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鑫对这个词真的是挺陌生的。
印象中……自己从拍电影开始,压根就没怎么和中介打交道。
可看着刁义男那一脸理所应当的模样,他在满脑门子问号之后,忍不住问道:
“刁导,你要求的这种……火车站,火车什么的是有什么特殊需求么?”
“没,就是符合那个年代的23型老旧火车。”
说着,他似乎觉得许鑫和齐雷误会了什么,主动解释道:
“是这样的,许导,这次的拍摄地点,我打算放到东北。力求所有的镜头里出现的东西,都能还原当初那个年代的风貌。需要用到的火车不是说咱们在横店找到的那种蒸汽机车,也不是现代火车。
而是……从六七十年代开始用,用的破破烂烂的火车。这种还是比较难找的。只能在一些小矿山,小站里面找得到。租用人家的车,得给钱的,一般人还不给用,肯定得托些关系……”
“……”
“……”
许鑫和齐雷对视了一眼。
眼里都有些荒唐。
不过,齐雷没继续和他说,而是继续往下看。
很快又看出来了一个不对劲的东西。
“这个……刁导,这个运输皮带使用费……又是怎么一回事?二十万一上午……后面还有个括号(暂且拟定)?”
“噢,你说这个啊。”
刁义男点点头:
“这是运煤栈桥的使用费。”
“……?”
许鑫又懵了。
运煤栈桥?
使用费?
这些字拆开,他都认识。
可组合起来怎么就那么奇怪呢。
他忍不住问道:
“这个使用费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许导,这个剧本里,尸体被分尸,是在火车站的运煤栈桥时发现的。然后警察来调取证据……”
“嗯,我知道。”
许鑫用笔敲了敲手里的剧本。
这是故事的开头引子,发现了被分尸的尸体后,才有了接下来的剧情。
可是……
“这使用费是啥?也是中介?”
“对。”
刁义男点点头:
“您想啊,咱们要拍戏,人家要运煤。这栈桥就是运煤用的……”
许鑫心说你不是废话么?
我家每个矿都几条栈桥,我用得着你告诉我?
“煤要通过栈桥往上运,可我们要是去拍戏……他们的栈桥就得停。这停一秒钟都是钱,出煤的时候那都是用火车皮往外拉,一条皮带停产,导致运输力搞不满,那都要损失好多钱……就这人家还帮我说了情,那边才勉强答应到时候暂停一下传送皮带,我们赶紧拍完赶紧走……”
“……”
事到如今,许鑫算是听明白了。
眼前这位刁导……
抛开导演技术如何,剧本如何,就单说剧组构成方面……
似乎就是一个甩手大掌柜?
他……简直什么都不懂啊。
看齐雷那满眼荒唐的德行就知道,这份报价到底有多离谱。
想了想,许鑫说道:
“刁导,您现在给齐哥看的报价,就是您所有的预算计划了么?”
“对。”
“详细的?”
“详细的。”
“那……要不……您把这预算计划发给我们一份?我们帮您重新做一下预算?”
这话说出来其实挺突兀的。
许鑫也知道,自己这么说,刁义男那边听着肯定有点刺耳,于是笑着解释道:
“当然了,刁导,倒不是说我们质疑这份报价。只是……这里面有些事情,似乎我们都能用一种更节省的方式来拍。您比如说栈桥这一段,我家就是开矿的,到时候这方面可以想想办法。而且,虽然我不清楚您说的火车之类的都是什么,但我在东北朋友挺多的,找人帮个忙什么的也不难。所以……我们来重新做一下报价,拿过来给您看看,如何?”
他话说的很圆润。
但没想到刁义男比想象之中的要好说话的多:
“可以啊,要是能省一些钱,就可以加到演员片酬里,我至少能找到一些更好的演员,没有问题的。”
他欣然应允,接着伸手问齐雷要过来了笔记本,接着直接发到了齐雷给他的邮箱里。
而这时,许鑫才问道:
“刁导……我冒昧的问一下,就这个所谓的……中介、道具公司。这是您自己找的?还是说……”
“朋友给介绍的。”
刁义男说道:
“这剧本涉及到的一些方方面面的事情很多,不管是装修方面,还是一些富有年代感的道具,以及场地的一些事情,因为我要准备剧本的事情,整个剧组的筹备就我一个人。所以……”
“您没有自己的剧组么?”
“有,但这个剧本连投资都还没着落,虽然和几个朋友都说好了……但没谱的事情,我自然也不能让大家等着我。”
刁义男说话时,许鑫的目光又落在了他的笔记本电脑上面。
戴尔的。
型号不清楚,但可以在笔记本的扬声器上看到不少灰尘堆积的影子。
整个笔记本都散发着老旧的味道。
更别提,他刚才联网的时候,电脑卡的一塌糊涂。
把一切收入眼底后,许鑫忽然又问道:
“刁导,杨蜜其实对您还有印象呢。”
“……啊?”
刁义男一愣。
或许是话题转换的有些快,显然,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略微思索了一下后,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许鑫说这个。
试探性的问道:
“是……在戛纳的时候?”
“对啊,07年的戛纳,她和您有过一面之缘。”
许鑫笑着点点头,很自然的话题一转:
“您当时的作品,是《夜车》。”
“对对对,当时也是我第一次去戛纳,入围了一种单元……”
听到这话,许鑫顺着他的话题往下聊,笑着说道:
“《夜车》那电影评价也挺好的,回国后您是几月份上映的?我当时在忙奥运会,没太关注这方面。”
忽然,刁义男脸上出现了一抹不太自然的窘境。
其实说来挺离谱的。
许鑫瞅这位的岁数,怎么也都像是40岁左右的人了。
可此时此刻竟然还会在聊天时露出这种表情来……
这说明要么这人平时不咋跟人接触,似乎没那么强的社交能力。要么就是真被戳中了什么尴尬的事情,难以启齿。
但刁义男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是5月25号上映的。”
“哦?票房怎么样?”
“……”
看着许鑫那一副好奇的模样……
刁义男抿了抿嘴,似乎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一样。
最后吭哧吭哧的来了句:
“不怎么样……”
“呃……”
许鑫有些愕然。
他其实挺想知道票房是多少来着。
因为……这人给他的感觉很奇怪。
用“单纯”来形容一个40岁左右的中年人,本身就是一件荒唐事。可偏偏,从那不靠谱的预算,到他身上从头到脚、穿衣打扮、吃穿用度上面所散发的窘迫……让许鑫真的心里有点摸不透他的底。
他知道对方是编剧出身。
并且是《将爱情进行到底》的主创。
还是《洗澡》的联合编剧之一……
讲道理,在京圈的地位应该不算低才对。
在当年那个煤老板进场、京圈开始野蛮扩张的时代,最早的那一批人无论是导演还是编剧,都在这场变革之中站稳了属于自己的地位,然后依靠地位、资历、人脉在各方面资源上吃了个盆满钵满。
眼前这人显然也是当年叫的上号的人物。
可问题是……
许鑫瞅着这纯黑不带任何标签的T恤、牛仔裤……以及那双旧运动鞋。
老旧的笔记本电脑。
还有……那明显是新开封的中华……
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个有钱人的样子。
这也是他奇怪的点。
一个京圈老人……怎么活成了这个德行?
他现在特别想给姜倵打电话探探底。
但显然是不可能的。
而见他不愿意多说,那他也就不继续深问了。
直接把话题引到了剧本上:
“刁导,我说下我对这个剧本的感受。”
刁义男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
“剧本的故事性不错,但并不是说他没有瑕疵。坦白地讲,我在这个故事里看到了一种很拧巴的气质……当然了,我概括的不见得准,但还是想和您探讨一下我的想法。”
“嗯嗯,许导您说。”wWW.ΧìǔΜЬ.CǒΜ
“这故事给我的感觉就是您是想奔着特别文艺去拍的。但……又怕讲不好故事……甚至应该说您在完成之后应该已经发现了它的文艺气质要大于故事性质。所以在这里面做了一些改动,来突出故事性。尤其是在男主角和女主角感情线上面。”
“!”
刁义男黑框眼镜下面的双眸里闪过了一丝惊讶。
心说这人好敏锐的心思……
不过下一秒就释然了。
他看得出来,才是应该。
看不出来,才叫不对劲。
于是点点头:
“对的……我确实有意在张自力和吴志贞的感情上面想要……更柏拉图一些。但也怕观众觉得突兀,看不懂,所以加了几段肉戏……”
“但实话是挺多余的。”
许鑫摇了摇头:
“比如开篇,张自力和妻子离婚,离婚之前俩人还上了一次床。最后张自力还不想让前妻走……
其实您安排这段剧情,我们抛开后期如何用镜头来表露张自力自身处境这方面不谈,单说作用。
完全就是告诉观众,张自力自己的生活过的并不好,他在工作之余有着生活方面的琐碎事情,所以才会在碎尸案的抓捕行动中表现的暴虐,并且也正是因为他的粗心,才出了差错,导致两名同伴的死亡。
最后被处罚后,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对不对?”
“……对的。”
“那这段激情戏您想表达什么呢?张自力的无奈?还是想侧面表达他是个执迷欲望的普通人?还是说他想靠最后一次展露男人的雄风来让前妻回头?
……当然了,这段激情戏是可以让人解读到这些观点,在联合后面的故事情节,起到穿插作用。
但……您别忘了,要是真按照您这么拍,或许放到国外电影节上没什么,可如果国内上映,这故事里的激情戏一定是要被剪掉的。
被剪掉的内容,拍出来有什么意义?
单纯靠情欲来表达一个人的“完整性”……我觉得放到这里反倒落入了下乘。”
许鑫一边说,一边摇头。
同时心里还在那嘀咕……
怎么这些第六代都那么喜欢通过激情戏来表达一些东西呢?
真就是因为生长在那个最初启蒙的年代,所以这种戏份在他们心中有着别样的含义?
没必要啊。
毛片资源网上一抓一大把,现在谁还会为了某几个激情戏镜头,就专门去看你们的电影?
“这剧本,有些细枝末节还需要改。哪怕是您自己的电影,作为投资方,我仍然觉得它需要改。张自力的表达不应该如此肤浅,他可以是个俗人,但他的俗……更需要的是塑造一种……一种……”
说到这,他露出了思索的模样。
但很快就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欲求不满!张自力的表现,应该更像是一种欲求不满。而这种欲求不满要表现的很直白,同样很隐晦。
直白的表达,就像是一个处处散发着猥琐、油腻的大叔。给观众一种……他看到女人后随时随地都会脱裤子的感觉。
可实际上,生理的欲望与其说是快感,到更像是发泄。他真正需要满足的,是自己的精神。他要给自己精神上一个交代……
在新的碎尸案尸体没被发现前,他就像是一个自暴自弃的行尸走肉。而发现了碎尸案之后,他寻求的更应该是对自己当年失误导致两名同伴死亡,自己警察生涯被改变的救赎。
而这时,他的欲求不满,就会在观众眼前逐渐瓦解……或者说让观众看到他真正想要表露的东西!
最后他对吴志贞的感情,以及在确定对方同样也是凶手后,明明已经不是警察了,却还是选择了将对方绳之以法这种选择,会给观众制造一种矛盾感。
是积压了好多年的欲望一朝被发泄重要,还是说给那些能激发观众同情感的吴志贞抱以共情心理更重要?这种人性的挣扎,不也是剧本里面的闪光点么?”
“……”
“……”
在刁义男那面露惊愕的哑口无言中,许鑫的话语就像是被赋予了某种魔力:
“人性、情欲、本能、公正、悔过、救赎……以及那一份微不足道的卑鄙……
这一切,就像是潘多拉魔盒,在观众决定打开的那一刹那,便会缠绕、包裹住所有人!
和这种精神上的刺激相比,选择用情欲来表达男女之间的感情?刁导,您不觉得……有点太肤浅了吗?明明,我们有更好的。”
如果说,刁义男作为剧本的创作者。
在今天见到眼前这位西北圈的太子爷之前,他对自己这个名为《白日焰火》的剧本的定义,是一汪深潭。
如同深渊一般,凝视的久了,就会不自觉的一步一步走进去……
那么现在……
当他听到了这个仅仅接触了自己的剧本还不到两个小时的年轻导演,通过他的观点,描述,以及从他的视角里被赋予出来的每一个角色……或者说整个故事的灵魂时……
他只剩下了一种感觉。
海。
海浅为蓝。
海深为渊。
此刻,他面对许鑫,仿佛面对的,就是那一片漆黑的海渊。
光是听着那海面上的微风呼号……就能从空气中嗅到那股不祥的气息。
深不可测。
如同看不见底的渊。
到底有多深,根本无从得知。
甚至连下去一探究竟的欲望都升不起半分。
这是怎样一个人啊。
仅仅看过一遍,就已经把自己的剧本升华成了一种更复杂,更深刻,乃至更……恐怖的深度。
哪怕光是听,他已经能模模糊糊的感觉到……如果真的能修改出对方满意的剧本,那么这部戏一定能让所有人都产生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
甚至……
在面对无数投资人的质疑时,他都可以用一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个故事”的绝对自信,给出回击他们质疑的重拳!
可唯独面对这个年轻人时……
恍惚间,他生出了一种感觉。
这个剧本……
如果他来拍……
恐怕会更好。
哪怕这个念头只是一瞬,
可却像是落地生根的魔腾一般,顷刻之间,根系发芽……
再也止不住了。
(本章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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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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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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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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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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