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吵吵嚷嚷的,还有空气间溢出的泡面味,甚至能听到倒开水的声音,将卤蛋挤出塑料袋,掉在泡面桶里溅出细小汤花的声音。
热热闹闹的跟之前在电影里看到过的差不多,是没坐过火车的齐倦想要体验的那种生活。
“输了罚吃的啊。我押两袋火腿肠。”
“押两袋压缩饼干。”
齐倦咬着棒棒糖,自来熟地和一群热情的农民工打起牌来,郁月生就在一旁收拾着行李。
“我押——”齐倦想了想,将口袋里的东西啪一下拍在桌子上,颇有一副掷定骰子的爽快模样,抬眼神秘道,“这个吧。”
齐倦的双手衣袖还叠压在那东西上,像是按着骰盅的模样。
模样白皙精致的少年混在一群农民工里很打眼,神情也是十分俏皮。漆黑漂亮的眼珠咕噜噜转了一圈。
几名面色黑黄的农民工顿时凑过去,跟嗷嗷待哺的小鸡仔们似的,七嘴八舌起来。
“哟。什么呀?”
“也给我看看。”
“好东西。”齐倦得意着,这才将袖子慢慢揭开。
小脑袋们纷纷挤在一起,眼睛也配合地瞪大。
视线聚焦的中心,凝聚了期待。
“噔噔噔噔~”齐倦自动配了段乐。
袖子一空。
原先被覆盖的地方却是蓦地露出来两只扁扁的小铁罐。
空气间停顿几秒过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几名质朴的农民工笑起来,眼尾都压出深深的褶子。
“小朋友!你怎么还装着糖呀。”
“还真是没想到啊哈哈哈哈。以为至少得是两包华子呢。”
四周哄笑阵阵,其他车厢的也凑热闹似的探过头来。
“别着急。哼。”齐倦不太服气,抓着牌,将脚踩在床上拿出架势说,“待会将你们的好吃的都赢过来。”
……
几个小时后,齐倦赢了满满一怀饼干和裹饥零食,背过身悄悄地塞给郁月生:“老师看,我们赚的!”
小山堆似的吃食在床铺上散开,像是秘密宝藏似的。
“你自己吃吧。别一次性吃太多。”郁月生叠着被子看了眼,又将里面的两袋辣条抽出来,微微皱了皱眉,“怎么还有这个。”
他说着将辣条塞在了枕头下面,没收之意显而易见,然后又继续叠被。
齐倦将胳膊肘搭着床栏,懒洋洋地半倚着身子对他看着。
-
乘务员将车窗拉帘都拉了起来,火车上面也纷纷熄了灯。
郁月生睡在8号车厢的中铺。
周围都是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和说梦话的声音。郁月生还是第一次到这样嘈杂的环境下睡觉,让人感觉生活气息很重。
在他迷迷糊糊睡到中途的时候,上铺忽然垂了只手下来。对方的手腕枕着床框,手啊像是荡秋千那样悠闲地晃啊晃。
借着微弱的应急灯光,郁月生总感觉那人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火车在不断前行,驶往未知的远方。有人离家有人归家,有人去往梦乡。
而在火车穿过某个山洞的时候,车窗外有一缕跳动的光亮,穿过薄薄的窗帘落在那只手上。
有一瞬间,手指微扬的动作像是在月光下弹琴。
郁月生窸窣翻了个身,枕着胳膊,伸手,轻轻捏了下那只垂下来的手的食指关节。
“啪!”
一包饼干扔下来,砸在他的被子上。
齐倦抓着栏杆,惊喜地探出半个小脑袋,用手机的灯光照着对郁月生看,做出“你还没睡啊”的口型,又暗戳戳地指了指那包饼干。
啊。
幼稚鬼。
郁月生在心里想。
-
到了白天,景区的大巴抵达了玉龙雪山山脚,映入眼帘的是片全新的世界。
天是湖蓝色,云层仿佛是生长在山坳间,像是翻滚的浓雾一般,看起来触手可及。岩石上的厚雪像是可以舔吃的奶油,漫山遍野遍布干净而磅礴的白色。
齐倦戴着墨镜,厚围巾把头和脸都围起来,手套也戴得齐全。他穿得像只北极熊,将双手握出呼喊的姿势:“啊啊啊!——”
微茫的阳光晕开淡橙的光晕,空气间凝出呵成的白汽。
空荡的山谷将声音越传越远,山的另一边也像是有人在回应呼喊。周围不断有游人经过,发出窸窣踩雪的声音。
也有人学着齐倦的样子,在这片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间激动地面向山崖呼喊。
“喂。”旁边有位女孩在叫着嚷嚷着,打断了思路。
齐倦转过头,看到旁边的桥索上有不少人在刻着字,看这样子这应该是在许愿锁上许愿吧。
那女生拍向另一位男生:“你倒是把我的名字刻好看点啊。”
“亲爱的,你这名字笔画也太多了吧。别拍了,我腿都蹲麻了。”男生嘴上是这么说,笑起来却都是宠溺,“名字丑了点,瞧这爱心不是挺圆的?代表着我对你圆圆满满的爱。”
女生娇羞道:“小点声,别嘴贫。”
齐倦也捣了捣郁月生:“老师,有没有钥匙?”
“嗯。”郁月生点了点头,把钥匙串掏给齐倦。
齐倦用雪地袖擦擦锁上面的潮湿雾气,认真地将自己的名字和郁月生的刻在了一起。
忙活完后,齐倦忍不住也跟着吐槽:“这锁也太小了,我的‘倦’字全糊在一起。应该让老师写。”
郁月生蹲过去,看了看铁锁,评价道:“还好。勉强认得出来。”
齐倦笑眯眯的,又把锁拆下来往高处挂了挂。
阳光懒洋洋地洒落下来,风吹得少年额间碎发微扬。他说:“我们要站得高一点,这样就不会被碰到了。齐倦和郁月生会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山间的松风拂面而过,红色的飘带迎风而扬,坠着铃铛的小锁们唱响了清脆的乐章。
写完了心愿锁,他们又跟着游人一同往山顶走。沿途都是荒雪覆盖的山岩,在阳光底下泛着细碎的晶莹。
郁月生沿路捡了些石头,有几块石头甚至像是化石。他还采了些蕨类植物,地衣和藻类植物,用土和报纸包好。
齐倦提议道:“这么多东西呢。要不要寄回去?”
“要寄的。”
“让宋繁星姐姐收着吧。”齐倦说,“毕竟这些是生物样本,要是寄给姑姑她们肯定也不知道怎么弄。”
郁月生握着一捧翠绿的藻植,想了下说:“有同学在上海。代收一下就行。”
“哦。行吧。”
行到山腰的休息站,齐倦也买了些小玩意,是准备寄回去的。
正在挑选的时候,姑姑的视频电话打了过来。
齐倦激动地朝里打招呼:“嗨。姑姑。”
可惜山上信号不太好,视频卡卡顿顿的,齐倦又离开人群,往山下面走了一些。
姑姑念叨着:“我刚做完衣服提前收工啦。现在在回家路上。给我看看你那边。”
她嘀咕着朝视频里打量着,齐倦的背景是一片雪白,虽然出了太阳,细雪还在不断往下飘。应是太阳雪。
姑姑面露担心道:“冷不冷,怎么不多穿点?”
“不冷。穿好多塞不下去了已经。”齐倦将手机握着转一圈,捏捏羽绒服压低声音道,“这衣服还是在山脚买的。你看看这一块,就我穿得最多,光看视频我都认不出来我自己。衣服都挣住了,我胳膊都要抬不起来了姑姑。”
他边说着,空气间都在流转出氤氲的白汽,鼻尖儿都有些泛红。
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攒着光,鼻梁也会挤出细细的皱,肤色白皙得像是山间的雪。
“臭小子。”姑姑抹抹着屏幕,盯着视频里面乐呵呵地笑。
“我还买了些东西。”齐倦想起来,指指郁月生手上拎着的那些,“姑姑帮我分一下吧。蓝盒子是给你的,紫盒子给妈妈,橙盒子给安安。还有个粉色盒子姑姑帮我寄一下,寄到福利院,待会我把地址发给你。”
“好啊。”姑姑疑惑地问,“福利院?你在那边还认识人啊?”
“劳烦可爱的姑姑帮帮忙啦。”
-
玉龙雪山滑雪的人多,周围说话声、欢笑声不断。即便是到了此刻,齐倦仍觉得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一样。
裁判员在指挥着,新一轮滑雪即将开始。
彩旗飞扬,口哨声响彻山谷。众人挥着滑雪杖,纷纷冲下来。
逃离城市、医院、来往车流后,回归自然,感觉空气间都能冒出许多可爱的泡泡。
齐倦到了最后却是一屁股坐下来,他穿着纯白的羽绒袄,像只可爱的北极熊。滑倒中途还带倒了旁边的郁月生。
两人一起躺在白雪上加速度滑下来,经过的地方都是压实的霜雪。
“喔哦哦哦——”
到了山坳处,两人终于被迫停了下来。
郁月生都被齐倦带得心惊肉跳的。所幸他们是戴好了防护配具,穿得也多,并不会摔伤,只是衣服里面也钻了不少雪。
郁月生坐起身,拉住齐倦的胳膊:“我扶你起来。”
“不用。”齐倦笑眯眯的,忽然捣蛋地把人拽回来,环住郁月生的肩膀,吧唧亲了他一口。
郁月生衣领里的雪都调皮地掉下来。
然后,齐倦便仰躺在雪面上,愉快地挥舞着胳膊腿,细雪都被扬起来,落在皮肤上痒痒的。
真的有小孩在旁边吹泡泡,泡泡飘过来,在阳光下呈出七彩梦幻的颜色。
如果这是梦,他希望自己陷进蓬松柔软的细雪里,永远都不要醒。
-
雪山上面覆盖着白茫茫的厚雪,风吹过时都打着转儿扬起一些。
齐倦和郁月生这趟是自由行,他们撞见了另几队跟着导游过来旅行的,隔得远了也能听见那边导游在介绍。
走啊走,齐倦心情愉悦地沿路拍着照片,恨不得把所有的角落都记录下来。
“咔擦——”
不知道拍了多久照片,齐倦感觉日头强烈,像是白色的炙烤灯。
导游的声音仍旧在前方传入耳膜,可能是因为对方戴着扩音器,像是老师在上课一样。
齐倦晕晕乎乎的,一时竟觉得自己还没从校园里走出来,一切好像只是他课间的一场囫囵梦。
脚步越来越沉重,胸腔背后的气管像是被棉花塞住,呼吸也觉得困难无比。
他移开手机,抬眼看了看日光。圆盘状的太阳好像在视网膜里无际放大,带着强烈的压迫感,额角的冷汗都在滴滴滑落下来。
虽然那些买的礼品都是郁月生在拎着,他却感觉自己好累啊。
看不太清面前采着生物样本的郁月生,只能认出郁月生模模糊糊的灰色衣服。
不太对劲。
“咳咳咳。”齐倦赶紧扶住路边栏杆,虚汗都掉落下来。
-
“这些你先帮我放在学校的实验室吧。”郁月生正在打着视频电话,“记得低温保存,我回来时候找你拿。”
他又倾身,耐心地继续采集着一些罕见特殊的植株。
在背光的山面,一些不易发现的角落里竟还有些红色的藻类,像是连成串的火红小珠子。可惜轻轻一碰就掉成粉末,很难收集。
前方还有导游和行人在有说有笑着经过。有的小孩爱吵闹,尖叫起来十分聒噪。
视频那端还在说着:“难得啊。毕业后我都以为你失踪了,想不到你还有我号码呢。”
郁月生挑眉:“那我寄给你?”
“行行行。”那端也很无奈地干笑几声,“转移话题倒挺快的。寄给我吧。不过,你这是在哪啊?感觉还挺好看的,让我看看你那边。”
“……”
郁月生没再回话了,继续专心地做着收集,小铲子慢吞吞地铲起红藻,连带着雪山上的沃土一起装好。
他将视频电话掐断,抬眼往前看了看。
前面的某种绿植似乎也没有见过,像是一片全新的天地。
-
齐倦捂着嘴巴噗通一声半跪下来,胃里瞬间绞痛起来。
呼吸,呼吸。
应该吸进救命的氧气的,他却感觉自己被捂住了口鼻,浑身的器官都像是奄奄一息,不堪重负,是极限的窒息。
迷迷糊糊看了眼手心,棉手套的中心是一团刺目的鲜红。一切都被按住了暂停键吧,整个人腿脚发软,疲惫地往雪地里一栽。
“齐倦。齐倦。”郁月生赶紧跑过来,把氧气瓶给齐倦用上。因为慌张和匆忙,氧气罩里瞬间氤氲一片。
郁月生担心地把齐倦拥在怀里。
少年身躯单薄,抱在怀里时,他的头微垂,漆黑的墨发都垂下来。
“你高原反应了。我们不该爬这么高的。”郁月生慌张说着。
齐倦将小脑袋搭在郁月生的肩上,眼睛半阖着好一会没说话。他神游似的看着远山、云雾。氧气罩里的雾气随着微弱的呼吸,时而模糊时而消亡。
“老师……”齐倦虚弱地喊他。
“你说。”
“我想坐在山顶看看日落。”
“好,我背你。”郁月生顾不得掉在地上的样本,泣不成声,“我背你,我们去山顶,我们坐在山顶,看日落。”
“好啊。”齐倦慢慢地笑了笑,小银牙都露出来。
郁月生在他面前蹲下身来,够着齐倦的胳膊。齐倦也悄悄地把染血的手套脱下来,胡乱塞在了口袋。
没走两步。
齐倦痛苦地皱了下眉,将手死死地硌在胃部,以暴制暴地按着。他明白这是癌痛,便委屈地将脸埋在郁月生的肩窝,轻轻蹭着老师毛茸茸的毛衣。
因他总是乱动,郁月生并不好背:“你好重。”
“那是因为我比你高吧。”齐倦慢吞吞地将脖子上的围巾卸下来,给郁月生围上,魂不附体般地艰难说着,“不过老师也高,老师这样刚刚好。”
呼出的小口热气打在颈侧。
-
齐倦并没有让郁月生一直背着自己,在勉强缓过来一些后,他就自己走了。
只是胃一直断断续续疼,他就只能捂着胃慢吞吞地走着。背包什么的都交给了郁月生。指骨都快戳进上腹里了。
登上雪山山顶后,反而没有半腰那么冷,俯瞰底下,全是连绵的山脉。
红彤彤的太阳在远处西落。晚风拂面而过时,晚霞的光芒在云雾间温吞流淌。
“老师,想拍照。”有了上次在商场的那张照片后,齐倦反而想要多留点照片纪念了。
此刻风吹得他额间的汗都蒸发干透,浑身都是虚脱的轻飘感。
“我帮你拍?”郁月生问。
“嗯。”齐倦点了点头,把相机交给郁月生。
郁月生擦擦镜头,将相机对着齐倦:“小心脚下,别后退。”
齐倦坐在山顶的岩石上,背后是万丈绝地。他的唇色很淡,眼瞳里映着黄昏日落的光亮。
快要按下快门的时候。
齐倦犹豫了一下,眸中带着微光说:“老师,一起拍吗?”
“——好啊。”
-
两人到了平地后买了些吃的喝的,然后又逛了很多地方。
火车体验瘾过了,后面几天他们买了飞机票到处去玩,在南京看夫子庙,在重庆住名宿。
吃地道的重庆小面,热汤直接淋在上面,吃热气腾腾的火锅。小本本上记的待玩地点被一个个划掉。
齐倦买了一沓子信纸,投在了重庆一条小巷的时光信箱里。
时光邮局可以在自己想要的时间里,让邮递员将信寄出去。很多人是写给五年或者十年后的自己,用来许一些长大后的心愿,等几年过后再回过头看看自己有没有完成。
齐倦是寄给糖人奶奶的。他要求的时间是每隔一个月寄出去一封,他也攒了段时间,如今已经写了将近一百封信了。
第一封是:
【糖人奶奶:
您好!
我是你亲爱的小齐倦。奶奶我搬家啦。因为家长工作的原因,我跟我的爸爸妈妈搬到了另外的城市,这里是个生活节奏慢又很舒适的地方,我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爸爸每天都会接我放学,我们会约在校门口的第一家小店见面。我妈妈呢,还是很喜欢打麻将,有时候赢得多了就会带我出去吃火锅,喝好喝的果茶。
不过我妈妈做的菜才是最最好吃的,她有点懒,只是偶尔会炒几个菜。过年那天妈妈炖了点海带排骨汤,海带切得很厚,我喜欢那种很厚的海带,汤也很浓稠,超级好喝。
我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希望奶奶也过得快乐点。我以后可能不能经常回来了,也不确定还会不会回来了,对不起奶奶。但是我会惦记着奶奶,也会每月都给奶奶写信。】
-
郁月生给齐倦倒了杯温热的豆浆。
齐倦拍了张火锅照片,在和左子明韩潇的三人小群里面炫耀。
左子明:【哇,你不要命了,你面前怎么一碗辣料。】
齐倦笑着回他:【想多了,这本来是碗矿泉水,是老师给我涮菜用的。】
齐倦想了想,又咬着筷子说:【但是重庆火锅依然很好吃。】
齐倦又吃了很多好吃的。白天走过的地方多,体力消耗大,他的胃口也变得好了点,脸蛋都吃得白里透红。
“老师,别看手机了。”齐倦笑嘻嘻地给郁月生夹菜,“难得出来一趟,多吃点。这个甜菜超级好吃的。给你蘸好酱料了。”
郁月生没说话,这才心不在焉地将手机熄了屏。刚才手机上停留的最后网页,是肿瘤科医院搜索。
齐倦每天都需要吃掉大把的止痛药扛着癌痛,只有郁月生知道他有多久没睡过一场好觉了。
可是真的好难。
郁月生将口袋里的药翻出来,抠了几颗给齐倦,叮嘱:“别忘了。”
“好的。”
郁月生这才将刚才齐倦给自己夹的菜默默吃掉。
甜菜有点发苦。
-
从火锅店出来,齐倦就在路边吐了干净,吃了没多久的药也送出来。郁月生一遍遍地给他顺着背。
齐倦整个人都挂在他怀里,假装轻松道:“啊,火锅白吃了。果然还是不能炫耀哎。”
齐倦接过矿泉水准备漱漱口,还没来得及漱,就又反胃地吐了好几口,连带着还有几口腥甜的血,挂在路边的草叶尖上。
整个人瞬间痉挛跌下来,扶住栏杆,膝盖也跪在地上,磕得一声脆响。
齐倦蓦地捂着肚子折下来,跪在地上大口喘息着,药也没接,疼得好半晌都说不出话,血色全都褪去。
分不清是什么感觉,可能像是喝了瓶硫酸,癌变的疼痛在从里而外腐蚀。
“齐倦,吃药。”
齐倦无意识地蜷在地上,也顾不得水泥地上脏不脏,直接死死掐着胃缩成一团。半阖着眼睛时,他迷迷糊糊吐出的破碎字句是:“求求你。”
“什么?”郁月生凑近他。
齐倦脱力地抓着他的衣服摆,在他耳边说:“求求你……”
“?”
“求求你……”杀了我。
求饶声很低,像是受不了时的轻哼。
可是他不能说出后半句。重来一次能跟老师谈回恋爱,能和亲人朋友好好道别珍重,他应该知足了才对。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是他看过了这一生的剧本,仍然选择了回来。
手臂像被蚂蚁啃食一样,有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缓缓流进。
……
郁月生紧张地手心出了汗,赶紧打完120,又手忙脚乱地把包里的止痛针翻出来,哆嗦着给齐倦打上。
又掰开齐倦的嘴巴,把药往他嘴里塞。止吐的止疼的,止胃出血的药都给他来了一遍。
齐倦勉强活过来后,就没再提刚才的事情了。只是小脸惨白地躲避郁月生的视线,也生怕郁月生再提及。
他被郁月生扶着坐起来,整个人都无力地靠在郁月生身上,像是团没有支撑力的棉花。
无奈地将微湿的头发抓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只额边垂下来一点碎发。被乖巧的刘海封印了些许的颜值,在露出眉宇后,是一种不羁的夺人心魄。
眼中是含水般亮莹,眼角的泪痣也微微扬起。薄唇上尚带着的一点娇魅的血,被他自己抬手抹掉了。
齐倦虚脱地弯弯眼睛笑起来,指指手机,疲惫说:“别让医生忙活了。”
他软磨硬泡着让郁月生取消了120,连目光都变得惺忪疲乏,像是没睡醒似的。捂着胃面色苍白如纸,俨然一副病态。
郁月生:“过完这两天,我们回医院好不好?让医生给你看看,也许还有办——”
“清醒点,郁月生。”齐倦搂着郁月生的脖子,慢吞吞舔掉他眼角的泪,苍白笑起来,“这就是我的现状。”
郁月生抿着唇不说话。
“你想救谁?”齐倦像只黏人的树懒一样挂在他身上,小脑袋刚好卡着他的颈窝,缓缓吐气说:“老师是想救我吗?救我不是折磨我,是爱我。”
见郁月生不说话。
齐倦也有点着急,脸颊蹭蹭他的脸:“喂。郁月生,我没事呢。”他轻轻吻了下郁月生的额头,“我哄哄你。哄哄你好不好?老师再板着脸我也生气了。”
“嗯。”郁月生却忽然回抱住他,将手臂收得很紧,像是生怕他跑了似的。
齐倦一震,然后就感觉肩膀的衣服慢慢湿润。他慢吞吞地抬手,捂了捂郁月生的头发,温柔下来:“老师。以后的话,再遇到新的人,不要总是嘴硬,不要冷冰冰地说话。”
“齐倦……”
“嘘。”齐倦弯弯眼睛,“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这样抱抱她也好。”
-
回去的路上,路过了一家纹身店。风在吹响纹身店门口的风铃,齐倦忽然跟郁月生说:“老师,我想进去。”
郁月生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梦,打断道:“别弄这个。”
齐倦解释说:“想把之前的手术伤疤遮起来。我也会很想要漂漂亮亮的。”
最后,齐倦在肋骨下面纹了两支玫瑰花,遮住了之前胃部打开的手术伤疤。
在他的软磨硬泡下,郁月生勉强同意他在手臂的伤口处也纹了支玫瑰花。
齐倦侧过脸,看着纹身枪慢慢走过,疤痕被完全遮盖。虽然针尖下面会溢出些细血,很快就会被无菌布拭去。
如今总算是没有明显的伤疤了。
玫瑰花的颜色不算艳,是含苞的那种。枝子长而带刺,刚好覆盖住刀口,花朵却很小。
“这两天别沾水。”店长给他用保鲜膜先缠起来了,“疼或者痒都别挠,过几天就好了。”
“记住啦。”齐倦说,“谢谢店长,我很喜欢。”
店长正在收拾纹身枪,嘀咕着:“喜欢就好。你这种顾客不喜欢乱动,太好纹了,之前有顾客纹个身哭得眼泪哗啦,弄得我都紧张了,难搞哟。”
齐倦也跟着笑。
店长:“以后有需要纹图再来哦。”
“……”齐倦顿了顿,弯起眼睛,“好啊。”
从纹身店出来,在回民宿的路上,齐倦提议说:“我想背背你。”
崽崽最近总是想一出做一出的。郁月生说:“我背你吧。”
“纹在胃上又不是纹在背上。”齐倦指了指前方,“背一小段,就到前面那条路。应该还是走得了的。”
齐倦边说着,蹲下来:“老师上来吧。我还没背过你呢,看看重不重。”
郁月生也磨不过他:“累了跟我说。我就下来。”
“好。”齐倦弯弯眼睛,将郁月生托起来,“耶!走咯!老师我们回家。”
郁月生趴在他的背上,也没怎么借力。
周围万籁俱寂,路灯柔和的光亮投落下来。月色也静谧流淌。少年的背骨坚硬,靠得近时甚至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
齐倦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路上买的果茶被郁月生拎着,不时晃啊晃的,塑料袋子蹭得窸窣轻响。
齐倦偏偏头:“老师。手机在我左边衣服口袋里。”
“我找找。”
郁月生明白了他的意思,举着手机,将这一幕拍下来了。但是大半的屏幕都留给了齐倦。琇書蛧
照片里,齐倦的鼻尖有细碎的细汗,眉眼漆黑含光,眼尾弯出来细细的纹路,下颔骨线条昳丽。
暖风温柔缱绻,时光彷若被无限拉长。
远处是炊烟灯火,近处有温馨人家。路灯的光芒跳了跳,像是哔剥的柴薪生出的细嫩火花。
小路走到尽头的时候,齐倦将郁月生放下来了。颀长的身躯靠着路边的栏杆:“背不动了。我好菜啊让我坐会。”
“打车回去吧。”郁月生说。
“先坐会嘛。”齐倦就势坐在台阶上看着星空,自顾自地愉悦说着,“老师你看,月色真好,星星也多,明天应该会是晴天。”
“嗯。”
齐倦将胳膊撑着台阶,举起果茶道:“月亮干杯!齐倦干杯!月生宝贝干杯!”
额间尚带着细汗,他笑眯眯地像是喝醉了一样。
郁月生也坐下来,举着杯子轻飘飘地同他的果茶抵了一下:“干杯。”
齐倦咕噜噜喝了几口果茶,又翻着旅行日记小本本,将重庆游、吃火锅那行划去。
他在温风中写道:【这里好暖和,风也温柔。从我的脸边蹭过去。我喜欢这座城市。】
【打卡成功。】
-
回到民宿睡觉的时候,是齐倦抱着郁月生睡的。齐倦手臂有点疼,他没说,就这样让郁月生枕着。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透进屋子里。
郁月生睡到半夜做梦醒来。
“齐倦……”
没听到回应,郁月生心慌地往齐倦那边靠了靠。齐倦的睫毛长长的,在月光下静谧合着。
明明离得很近,郁月生却忽然感觉自己听不到齐倦的心跳了。
他赶紧拍拍齐倦,着急地喊:“齐倦,醒醒。”
“齐倦……”
周围好安静,民宿里面连个挂钟都没有,静得渗人。郁月生赶忙将床头灯按开,大口喘着气,脑髓神经都绷紧欲断。
郁月生慢吞吞地回抱住齐倦,一点也不敢动。他将嘴唇咬得死死的,指骨抠着齐倦的肩胛。
他忽然想到雪山上绵延的白雪,想到家里那蹦蹦跳跳的几条小金鱼,想到齐倦最喜欢黏着他喊他老师、月生、月生宝贝,崽崽眼睛里带着光,会给他起各种乱七八糟的绰号。
越想越难过。
少年忽然翻了个身,一脚把被子踹开了。
“?”郁月生眼睛都睁大了。
那人又迷迷糊糊说了句:“热。”
“齐倦。”郁月生喜极而泣,一把将他抱紧。
“……”
齐倦差点被他勒走,睁开漆黑的眼睛,闷咳几声后耐心地摸摸他的头发,“怎么了老师?我刚刚好像睡着了。我还梦见了我爸爸呢,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来我梦里。”
“……”
郁月生浑身一滞,这一刻却忽然说不出话来。只是将齐倦把被子盖好。
有一瞬间他摸到了齐倦的手,其实特别冰。
想要纹身遮住伤疤。交代亲友。踹被子。平时辗转难眠的癌痛夜晚安稳睡着。梦见离开的爸爸。
事情联系起来后,郁月生心里害怕。
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起以前听老人们说过的回光返照。
“老师怎么现在醒了?”齐倦揉揉眼睛说,“做噩梦了?”
郁月生抿抿唇:“我睡不着。”
齐倦好像明白了什么,亲昵地蹭蹭他的脸颊,继续说:“那我也不睡了。聊聊天吧。等天亮了我们就去坐车。去下一站。让我想想啊说什么好呢。”
郁月生声线颤抖:“都行。”
“老师。”齐倦摸摸他的背,安抚道,“我想起了好多好玩的事情。”
齐倦困倦地闭起眼睛,像是讲故事那样慢吞吞地说着。
小时候呢,齐倦跟着爸爸一起去逛商场,结果小齐倦看到别人穿着跟爸爸一样的衣服。
这时候小齐倦还小,个子也不高,还以为那人是自己的爸爸。小齐倦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抱着那人大腿就不起来了,哭哭嚷嚷着让他给自己买玩具。
最后还是得眨着大眼睛,老老实实地等着自家老爸过来认领。
齐倦轻笑:“继续说刚才的梦吧。其实是特别美好的梦,我才想跟你提。”
“我梦见我的画展办得很好,有好多人来看啊,到处都是画展的宣传。我爸爸夸我,他说我很棒。我爸爸还是很年轻,一点都没变,倒是我长大了。”
齐倦弯弯眼睛:“我还跟我爸爸说,我现在过得很好,我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了。他说,那就好。”
脑海里映现出爸爸亲切的脸,男人爽朗笑着,又温柔地摸摸他的头。
齐倦像是有些困,又自语般重复了一遍:“那就好。”
……
天渐渐亮了。
齐倦也说了很久,迷迷糊糊呢喃:“晚安吧,郁月生。想先睡一会。”他的面色看起来十分苍白,手指都凉冰冰的。
“别睡。”郁月生抱紧他,无助地快哭,“齐倦。我害怕。”
?
齐倦想了想,是不是害怕自己睡在他身边突然凉了?一觉醒来发现旁边睡着冷冰冰的尸体的话,好像确实挺恐怖的。
“你怕什么啊。我是齐倦。”齐倦疲惫地笑笑,慢吞吞抱起被子,“你要是害怕我就不和你睡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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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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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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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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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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