还特意嘱咐如果三小姐来找她一定不要开门……怎么早上一起来又反过来怪昨晚三小姐没来?
丫鬟们一阵无语,心里有如万马奔腾而过,但毕竟是从老家带来的家仆,还是得忍着气安抚枝玉:“小姐勿怪,我们这就去请三小姐。”
枝玉脸色一变,怒气更盛,咆哮道:“谁敢去请她?!”
丫鬟们吓得一愣,抖如筛糠。
枝玉来回踱步,不断冷笑:“一定是这样的,姐姐这段时日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她自说自话,俯视跪在自己脚下的丫鬟,愤愤地一甩袖,“一群不成器的东西!”
丫鬟们低下头,心里偷偷腹诽:明明是您自己刚回来的时候甩脸子给三小姐看,三小姐和您说话您不理她,结果昨晚等到半夜三小姐没来找您,您后悔了,脸上又下不来,这才借着小丫头来给自己找台阶!
怪小丫头编排三小姐,怪她们这些人没照顾好三小姐,怪少爷骂三小姐,怪大官人和太太偏心,反正怪来怪去,就是不会怪到三小姐身上!
丫鬟们郁闷不已:在四小姐眼里,全天下只有三小姐最善解人意、最纯洁无辜、最善良最体贴最温柔最讨人喜欢,三小姐永远不会错,如果三小姐错了,那一定是有心人骗了三小姐!
自己赌气不理会三小姐,等着三小姐来哄您,偏偏这回三小姐望而生畏,没来哄,您这会儿后悔了吧?觉得高处不胜寒了吧?
真是自找罪受。
枝玉骂了半天丫头,自顾自做了个总结:“姐姐真可怜,我不在,没人护着她。”
丫鬟看她终于消停了,忙主动递上梯子:“是啊,三小姐真可怜,小姐您快去看看三小姐吧。”
枝玉表情冷淡。
丫鬟一面腹诽,一面笑着催促她:“昨天少爷冲撞三小姐,三小姐心细,保不准会胡思乱想。”
枝玉矜持地道:“也对,枝堂是我弟弟,于情于理,我应该替枝堂给姐姐赔礼道歉才对。”
丫鬟们齐齐点头:对对对,你得道歉,得赔礼,您赶快去找三小姐吧!只有三小姐治得了您!
枝玉叹口气,一脸勉强:“算了,我去看看姐姐,免得她伤心。”
丫鬟们暗暗松口气,假装没看见枝玉眼角藏不住的喜色。
刚刚说金兰坏话的小丫头早已经吓得软倒在地,枝玉没空理会她,随意点了个人,道:“拉下去处置了。”
言罢,抬脚欢欢喜喜出了门。
外面正院里,贺枝堂被人抬了出去,祝氏站在庭院前指挥仆从搬运贺枝堂房里的家具,看到枝玉出门,眉头轻轻一皱,“这是去哪?”
枝玉道:“我去金兰那儿。”
当着自己丫鬟的面,她一口一个姐姐,但出了屋子就不肯叫金兰姐姐了。不仅不叫,还逼着金兰当妹妹。金兰脾气软,但在姐姐妹妹的称呼上一次都没让步,枝玉无可奈何,只能自己过干瘾。
祝氏脸上黄黄的,精神恍惚,挥挥手示意丫鬟们退下,对枝玉道:“你进屋来,娘和你说说话。”
枝玉想起小丫头说祝氏哭了一整晚,虽然不相信金兰会报复祝氏,到底是自己的亲娘,见祝氏神情不似作伪,点了点头。
母女俩走进内室,祝氏坐下,给枝玉倒了碗茶,“儿啊,你以后是什么打算?”
枝玉细细端详祝氏的脸色,道:“娘,我虽然落选了,可我是皇家选中的秀女,您不必愁我的婚事。”
金兰当上太子妃,而她最终落选,要说一点不介意,那当然不可能。但一想到金兰打败了宋宛和胡广薇,枝玉心底的那些愤恨、嫉妒和不甘马上烟消云散。胡广薇端庄稳重,宋宛满腹诗书,两人都是书香人家的小姐,礼仪出众,和宫中有千丝万缕的微妙联系,枝玉在宫里没少受支持这两个人的内官的欺侮。如果太子没遇见金兰,那太子妃肯定从这两人中选出,现在金兰成了太子妃,胡广薇、宋宛和她一样落选,她心里非常痛快。
祝氏叹口气,“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能不愁……”
她停顿了片刻,看一眼枝玉,仿佛有些犹豫,沉默半晌后,还是张了口,“儿啊,这是命,金兰命里就是当贵人的,咱们不和她比,你爹说了,家里的田地一半都给你,你爹绝不会委屈你。”
枝玉淡淡地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
祝氏看着和自己疏离的女儿,心里苦涩,却无可奈何。
……
祝氏嫁给贺老爷以后多年无所出,贺家长辈急,她自己更急,后来贺老太太征询她的意见,让她挑两个丫鬟给贺老爷当妾。
老太太当时是这么说的:“你带来的丫鬟,生死由你,你选两个老实本分的,以后要是敢张狂,打死还是卖了,你说了算,娘绝无二话。”
祝氏挑了两个祝家的丫鬟,第二年家里就多了大姐,后来又有了二姐。
等金兰她娘乔姐怀上她的时候,祝氏发现自己也怀了身孕,她是正房太太,贺家人自然更看重她的肚子。祝氏心里有些赌气,希望自己能一举得男,看到同样大着肚子的乔姐,忍不住冷嘲热讽。
乔姐是祝氏的大丫鬟,以前是好人家的女儿,还会读书写字,这在老家可是稀罕事。祝氏年轻的时候脾气火爆,总觉得贺老爷对乔姐不一般。乔姐那段时日受了不少委屈。等乔姐生下金兰,祝氏正是快临盆的时候,家里人天天围着她转,难免忽视了乔姐。金兰一落地就带了毛病,差点没养活,乔姐不信邪,从早到晚抱着金兰,一刻不敢撒手,硬是把金兰给救了回来。
两个月后祝氏生下了枝玉,嫂子欢欢喜喜把女儿捧给她看,她一把推开嫂子,哭着喊:“为什么不是儿子?为什么不是儿子?”
刚刚出生的枝玉被亲娘摔在地上,哇哇大哭。
嫂子吓得一身冷汗,忙把枝玉抱起来,还好是冬天,襁褓包得厚,没有伤着孩子。
祝氏那时候几乎疯魔了,成天只想着生儿子,她不愿接受枝玉,摔东西撕被子,不肯好好吃饭,也不肯喂枝玉。
祝家人没办法,只好把枝玉抱回祝家养,一直到祝氏生了贺枝堂、脾气变好了以后才敢把枝玉送回贺家。
枝玉从小就知道她娘重男轻女,差点没把她活活摔死,回到家里以后又看到祝氏对贺枝堂百依百顺、呵护备至,却常常忘了她这个女儿,性子变得越来越古怪。
祝氏只有枝玉这么一个女儿,自然不会亏待她。可是枝玉已经懂事,祝氏心里枝堂排第一,她只能排第二,她生来要强,不稀罕这么偏心的母亲!
等祝氏意识到女儿越来越偏激的时候,枝玉已经不想认她了。
祝氏和贺老爷想方设法补偿枝玉,对她言听计从,给她住最好的屋子,吃穿花用样样都是最好最精致的,只要是她喜欢的,费尽心思也要为她张罗。
然而枝玉并不领情。
枝玉恨祝氏,恨贺老爷,恨整个贺家。
她只喜欢金兰,只听金兰的话。
有时候祝氏惹恼了枝玉,不得不让金兰替自己说和。
……
回想往事,祝氏心里五味杂陈:一个默默无闻的庶女,居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抢走了她最疼爱的女儿。
然后又不声不响地夺走了秀女们梦寐以求的荣宠,成为高贵的皇太子妃。
日后还有可能是皇后。
祝氏嘱咐枝玉:“你一向和金兰要好,娘是认了,以后绝不会给家里添乱,趁着金兰还没入宫,你早些为自己打算。”
枝玉含糊道:“我心里有数,您就别操心了。”
又问:“昨晚您和金兰说什么了?”
祝氏眼神闪烁了两下,道:“没什么。”
枝玉皱眉:“您可不要说什么难听话,金兰是太子妃,您别仗着她脾气好就欺负她。”
祝氏一片苦心为女儿着想,却被女儿指责,忍不住来了脾气:“我什么时候欺负她了?她长这么大,缺过什么少过什么?”
枝玉脸色沉了下来,“娘,您知道我是怎么在宫里待这么久的?”
祝氏有些发愣,怎么说起这个?
枝玉眉头紧锁:“入选秀女的时候,我可高兴了,我觉得天底下没人比得过我,等我到了扬州,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和淮扬一带的秀女比起来,我就是个粗笨丫头。”
“秀女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良家女,不论样貌还是风度都是万里挑一的,我拿什么和别人比呢?”
祝氏看着枝玉。
枝玉掀起眼帘:“我想起了金兰。”
祝氏愣住。
枝玉道:“我脾气不好,可我懂得什么时候该忍耐,我学着金兰那样隐忍,学着她谨言慎行,后来我留下了,其他不懂收敛的秀女都被送回家了。”
祝氏双手轻轻颤抖。
枝玉望着自己的母亲:“娘,其实我落选秀女不是什么坏事……我只忍耐了短短两个月,却觉得好像过了好几年,那种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
每时每刻都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能说错话,不能走错路,不能结交不该结交的人,别人说的话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看到一个人就要赔笑讨好,谁都不能得罪,从早到晚陪着小心,头发要梳得一丝不乱,衣裙要时刻保持整洁服帖,夜里睡觉都得注意睡姿,稍稍有一个错处——比如笑的时候嘴巴张大了点,走路的时候步子快了一点点,都可能被内官厉声指责。
那是人过的日子吗?
枝玉只过了这么几个月,差点没活活把自己逼疯。
可她的姐姐,就这么过了十多年啊!
足足十多年啊!
枝玉闭了闭眼睛,轻声道:“娘,如果我是金兰,我早就疯了。”
祝氏双唇轻轻哆嗦了几下,“她是庶女……是庶女,我从来没有害过她!”
枝玉叹口气。
“我不是在怪您,金兰也没有。”
祝氏有些发懵。
枝玉笑了笑,眸底却是压制不住的怒意:“是的,金兰是庶女,所以她就该受苦!就该被您苛待!就该忍受那么多的煎熬!就该整天提心吊胆等着您善心大发施舍她!哪怕她乖巧柔顺,事事听从,她还是该受罪!她活该!就像我是女孩一样,我天生就比枝堂低贱,你就该偏心枝堂,就该把我丢在祝家不闻不问,就该在我出生的时候把我活活摔死!”
祝氏张大了嘴巴,泪水流了下来,浑身发抖:“你还是记恨我!”
枝玉站了起来,呼吸急促。
她不想提起旧事,可每次和母亲谈话都会闹得不欢而散。
“娘,我不恨你了。”
祝氏老泪纵横。
枝玉深吸了口气,慢慢平复下来,自嘲一笑:她是祝氏的女儿,两人的性子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祝氏年轻的时候脾气火爆,她不遑多让,常常把自己的亲爹娘气个半死。
只有金兰能够包容她。
枝玉神色缓和了些,“金兰对我说过,您偏心枝堂,那不是我的错。”
祝家人劝枝玉,贺老爷劝枝玉,贺老太太也劝枝玉,他们对她说:别恨你娘,你娘嫁到贺家十几年,她太想给贺家生个儿子了,你不要怪她。
谁让你不是男孩呢?
枝玉偏偏不认命,同样是人,同样是祝氏的儿女,凭什么她就该忍受祝氏的偏心?
就因为她不是男孩?
枝玉叛逆,脾气暴躁,敏感易怒,喜欢什么就不择手段去抢、去争,浑身上下长满了刺,谁敢招惹她一下,她就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她恨祝氏。
她也恨自己。
她恨自己为什么是女孩。
直到有一天,她因为妒忌偷偷撕了表姐的新衣裳,被金兰瞧见了。
枝玉才不怕金兰这个庶女呢,凶巴巴地瞪金兰:“看什么看?别告诉其他人啊,不然我让你没饭吃!”
金兰小脸苍白,夺过那件新衣裳,轻轻地拍了一下枝玉。
“胡闹!”
那是枝玉第一次看见金兰发怒。
她傻了半天:金兰竟然敢教训自己?她凭什么啊?
枝玉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惩罚一下金兰,让祝氏罚金兰不许吃饭,不许金兰出门,不许金兰穿漂亮的衣裳……
可金兰那么温柔,雪揉玉堆的小脸,弯眉大眼,长睫忽闪,虽然故意板着脸虚张声势,看起来还是一点都不凶,“妹妹,你这么做是不对的。”
枝玉冷哼,心想我是家里的小霸王,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你多管闲事?你谁啊?
可她却没有反驳金兰。
她甚至贪恋金兰轻轻拍她的那一下。
不久以后,枝堂到了上学的年纪,家里专门给他请了开蒙的老先生。
枝堂有什么,枝玉也要什么,她吵着闹着要和枝堂一起上学,祝氏知道她这是故意和自己对着干,气得犯了胃疼。
贺老爷怪枝玉太不懂事,祝氏对她千依百顺,她也该体谅一下祝氏。
枝玉不肯低头。
祝家舅舅很疼她,不想她和祝氏闹得太生分,让她和祝家小姐们一起上学。
枝玉记得每次离家上学的时候,金兰总躲在桂花树后面,偷偷目送她。
金兰多羡慕她啊,每次眼巴巴望着她离开。
时至今日,枝玉还记得桂花树后面那道殷切的、期盼的、写满了羡慕的眼神,那么亮,那么干净,好像在闪闪发光。
金兰从来没有因为羡慕枝玉而生过嫉妒她的念头,金兰是真的盼着她学有所成。
她总是叮嘱枝玉:“妹妹,好好学啊。”
枝玉故意不屑一顾。
金兰生怕她浪费上学的好机会,一次次不厌其烦嘱咐她。
其实枝玉学得很认真。
每当想偷懒的时候,她就会想起金兰羡慕的眼神。
后来,枝玉因为和表哥们比试学问被祝氏责骂,而贺枝堂学问不如她,只因为会背诵几首稀松平常的诗就得到了祝氏的夸奖。
枝玉气得浑身发抖,躲在院子角落里抹眼泪。
金兰找到她,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喂她吃面果子,软语哄她。
“这不是你的错,妹妹,这不是我们的错。是男是女,是嫡出还是庶出,都不是我们能选的。你这么聪明,这么漂亮,枝堂哪哪儿都比不上你,姐姐最喜欢你了。”
枝玉那时候还小,并没听懂金兰的安慰,只因为最后一句话才破涕为笑——姐姐最喜欢她了!
后来她慢慢懂了。
有一次,贺老太太七十大寿,家里请了戏班子排戏,乡下地方不讲究什么北曲南曲,唱的是野腔野调的武戏。
当时戏台上演的是忠武战神哪吒剔骨还父的故事。
金兰坐在屏风后面,哭得稀里哗啦的。
枝玉就爱黏着金兰,看她哭了,忍不住逗她:“哭什么?这是在唱戏呢,都是假的。”
一面嫌弃金兰,一面想:哎呀姐姐怎么这么多愁善感啊?真是一身毛病。以后我得好好看着她,不让其他人欺负她。
金兰朝枝玉笑了笑,泪花闪烁。
枝玉那时候只顾着心疼了,没有多想。
后来她才一点一点理解金兰那时的心境。
金兰是庶女,从小到大,所有人告诉她,她是“婢养女”,和其他被嫡母暗暗折磨的庶女比起来,她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
诚然,祝氏没有苛待过金兰。可贺老爷这个生父呢,他可曾为金兰做过什么?
在其他人看来,贺老爷和祝氏只要养活金兰就是尽到父母的责任了。金兰的心酸苦楚,不值一提。
天底下千千万万的孩子,不论嫡庶,不论男女,高贵如皇太子朱瑄,卑微如金兰和枝玉,即使受到父母不公正的对待,也只能默默忍受。
这是孝道。
朝廷律法,子女杀死父母是忤逆不孝,要判凌迟,罪无可恕。就算情有可原,也不过是把判决从酷刑凌迟改成杀头。
反过来,父母杀死子女,往往不会判死罪。
哪吒是神仙,是传说里的人物,他可以剔骨还肉,和父亲划清界限,凡夫俗子怎么能这么做呢?
所以金兰才会哭。
……
枝玉是嫡出的,她和金兰的处境不一样。
但她们却能理解彼此的矛盾和苦楚。
金兰一遍遍告诉枝玉:妹妹,这不是你的错。
枝玉花了足足一年的工夫才相信金兰的话。她开始正视自己,一点一点接受自己。
她恨祝氏偏心,所以任性妄为,她胡搅蛮缠,她叛逆霸道,然而她所做的一切不能挽回祝氏。
她不能因为祝氏的偏心和长辈的不理解就毁了自己。
……
枝玉复杂敏感的心事,贺老爷不懂,祝家舅舅不懂,祝氏也永远不会懂。
只有金兰理解她。
所以,枝玉入选秀女的时候,金兰虽然担心她在宫里吃苦,依然毫无保留地支持她。在遇到危险时,首先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而是害怕会影响她的前程。脱险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庆幸不会牵连到她。
那枚差点划破金兰喉咙的簪子,经由剪春的手,现在正躺在枝玉的枕头底下。
姐姐最喜欢我了。
枝玉脸上泛起甜蜜的笑容。
我也最喜欢姐姐了。
“娘,我是女孩,生来不如枝堂,姐姐是庶女,生来就该受煎熬,爹娘给我们什么,我们就得受着……这些我们认了,爹娘的养育之恩,我们不敢忘。”
祝氏愣愣地望着女儿。
枝玉转过身。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至少我们可以选择以后的路怎么走,我不愿嫁入平常人家相夫教子,姐姐也有她的坚持,不管将来会遇到多少艰难险阻,我都会努力走下去,姐姐也是。”
赐婚的旨意打乱了她们的生活,那又如何?
这是她们的人生,她们会一步一步走下去,努力抛掉身上的枷锁,活出真正的自己。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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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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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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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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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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